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麗華

與許騫和尤子分手之后，陸蘭的心臟一直激烈地鏗鏘著，像她正在駕駛的悍馬的發(fā)動機(jī)。此刻，她既躁動不安，又不時感到一陣陣潮涌般的快意，頗像個第一次作案就達(dá)到預(yù)期目標(biāo)的案犯。因為，她現(xiàn)在終于可以給尤子重重地猛擊了。

陸蘭看了看腕上的那只瑞士依波路手表：

二十三點四十七分。

陸蘭所設(shè)定的時間是二十四點，離那一刻，還剩下十三分鐘。

經(jīng)過周密的偵查和計劃，陸蘭終于干了這件事。

在收費站，陸蘭落下車窗拿了卡，駛進(jìn)了高速路。

一切都像事先安排的那樣，幾乎沒有任何意外的事情發(fā)生。而最重要的是，自始至終，陸蘭不但沒有流露出對尤子的憤恨，而且還取得了他們二人的信任。所以，任何人也想不到這會是她干的。

夜幕下厚厚的泰山脊梁，像嫵媚的美女蛇扭動盤曲。

不知怎的，今夜的高速路上車不算多，偶爾一兩輛車從對面遠(yuǎn)遠(yuǎn)地開來，瞬間又消失在身后。而那些涂著熒粉的反光標(biāo)志，則不停地像流星似的從車邊劃過。

雖然，陸蘭只是輕踩著油門踏板，但悍馬那強大的發(fā)動機(jī)還是源源不斷地輸出澎湃的動力，使她以一百六十公里的速度飛馳著。

其實，陸蘭也曾不止一次地對自己說，沒有必要這么做，已經(jīng)寶落別國，現(xiàn)在再努力也白搭，或許，什么意義也沒有。道理很簡單：

許騫和尤子已經(jīng)煮熟了生米！

前方似乎是恐怖的險象環(huán)生的情景，可是沒有，一路安全的黑暗。

盡管陸蘭已經(jīng)三十九了，但以她過人的才氣和雄厚的經(jīng)濟(jì)實力，找誰不成，干嗎非要跟許騫這個男人過不去呢？可明白是明白，她就是轉(zhuǎn)不過彎來，怎么也放不下他。

“男人，就像永不枯竭的新鮮血液！”陸蘭富足的朋友們?nèi)缡钦f。話都說到這份上了，也扭不過她的癡情?，F(xiàn)在，她狠了心要把許騫從尤子這個母狐貍手里奪回來！

不過，要真說起來，陸蘭是和一般人不同。當(dāng)聽到有人詆毀自己心愛的人時，她不但不爭辯，還能面無表情坐在那兒喝威士忌，好像在聽一件與自己毫不相關(guān)的事似的。也就是說，她是個相當(dāng)內(nèi)向的人，極其善于隱藏自己的內(nèi)心活動，很少有人能做到她這種程度。

黑暗像一只怪獸的大嘴吞噬著她，路燈是灰色的，透著神秘。

不久前的那天下午，許騫十分窘迫地告訴她，他要辭職并打算和尤子結(jié)婚時，陸蘭也只是短暫地皺了一下眉頭，接著便送了他一大串客套的祝福，表演得極其言不由衷并且十分地不自然，因此，當(dāng)她那樣說時，她看見許騫的臉上劃過一陣陣迷惘與困惑。

而實際上，那一刻，陸蘭被釘在了椅子上，全身的血液傾瀉而下。

前方的行車道上，一輛車頂亮著霧燈的大型集裝箱運輸車緩慢地爬行著，擋住了陸蘭的去路。她急忙減下車速，打開左轉(zhuǎn)向燈，小心地超了過去。

一個半小時之前，陸蘭從市區(qū)驅(qū)車來到泰山腳下。當(dāng)她走進(jìn)尤子那間剛剛安裝完設(shè)備的實驗室時，那兩個叛徒都因詫異而一時說不出話來。

“真沒想到……您能來！”愣了好一會，還是尤子先反過悶兒，放下手中的活計走過來，誠惶誠恐地說著。然后，極不自然地和陸蘭握了握手。而此時的許騫，依舊拿著抹布，站在一旁發(fā)呆。

“怎么，這么不歡迎老朋友……祝賀你們！”陸蘭轉(zhuǎn)過身，極力控制著自己的呼吸，沖著他們擠出一抹微笑。接著，她把一直放在身后的左手移到了胸前——原來手里捧著一件形似泰山的泰山碧玉。她環(huán)顧四周，把碧玉小心地放到了一張擺滿化工試劑的工作臺上。

“噢，謝謝。??？不不！這太貴重了，我們不能……”

看到那件泰山碧玉，許騫一下子瞪大了眼睛，連話都說不利落了，他手足無措，一時不知如何是好。

聽許騫這么說，尤子有些不明白，當(dāng)然，尤子并不知道這件碧玉的價值，而許騫十分清楚。

陸蘭在拍賣會上競買這件碧玉時，許騫就坐在她的身邊。但他不知道，她之所以買這件東西，跟他有直接的關(guān)系。事先看拍品時，她并未看上這件碧玉，之所以買了下來，完全是因為他說它很漂亮。不過，許騫只是隨口一說，而隨后看見這件碧玉的標(biāo)底價格時，他嚇了一大跳，當(dāng)即頑皮地沖她吐了一下舌頭。

等到真正競買時，雖然并不是許騫掏錢，而且無論買與不買，也都跟他沒什么關(guān)系，但他仍然緊張得都要暈過去了。他攥著陸蘭的胳膊，不停地提醒著她，那無非是一件碧玉，真值得花那么多錢嗎。

當(dāng)時，陸蘭真想對許騫說，“我是為你買的！”但她控制住了自己，因為，她總覺得還不到時候。她也拿不準(zhǔn)，如果向許騫表白，他是否會接受。畢竟，她比他大整整十歲。再說，即便許騫真同意了，她也仍放不下心來，因為那并不能說明什么，誰知道他是愛她的人呢，還是沖著她的錢來的呢？

所以，盡管陸蘭愛許騫，愛得幾乎有些發(fā)狂，可她一直拼命地克制自己，希望把一切都弄明白之后，再向他敞開心扉。況且，他就在手邊兒，反正也跑不了。而接下來發(fā)生的事，卻真讓她萬萬沒想到。

四個月前，一位叫尤子的年輕女人找到了陸蘭。

尤子是陸蘭的校友，也是化工系的。畢業(yè)后沒有參加工作，一直在潛心研究一種能源的替代品。按她的說法，一旦成功，所產(chǎn)生的效益簡直難以想象。當(dāng)然了，為了實現(xiàn)她的夢想，尤子借了一屁股債。盡管已經(jīng)從一些實業(yè)家手里獲得了部分贊助，可是仍然每每捉襟見肘，所以，尤子拿著母校系主任的信找到了她。

對自己昔日導(dǎo)師的親筆信，陸蘭只是潦草地看了看，然后便對尤子敷衍道：

“這件事……你跟我的顧問談?wù)劙??！?/p>

媽的！陸蘭認(rèn)為這是自己這輩子說的最蠢的一句話！因為，雖然尤子沒從自己這里拿走一分錢，卻拐走了許騫。

盡管車速很高，但車?yán)锸謱庫o，幾乎聽不見任何噪音。儀表臺中間放著一只小鏡框，里面鑲著丈夫的照片。

十年前那個寒冷的冬天，還在單位上班的陸蘭出差去了溫暖的南海。當(dāng)她正陪著上司在一家豪華酒店享用海鮮時，噩耗傳來，同在出差途中的新婚丈夫車禍遇難……

從那兒以后，陸蘭一度消沉。后來，她辭去了公職，創(chuàng)辦了用自己名字命名的公司。生意場上，她一路順風(fēng)。但是，也許那次事故給她造成的創(chuàng)傷太大了，以至于始終無心婚嫁。

雖然此時車內(nèi)很黑，什么也看不清。但不知為什么，陸蘭忽然感到丈夫正望著自己，仿佛有什么話要對自己說。也許是因為瞬間的思念，朦朧之中，她竟從遠(yuǎn)方的夜空看到了丈夫的身影！

丈夫英氣逼人，只是眼睛顯出哀傷，他為陸蘭抹去眼淚，動作輕緩極了，她的心也跟著飛揚起來。丈夫用深情的眼眸注視著她，吻落了下來，她的唇上有了冰涼的另一個唇，兩只舌尖纏繞在一起。

突然，丈夫放開陸蘭飛向夜空，陸蘭緊緊跟隨，丈夫的面孔卻幻化為許騫。

“噢！”陸蘭不由得出了聲，很快從幻想回到了現(xiàn)實。

從一開始，許騫就跟其他年輕人不同。因為陸蘭當(dāng)時正要做一筆生意，急需一名技術(shù)顧問，而前來應(yīng)聘的七八個人之中，只有他精通業(yè)務(wù)。所以，他是在沒有競爭的情況下得到了這份工作的。

已近深夜，月亮掛在泰山絕頂?shù)男亟螅窖孪蚂o靜的森林里，睡眠著美麗的骸骨。

由于許騫長得并不偉岸，所以，有相當(dāng)長的一段時間，陸蘭沒怎么注意他，更談不上打他的什么主意。

不知道是從哪一天起，陸蘭深深地愛上了許騫，而且說不清是怎樣愛上他的……是十八盤巖層陡立的臺階上，還是岱頂壯觀而動人心弦的泰山日出時，是桃花峪溪流潺潺泉水中，還是峰巒競秀，谷深峪長的扇子崖畔……

陸蘭對許騫的那種感覺，無論對任何男人，甚至包括自己的丈夫，都從未有過。而更讓她不解的是，都愛到這種程度了，卻從未向許騫表白過。她有一種感覺，許騫像一尊石膏像那樣潔白，神圣。

也可以這么說，許騫是陸蘭的果園里無意中成熟的一顆果子，她隨時都可以把它摘下來一口吞掉，然而她不愿意這樣做。她更愿意看著這顆果子掛在枝頭閃爍著誘人的光彩，她欣賞這顆果子并且耐心地等待著，一直等到這顆果子熟透并散發(fā)著撲鼻的清香自動地降落到她的手心里。

然而，有人竟然把手伸到陸蘭的果園里，不聲不響，毫無商量地摘走了許騫這顆果子。

這個人就是尤子，一個除了幻想兩手空空，曾求助于陸蘭的女人。

陸蘭打開收音機(jī)，F(xiàn)M91.50頻道傳來美國男歌手Paul Simon的歌聲，唱的是那首著名的《Love》。

“……什么時候可以陪伴著你……輕輕的呼吸，在耳邊……”陸蘭不由得用中文跟著哼唱起來，寧靜的車?yán)飶浡腥说臍夥?，使她不禁再次淚如泉涌。

陪伴許騫的女人，此時，是尤子……很快，就不是了。

雖然，陸蘭知道自己干得有些瘋狂，可仍認(rèn)為自己是有分寸的。

陸蘭并不想把事情鬧得太大，也不想整出人命來，更不想成為一起謀殺案的嫌疑犯。

其實，陸蘭最終的目的，只是讓許騫回到自己身邊，而不是成為尤子的殉葬品。

當(dāng)然，那種情況不會出現(xiàn)了，因為剛才離開實驗室時，陸蘭已經(jīng)把他們倆拽上了車。

“哇！車真棒?！眲傄焕_車門，尤子便不禁脫口而出。到底還是年輕，那一刻尤子似乎忘記了她和陸蘭之間微妙的關(guān)系，看著車，心底的羨慕一下涌到她那張孩童般的臉上，她忍不住躍躍欲試地坐在了駕駛座上，扶著方向盤，想象著自己駕駛這部高級車的滋味兒。

女人，除了對男人，恐怕都對靚車垂青。所以，當(dāng)陸蘭提出要用新買的悍馬送他們倆回家時，盡管許騫一個勁兒地謝絕，尤子卻禁不住誘惑，馬上先他一步跟著她來到了外面。

“怎么樣，開一圈？”說著，陸蘭把車鑰匙遞了過去，盡力擺出一副不在意的樣子。

“啊，不不，我一點兒都不會，正準(zhǔn)備考本呢，只是……”尤子連連擺手，受寵若驚，惶恐地說著。對于自己不得不放棄這誘人的機(jī)會，尤子顯得非常懊喪。

“只是什么？”陸蘭反問道，顯出關(guān)切的神情，而心底卻升起一種勝者的滿足。

“只是，我們?nèi)曛畠?nèi)恐怕都買不了車！”尤子摩挲著那做工考究的檔把，悲觀地說。

“怎么會呢？”陸蘭明知故問，還裝出驚訝的樣子。

“為了這間實驗室，我背了不少債，起碼要還兩年。而且還不知道，”說著，尤子似乎更加難過，但她仍然坐在那里，舍不得離開，直到許騫背著個包走了出來才不情愿地挪到了副座上。

悍馬輕快地飛馳著，在車燈的照射下，前方的一塊牌子上顯示著幾個發(fā)亮的大字：

“終點——8公里?！?/p>

陸蘭再次看了一眼表，離那一刻，還有三分二十八秒！

陸蘭為自己的設(shè)計而感到滿意，盡管也有些心疼，但價值九萬八的碧玉實在是極好的掩護(hù)！誰會想到，她能把炸彈放在那里邊呢？況且，尤子的實驗室本身就存放著不少危險的化工物品，即使發(fā)生爆炸，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再說，怎么可能有人懷疑她這樣一位有身份的女實業(yè)家呢？

其實，陸蘭心里很清楚，以自己現(xiàn)在的地位，完全不必如此。起碼，她可以直接向許騫表白，何必要冒這么大的風(fēng)險？可為了那些連自己也說不清的理由，她一定要這樣做。她鐵了心，以至于明知道有些愚蠢，那也非得這么干！

“嘟嘟，”忽然，手機(jī)響了起來。

微微減慢車速，陸蘭接了電話：

“喂？”

“謝謝你的禮物！”是許騫，言語之中充滿柔情。

頓時，他那金屬般磁性的聲音令陸蘭十分動情，一瞬間，她甚至對自己的做法有些后悔。

“應(yīng)該的，應(yīng)該的，”陸蘭一邊把車并入右側(cè)車道，一邊忙不迭地回答，似乎忘記了自己的所為。

“那么老遠(yuǎn)，你還親自跑一趟。”許騫感動地說著。

“應(yīng)該的，應(yīng)該的，”陸蘭機(jī)械地重復(fù)著，因為許騫的真誠，心中愈發(fā)平添負(fù)疚之感。同時，她不由得又看了一眼表，指針指向十一點五十八分零四秒，時間不多了。

“其實……”顯然不知道即將發(fā)生什么，電話里許騫不緊不慢地說道，“我知道你喜歡我，而且我也……但是，你知道，我不能……因為，那樣的話，無論你和其他人，都會認(rèn)為我是為了你的錢……”

“怎么會呢……你現(xiàn)在在哪兒？”聽許騫這么說，陸蘭不禁激動起來，恨不得馬上回去把他接走。

“我在尤子的宿舍?！?/p>

“尤子的宿舍？”陸蘭納悶地反問道，“那……尤子不在嗎？”

“不，剛一進(jìn)門，尤子就又回去了?！?/p>

“回去了……回哪兒了？”忽然，陸蘭感覺事情有些不妙。

“實驗室，”許騫若無其事地回答，“尤子不放心，說可能有一只充電器沒關(guān)?！?/p>

“啊？”陸蘭大吃一驚，“這可有點兒懸，那兒那么多易燃物，萬一……”她再次看表，離二十四點還有四十二秒?？磥?，只有祈求上帝別讓尤子在爆炸的那一刻走進(jìn)去了。

“問題不大，”許騫輕松地說道，“尤子這會應(yīng)該到了。另外，那件碧玉我們不能收，它實在太貴了?！?/p>

陸蘭打斷了許騫的話，“你呀，那不過是我的一點心意，怎么，難道說你還想給我送回來不成？”

“當(dāng)然，”許騫接著說，“不過，心意我收下了，再一次感謝你！可那件碧玉真得還給你，否則我會不安心的。噢，順便告訴你，剛才一上你的車，我就把它悄悄地放在了你的座位底下，你小心些，別碰碎了，喂？喂？你怎么不說話了……”

電話忽然斷了。

責(zé)任編輯/董曉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