陳根
法律解釋的目的是在規(guī)則與事實發(fā)生沖突時,借助于法律技術,例如類比推理、法律發(fā)現以至于立法等手段。來彌補那些在立法過程中沒有被立法者所發(fā)覺的法律漏洞,從而起到一種調和作用,以期消除規(guī)則與事實之間的不同步。與此同時,借助法律解釋方法還可以限制法官的自由裁量權,來填補規(guī)則不確定而出現的權力真空。
法律解釋方法主要包括文義解釋、體系解釋、目的解釋、歷史解釋、比較解釋和社會解釋等。學者們對于適用各種法律解釋方法的先后順序已經形成了一個大致的共識,即:文義解釋具有嚴格的優(yōu)先性,若文義解釋的條件得到滿足,它就優(yōu)先于其他解釋方法被采用;只有具備足夠的理由對文義解釋的結果表示懷疑時,才有條件考慮上下文解釋和體系解釋;而比較解釋和社會學解釋則通常是最后的選擇。這一解釋間的排序雖然確認了某種解釋方法相對于另一種解釋方法具有優(yōu)先性,卻難以回答在何種情況下,后位的解釋方法可以取代前位的解釋方法。當面對疑難案件時,其判決將是充滿未知數的,進而導致司法過程不具有可預期性,不利于司法的穩(wěn)定。但不可否認的是,借助于法律解釋,司法可以巧妙地回應一些深刻的社會麻煩,并有助于緩解傳統(tǒng)的司法意識形態(tài)對疑難案件的判決所施加的壓力。
在進行法律解釋的時候,人們往往偏向于從法律文本的范圍內去完成解釋,因為這只需要考慮較少的解釋因素,并可以使解釋的結果一目了然。這種邏輯體現的是形式合理性,即追求法律的穩(wěn)定性和可預測性。然而這種形式合理性的缺陷表現在,它試圖把實體性問題作為程序性問題來一并處理;而且疑難案件的判決一般都需要綜合權衡法律內外的各種復雜因素。司法中的法律解釋并不限于對法律文本的解釋,甚至主要不是對法律文本的解釋。法官必須兼顧法律規(guī)則與個案案情,平衡形式合理性和實質合理性,法律解釋就是要在形式合理性與實質合理性之間找到一個平衡點。下面通過分析里格斯訴帕爾默案來解釋在判決疑難案件時如何選擇解釋方法。
1882年,帕爾默在紐約用毒藥殺死了自己的祖父,他知道祖父在現有的遺囑中給他留下了一大筆遺產,但他擔心祖父再婚會變更遺囑從而使他一無所有。帕爾默的罪行被發(fā)現后遭到指控并被法官判處監(jiān)禁,但遺留下來的問題卻成了讓法官頭疼的難題:帕爾默是否仍享有繼承祖父遺產的合法權利?由于紐約州的法律并未明確規(guī)定如果繼承人殺死被繼承人將失去繼承資格,而且,帕爾默祖父生前所立遺囑完全符合法律規(guī)定的有效要件。審理此案的格雷法官認為,如果帕爾默的祖父知道帕爾默要用毒藥殺害他,他或許會將遺產分給自己的女兒們,但法院也不能排除相反的可能,即帕爾默的祖父即便知道帕爾默要殺害自己,仍愿意將自己的遺產分給帕爾默。紐約州的遺囑法的相關條文本身并無不當,因而沒有理由棄之不用,因為對法官們來說嚴格遵守現有法律是一種明智的選擇。
審理該案另一位法官厄爾對此卻持相反意見,他認為立法者的意圖對實際法規(guī)有重大影響。法律的真實含義不僅取決于法律文本,而且取決于文本之外的立法者意圖,立法者的真實意圖顯然不會讓殺人犯去繼承遺產。法官不能在立法者未能預料到的事情上曲解立法者的意圖。厄爾法官還引用了一條古老的法律原則“任何人不能從其自身的過錯中受益”來說明遺囑法應被理解為否認以殺死繼承人的方式來獲取繼承權。最后,厄爾法官的意見占了優(yōu)勢,紐約州最高法院判決厄爾因殺死被繼承人而喪失繼承權。
格雷法官所理解的法律就是制定法文本,法律的含義也自然取決于文本的字面含義。厄爾法官則認為,真正的法律并不局限于法律文本,法律文本之外的立法者意圖也可以是法律的一個組成部分。格雷法官和厄爾法官表面看來是在爭論法律的具體含義,而實質上是在爭論用以確定法律含義的根據和原則。在波斯納看來,爭論的焦點是格雷法官所堅持的尊重遺囑意愿的原則和厄爾法官所發(fā)現的任何人不得以惡性獲利的原則之間的沖突。兩位法官之間為什么會有這樣的爭論?是什么原因導致了兩位法官對法律含義理解上的分歧?這個意外的謀殺事件使法官們預感到嚴格依法判決將會給案件帶來一個不好的結果——謀殺者將會從其惡行中獲利;但如果追求一個令人滿意的判決結果——剝奪謀殺者的繼承權,將會迫使法官放棄法律,這就造成了法官在形式合理性與實質合理性之間的兩難選擇。
格雷法官更加注重形式合理性所代表的社會利益,做出了忠實服從法律的選擇:盡管法律在某些地方不盡如人意,社會既然選擇了服從規(guī)則治理的法治模式,那么因規(guī)則自身的認識缺陷而導致的個案合理性在某種程度上的欠缺就是理應為此付出的代價。厄爾法官更加注重的是實質合理性所代表的社會利益,他注意到的是一個相反的事實:若判決帕爾默勝訴,這將給社會造成一種極為不好的激勵,因為如此判決會使人們覺得,法律似乎允許人們用謀殺被繼承人的方式盡快實現遺囑上的繼承權,這顯然立法的意圖背道而馳。法律如果站在公眾意見的對立面,這對法律和司法而言都無疑是致命的,使得維護法律和司法正當性的努力反而顯得有些虛偽。
由這個案例我們可以看出,解釋方法的排序并不是固定不變的。所謂解釋方法的優(yōu)先性,只是說前位的解釋方法比后位的解釋方法具有更多地被采用的幾率。因此,對解釋方法的排序并不是規(guī)范性的,而是描述性的。在帕爾默案的判決過程之中以及格雷法官和厄爾法官的爭論之中,我們可以發(fā)現解釋方法的蹤影,但卻看不到排序被期待具有的那種方法論意義。
追求形式合理性是司法活動的一個重要特征。恪守規(guī)則雖然使司法顯得有些呆板,因為它對各種靈活應變的措施保持著一種防備;遵循先例則使司法看上去很固執(zhí),因為它的隱含意義就是拒絕糾正錯誤。即便如此,司法的形式合理性的確具有許多重要的社會價值:法律如果朝令夕改,就會給司法者、執(zhí)法者以及普通民眾帶來不便,頻繁變化的法律將很難獲得人們的普遍遵守和慣常服從。如果司法過程考慮太多法律之外的因素,法官的判決乃至法律自身就會變得相當不穩(wěn)定。如果法律外的因素霸占了法律的領域,法官就會取代立法者的位置,法治社會的權力格局以及法律自身的權威都將面臨嚴重的威脅。
僅有穩(wěn)定性和確定性畢竟不足以為我們提供一個行之有效、富有生命力的法律制度,法律還必須滿足社會發(fā)展和變革提出的要求。法律應當保持穩(wěn)定,但也不能與頻繁變遷的社會現實徹底脫節(jié)。為了保持法律與社會之間的有效聯(lián)系,司法還必須對法律之外的各種因素予以適當的關注。在法律限度允許的范圍內,靈活應變、具體問題具體分析,在一定情況下為了滿足實質合理性的要求,法官也有理由去犧牲一些形式合理性。因此,我們有必要在形式合理性和實質合理性之間尋求一個恰當的平衡點,但在司法實踐中如何確定這一點,卻是一個很難說清楚的問題。最有可能接近它的,或許是法官的經驗,而不是哪種理論或方法。
(作者單位:中國政法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