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顯斌
1
蚊子的腿很白很嫩,不但白嫩,而且腳心很深很深,彎起后能放下一枚大大的核桃,夾住,掉不下來。當然,這是蚊子說的。蚊子說時,睫毛一眨一眨地很是得意。我卻搖著頭,帶著壞壞的笑,怎么也不信。
蚊子側(cè)著頭,瞥了一眼我問:“不信?”
我點著頭,沒有見過,當然不信。
蚊子又吃吃笑了,蹬掉腳上細細的高跟鞋,白光一閃,一只絲襪抹下,一卷一卷的,蛇蛻皮一樣落在地上。繼而,蚊子的一只腿如剝了皮的蛇一樣,肉乎乎的,嫩白嫩白映入我的眼簾,泛著亮亮的光。
我那時十七歲,剛熟的桃,可還沒褪去青澀。
我的眼睛看飽了,可身體卻餓了,靈魂餓得嗷嗷叫著,如荒野上一匹餓著肚子發(fā)現(xiàn)了獵物的狼,對著月亮嘶聲咆哮著。
蚊子的眼睛仍鬼魅一樣水汪汪一閃,白白的腳心彎起,夾著一枚核桃,穩(wěn)穩(wěn)地夾住,沒有掉??墒?,她不該笑啊,她咯咯咯地笑著說:“二斤,看你那眼睛冒著綠光,好怕人哦?!?/p>
她一笑,腳上的肌肉就松弛了,就夾不住核桃,核桃就掉了,落在地上滾啊滾的,滾到我腳邊停住了。我拾起來,嗅嗅,核桃上有一種汗味和皮革的味兒——因為蚊子愛穿高跟鞋嘛,很高很高的——因此,蚊子一走路,一對屁股就一晃一晃的,很夸張地抖起兩圈微波。我見了,心里也一漾一漾的,蕩起一圈圈的波紋,無邊地擴展著。
我壞壞地笑著,拿起核桃,用牙咬起來。
蚊子急了,噘著嘴說:“別,有味呢?!?/p>
我說很好的味,香呢。
蚊子又笑了,咯咯咯的,赤著腳跑來搶那個核桃,膩著聲說:“不嘛,不許吃嘛。”
我們倆你扯我搶的,不知怎么的,兩只手就纏在了一塊兒,玩太極拳一樣。接著,不知誰拉了誰一把,我們就“咚”一聲倒在了一塊兒,核桃也不知掉到哪兒去了,我也不找了,也不想咬核桃了,我只想咬住蚊子的嘴唇。
這,是我第一次咬女人的嘴唇,滋味無窮,如我小時咬胖豬蹄一樣,饞涎直流,嘖嘖有聲。多年后,已經(jīng)成為作家的我坐在書桌前,寫這篇小說時,我的頭腦中仍閃現(xiàn)著這個鏡頭,還有蚊子的聲音。蚊子道:“二斤,二斤——哦,二斤——”
我沒答應,我聚精會神,把所有的感覺都集中在嘴上,集中在牙齒和唇上。
就在我笨拙地張開嘴,準備繼續(xù)進一步深入時,一聲咳嗽打斷了我們的放肆。我們沸熱的身體剎那間冷卻下來,就如開水,突然從上澆下一桶冷水。蚊子紅了臉,一下子站起來,攏攏頭發(fā),穿上高跟鞋,咯咯咯走了,屁股又抖出一波又一波的浪花,讓我想起了老家風中的荷塘,春風吹起,蕩起一層層漣漪。
我很眼饞,可又很無奈,回過頭,狠狠瞪了一眼那個咳嗽的家伙。這人,就是該死的楊根。
2
十七歲,我在一所高中讀書,讀高二,成績不死不活的,好像一條躺在河岸上茍延殘喘的魚,讓人實在受不了。終于有一天,我不想讀書了,想當作家了。要當作家,就得流浪,像三毛一樣,流浪,流浪,流浪遠方。
我給爹寫了一封信,說:爹,我當作家去了,勿念!尤其后一句“勿念”,很文雅,很有作家氣派,也讓我后來很長一段時間,一想到這兩個字,就揚眉吐氣趾高氣揚起來,甚至滋生出一種作家的優(yōu)越感。我背著背包就走了,流浪到這個山里小鎮(zhèn)。小鎮(zhèn)四山一圍,重重疊疊,很是清秀,也很清靜,如養(yǎng)在深閨的一個少婦,豐滿迷人,卻很少為人所知。
在這兒,我首先認識的是蚊子,其次認識的是該死的楊根。
我是看場子的,包工頭看看我,咂著一根煙,瞇著眼睛,一下一下吐著煙圈,許久問:“一千元,吃喝除外,行不行?”我一聽,眼睛就瞪圓了,簡直有點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我也能掙一千元了?再也不用看我爹那老家伙的白眼了,我也是男子漢了。于是,脖子一硬,很爺們兒地一挺胸道:“愿意?!边M去了才曉得,我的工錢最少。但是輕松,給看好東西,別讓賊偷了。
另一個看場子的是楊根,五十多歲,一張疤痕累累的臉上,胡子肆意生長,毫無節(jié)制,腿有些跛??傊?,長著一副苦大仇深的樣子,好像三十晚上討債回來的楊白勞,只不過沒帶著他的喜兒罷了。工頭見了心里一軟,也收下了。
于是,楊根就和我搭檔了。
楊根讓我喊叔,我當然不,一個跛子,還叔哩,美的!
他退而求其次地讓我喊大哥,我也不,一個作家,認這樣個哥,掉價,失身份。
我喊他楊根,大聲喊,我覺得這樣喊都算是給他面子了。開始,他堅持不應,久而久之,答應了,罵我,少家教的東西,不和你一樣見識。
我白了他一眼,懶得理他,呸,跛子!
工頭給了我們一間房子,我們住在一起。
在一間房子里住,沒承想,這老東西老壞我好事,讓我很不爽。因此,我背后叫他楊瘸子,用來消氣。那時,我已和蚊子好了,背過人時會偷偷摸摸地揣摸一下,渾身輕飄飄的,有種騰云駕霧的感覺。
一次,他從外面回來,看見我一臉紅暈,就說:“小子,注意點兒?!?/p>
我白著眼睛,很是不解地問:“啥?”
他說:“那女孩!”
我眼一翻,沒好氣地道:“咋的,眼饞?”
他吸著煙鍋,咂一口,吐一口濃煙,過了一會兒道:“都是孩子,要不得。”他說著,搖著苦瓜臉,“叔告訴你,把細一點哎——”
他家伙的那個“哎”字拉得長長的,很有滄桑感,有種居高臨下的長輩樣子,還真把自己當叔了呢。我站起來就走,懶得理他。
蚊子再來時,他恰好不在,我們抱在一起揉捏著,喘著粗粗的氣,然后蚊子就軟了,化了,成了一攤水了。我卻相反,結(jié)實,剛強,如一頭豹子從山林中呼嘯著直撲出來。我把蚊子放翻在床鋪上,準備像蛻蛇皮一樣褪掉她的衣服,還有褲襪??墒?,門響了,不是一下,而是接連不斷,救火一樣急。
無奈,我們的火都熄滅了,恢復原狀。
我開了門,是楊根,就狠狠瞪他一眼。
蚊子貼在門旁,低著眉,一溜煙地跑了。我再回頭,已不見了蚊子的人,更沒看見那一波一波的水光搖曳,氣得又狠狠白了楊根一眼。他一笑,說:“甭瞪,叔是為你們好?!?/p>
我吐一口唾沫,用腳跟狠狠一抹,我不是在抹唾沫,是在抹他哩,他是一攤鼻涕,狗屎??伤稽c兒也沒感覺到,還哈哈地笑,很得意的樣子。
3
蚊子不知是哪兒來的,在足浴中心干活,專給人洗腳。
蚊子說,洗腳也不用技術(shù),在盆中放上草藥,倒上一壺熱水,一下一下地揉,再一下一下地揉。蚊子說,那些男人色死了,蒼蠅一樣,討厭。蚊子說著,鼻尖很好看地皺一下,扇了一下手,好像那些男人真是蒼蠅,在繞著她嗡嗡地飛啊飛的。
蚊子說,那些男人洗了腳,還要看她用腳心夾核桃。
我的眼前,就出現(xiàn)蚊子脫高跟鞋的樣子,還有裙子一閃,脫襪子的樣子,當然,還有白白的腳心夾著一個核桃,吃吃地笑。
我很酸,眼光閃閃地問,你給他們夾了?
蚊子點點頭,看我有些生氣,馬上補一句:“不過,沒讓他們吃?!?/p>
“啥?”我嚇了一跳,跳起來問。
“核桃!”她打了我一巴掌。
我聽了,心里和緩了一下,也舒服了一點。
楊根曉得了,咂著煙袋鍋子,許久長嘆一聲:“這么大的女娃,作孽哩!你爹媽呢?”
蚊子不答應,低斂了一下眉,紅了一下眼圈,走了,屁股仍一個波浪一個波浪地在我的眼前擴展開來,讓我迷醉在其中,一片恍惚。楊根大聲喊:“二斤!”我不應,他又使著老勁兒喊:“二斤哎——”
我一驚,醒了,說,叫魂?。?/p>
他搖頭,勸我:“回去讀書吧,才十七哩?!?/p>
我不服氣地說:“一晃就十八了?!?/p>
他拍拍我的肩膀,勸說:“你娃不讀書,這樣混,就完了,看你望女人的眼睛,再胡混下去,一定會成個流氓?!?/p>
我惱了,紅著臉問:“憑啥?”
他說:“你看女人的眼光,狗舌頭一樣,一舔一舔的。”說完,哼了一聲,指著我點點頭。
我很生氣,我眼光咋像狗舌頭了?我看女人,說明我多情,我風流瀟灑,我不是想寫文章嗎?想當作家嗎?只有風流多情才會成作家。我這樣,說明我快練到家了,離作家只有一步遠了。
不過,這些我沒和他講,他個土老帽,講了也白講,他不懂。
4
蚊子對楊根好點兒了,因為楊根幫了她一把。
她搬著我的肩膀,像葉子一樣靠著說:“曉得啵,那個胖子?”
我搖搖頭:“哪個胖子???”在這兒,我熟悉的胖子只有一個,就是工頭,半年不來一次。我問,“是我們工頭王胖嗎?”
她氣得一噘嘴:“還八胖哩?你是個瓜!”看我仍不醒悟,她說,“上次洗腳的那個,要舔我腳的那個?!?/p>
我拍了一下頭,想起來了。蚊子說,一次,有一個胖子來讓她洗腳,洗著洗著,就要看她用腳夾核桃,她就夾了,胖子撲過去,一把抱住她的腳,就舔起來,說:“妹子,好腳,好嫩的腳哎?!?/p>
蚊子說,那胖子長著硬茬茬的胡子,自己腳板心被那胡子一扎一撓,很癢癢的,她就忍不住咯咯咯笑了,說:“快——快放了我?!?/p>
胖子不,還舔,狗一樣地舔,好像那是紅薯糖一樣,嘴里還呱嘰呱嘰地響。
蚊子就咯咯咯咯地笑,最后忍不住了又笑又哭:“咯咯,嗚嗚,不要啊,不要舔了——咯咯嗚嗚——”可胖子還是不停,蚊子急了,一下子把胖子推了一個踉蹌,跑了。
原來,那個胖子還沒死心,這次約她出去,說是吃飯,而且發(fā)誓絕對不舔腳。可是,在一條巷子中,胖子就說話不算話了,抱著蚊子開始咬起來,還扯蚊子的衣服。
蚊子慌了說:“大叔,不!”
胖子氣喘吁吁地說:“別叔,喊哥啊?!?/p>
蚊子哀求道:“我才十七呢叔。”
胖子手仍不停:“十七十八一枝花,真好!”話沒說完,一個耳刮子掄在臉上,胖子回過頭,胡子拉碴的楊根站在面前。胖子生氣了,問你怎么的敢打你爺。話沒說完,胖子的耳朵就被抓在了楊根的手里,楊根使勁地扯著,拔河一樣,扯得胖子殺豬一樣叫。
楊根眼睛發(fā)紅,吼道:“狗日的,我劁了你,你信不信?”一邊說,一邊用另一只手去掏胖子褲襠的家伙。胖子嚇得夾緊了褲襠,臉白得像女人的屁股,使勁求饒道:“大爺,別——我——我是單苗獨傳啊?!?/p>
楊根仍不放,胖子急得一疊聲道:“你是我爺,我親老子,求你饒了我吧!”
楊根問:“還纏著我妹妹不?”
“爺,是你妹妹???不,再不了!”胖子低著頭,雙手扯著褲子。
楊根喊聲滾,胖子“哎”地答應一聲上了車,“嗚”一聲開著車跑了。
聽了蚊子的話,我大出意外,怎么也沒想到,楊根那樣個慫人還有那種牛勁。事后,我問他:“真的嗎?看不出啊,楊叔!”他一笑,白我一眼:“咋的,喊叔了?哎,你們啊——荒唐!”
5
那時,我真的很荒唐,覺得蚊子也很荒唐。
我們抽煙,蚊子用蘭花指夾著煙,噘著紅潤的唇,如電影明星一樣一個一個地吐著煙圈,媚死人了。而且,她還笑,不像一般女孩咯咯地笑,而是吃吃地笑,棉花糖一樣黏人。
楊根很不滿地說:“才十幾歲的女娃啊,咋這樣?”
楊根說著,搖著頭,眼睛里堆涌著一種很難受的神色。
我不以為然地說:“現(xiàn)在的女孩都這樣?!?/p>
他不高興地問:“誰說的,就有女娃不這樣的。”他說時,眼睛望過去,一直望過去,望到我看不到的地方,也望到他看不到的地方,眼里就蒙蒙地起了一層霧。我以為他想家了,問他,他說沒家,自己是一個獨棒。
他說時,聲音冷冷的,讓我不由得啞了口。
他的胡須留得老長,一臉茂草,非常繁榮。住進房子后,沒事的時候,他很少出去,即使出去,時間也很短,只在外面待一會兒,轉(zhuǎn)一圈,就夾著尾巴回來了。
因此,我和蚊子很煩他。
因為,我和蚊子相愛了。
蚊子說,那些男人,一個一個都是老色棍,不是胖得像豬,就是瘦得像搓衣板,都能當自己的爸了,還好意思,竟然想做那個事,豬!
蚊子說著,吃吃地笑著。
蚊子說,在這兒,自己只見到一個帥哥。
我忙問誰啊。
她用眼光一剪我,又吃吃地笑了笑。
我被那眼光一淹,身子就如一朵紙花,慢慢張開,飄飄悠悠地大了,隨著水流飄啊飄啊地浪蕩起來。我就不由得胡思亂想起來,想到蚊子的屁股泛出一圈一圈的波紋,想到蚊子的腿,想到那個胖子舔蚊子的腳。
我很善于想象。想象,是作家必不可少的本領(lǐng)嘛。
我感到有種尿急,也想舔蚊子的腳。
蚊子的笑,又妖魅一樣閃著。
我欲言還休地說:“蚊子,我也想舔——”
她眼一白:“啥?”
我輕聲說:“你的腳!”
蚊子白了我一眼,說:“變態(tài),壞死了。”
蚊子的高跟鞋掉了,腳伸起來,白白嫩嫩的腳趾很頑皮地一動一動的,我的心就也一動一動的,像胖子一樣呱唧一聲吞口口水??墒?,該死的楊根又一次出現(xiàn)了,搖著頭,仍是一聲長嘆:“蚊子,走吧,不許胡來,不然叔生氣了?!蔽米蛹t了臉,穿著鞋走了。
我就咬著牙,恨死了楊根,心里暗罵他個老不死的。
我想,他要死了就好了。
我甚至想象,他出門被車撞了,嗚兒一聲咽了氣;或者被壘墻的磚砸了,一腦門子的血倒在地上。這樣的話,這間房子就屬于我和蚊子的了,我們就可以放肆了??墒?,千想萬想,我怎么也沒想到他是被灰斗砸死的。
我僅僅是想想,并沒真想他死啊。
可是他死了,永遠不會醒來,也不會再搖著頭長嘆:“哎,你們啊——”
6
那天是端午節(jié)。端午,在老家,要插蒼術(shù),割艾,還要喝酒的。蚊子說,她們那兒也是的,把艾插在門頭上辟邪,然后問:“楊叔,你呢?”
楊根沉默了一會兒說:“我們那兒也是?!?/p>
楊根還說,每次,他女兒最愛插蒼術(shù)。
他說這話時,笑了,一臉的皺紋和疤痕擴展開來,如一層層梯田,溝壑堆壘。那胡須就成了梯田里的包谷,還有芝麻什么的,茁壯茂盛,豐收在望。
我從沒聽說過他有女兒,就好奇地問:“你有女兒?”
他一笑,點著頭,很是得意地說,自己的女兒很美很美,和蚊子一樣。
我不信,那樣丑陋的楊根能有啥樣女兒,能長得像蚊子一樣?蚊子多美??!像天上的月亮又白又亮,腳心還能夾核桃,他楊根的女兒行嗎?但我沒說出來,怕他不高興,因為他畢竟是蚊子的救命恩人嘛。
那天,我和蚊子商量著也買酒,張牙舞爪地喝一頓??蓷罡唬f別亂花錢啊。
我一拍胸口,很爺們兒地說:“我出錢,該行了吧?”說著,很是看不起地瞥他一眼,心說,沒有一點爺們兒氣派,沒出息。
那天上午,我們?nèi)撕妊胶妊剑贿吅纫贿叾颊f著老家的事。楊根說得最多,說他有老婆,早產(chǎn)的時候死了,留下一個女兒,長得喲,花朵一樣水靈,不過那是長成了大姑娘時。那丫頭小時搗蛋,不睡覺,自己就唱歌:小妞乖乖,穿雙花鞋,花鞋沒花,畫棵芝麻——楊根喝多了,說著說著,就柔聲唱起兒歌,唱著唱著就唱出一臉的淚水,還有鼻涕。
那眼淚和鼻涕,被他用手一抹,抹了一臉,把他臉上的傷疤淹得紅紅的。
我們都望著他,又互相望著,望出一臉的傻相。
我們說他醉了,讓他睡。他不睡,說要出去看著,拿了人家的錢,不能丟了東西。
我說我去。蚊子因為沒事,也站起來要和我一塊兒去。
楊根彎著腰站起來,也要去。
這一去,他就死了。
我和蚊子走在前面,走到正在建造的樓房下,蚊子指著上面那個灰斗說:“這家伙一次能弄多少水泥???我猜,有三袋?!睏罡诤竺嬲f:“不止,有四袋。”然后,他要撒尿。喝啤酒喝多了,就去了一堆磚后,嘩啦嘩啦地激流澎湃去了。
他回來時,看到那灰斗下來,已經(jīng)失控了,呼呼地高速下墜。
當時,我和蚊子還站在那兒,已經(jīng)改換了話題。蚊子說:“楊叔真的有女兒嗎?真的很美嗎?”我搖著頭,不相信地說:“他的女兒當然美,一定美過了豬八戒,一看他就曉得他女兒的樣子了?!眲傉f到這兒,楊根一聲大吼撲了過來,兩巴掌把我們倆扇了出去。
我倒在地上,氣壞了,喊道:“楊根,狗日的——”
我話沒有說完就卡在了嗓子眼里,眼前,灰斗“哐”的一聲落下,楊根就不見了。
我和蚊子爬起來,愣住了,只覺得天地都靜止了,包括太陽也不亮了,恍恍惚惚一片。然后,我們就死了爹娘一樣撲過去,嚎啕大哭起來。
7
這是個小鎮(zhèn),很閉塞,放個屁三天三夜臭氣都散不出去??墒牵匍]塞的地方,出了這樣的事,也會產(chǎn)生轟動。記者如聞著味的狗一樣,一個個背著相機趕來了,采訪楊根的英勇行為的大幅報道發(fā)了出去,捎帶著,相機對著我們一陣咔咔猛拍。
我估計楊根要成為革命烈士。我和蚊子大概也會受到廣泛關(guān)注,要去各處流著淚,作著烈士生前如何如何偉大的報告,甚至,我的腹稿都打好了。
可是,一切都事與愿違:報道沒有播出,我和蚊子也沒去作報告。
不但如此,我們還被帶到公安局。公安干警白著眼睛審視著我們,問我們認識柳山嗎?我們搖搖頭,告訴他們,我們從不知柳山,也沒見過柳山。我說著,為了表現(xiàn)自己作家的身份與眾不同,還很酷地聳聳肩。
他們拿了張通緝令讓我們看,上面的人有點像楊根,可臉上沒那么多疤,也沒胡須。
干警說,那疤是在追捕中摔傷的,胡須也是后來留的。
干警們說,這人不叫楊根,叫柳山。
他是個殺人犯,一刀殺了他們鎮(zhèn)書記的兒子,還有鎮(zhèn)書記,然后跑了,沒了影子,沒想到躲在這兒。
我們聽了,目瞪口呆,才知道這段時間,竟然和一個殺人犯住在了一塊兒。
他沒扯謊,他老婆死得早,一個人養(yǎng)著一個女兒,眼珠子一樣愛著,女兒名叫細米。長到十八歲,細米長成了一枝花。鎮(zhèn)書記是他的遠方親戚,找到他說,自己老婆身體不好,想找個保姆,問細米去不?當時,細米高中畢業(yè),沒事可干,待在家里,于是就答應了。誰知去了半年多,就大出血死在了醫(yī)院。
原來,鎮(zhèn)書記的兒子占有了細米。
細米有了身孕,鎮(zhèn)書記兒子不承認是自己的。細米無奈,只有去醫(yī)院打胎,最終大出血死了。
他知道后,不哭,也不說話,默默地埋了女兒,一個人回家喝了一壇老酒,拿出自己的殺豬刀,磨得雪亮雪亮的,當夜去了鎮(zhèn)書記家,一刀殺了鎮(zhèn)書記兒子,再一刀殺了鎮(zhèn)書記。
從此,村里少了一個殺豬匠,公安的通緝令上多了個殺人犯。
公安干警說,這家伙,躲得深哩。
另一個說,終于可以結(jié)案了。
他們走了。警車帶著他的尸體,冒出一股煙塵,消失在小鎮(zhèn)盡頭。
我呆呆地站著,淚水無聲地流了下來,接著跪了下去。
蚊子也跪了下去,流下了淚。
當天,蚊子就消失在小鎮(zhèn)上,走時,留了一封信:二斤,我走了,回去了,我爸和我媽離婚后,我很難受,就出來了,故意糟蹋自己來氣他們。現(xiàn)在我要回去了,要讀書,不為別的,為的是讓楊根叔死后瞑目——他把我也當成了自己的女兒,我不能讓他失望。
我流著淚,拿著信紙,我想,在楊根的眼中,我又何嘗不是他的晚輩啊,我也要回去好好讀書,讓他瞑目。
我離開時,小鎮(zhèn)正是夏季,一年中最好時節(jié),風吹拂著一片青綠,可我的心中卻怎么也高興不起來。
時令已過端午,過了端午,我恰好十八歲,已經(jīng)成人了。
責任編輯/董曉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