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江

司馬遷在《廉頗藺相如列傳》中把藺相如描述為一個“智勇可謂兼之”的英雄。自從這篇傳記被選入高中教材以來，我們在藺相如人物形象的分析中便繼承了司馬遷的衣缽，以司馬遷的話為本，大談藺相如的“智勇”形象。正如人教社教師教學用書所說：“作者選取‘完璧歸趙‘澠池之會‘廉藺交歡三個典型事件，充分肯定了藺相如大智大勇、威武不屈、不畏強暴的形象及其‘先國家之急，而后私仇的崇高精神。”

從文本的事實看，藺相如“完璧歸趙”是重點，而且是他仕途成功的開始。他似乎也不辱使命——“城入趙而璧留秦；城不入，臣請完璧歸趙”。但是，仔細想想，藺相如的“完璧歸趙”令人十分后怕——這是一次失敗的外交活動。

他的所謂“智勇”，隱含著輕率、無理、無禮，罔顧趙國的安危，損害趙國的國格，眼中只有那塊和氏璧，根本沒有戰(zhàn)略眼光。我們今日以《廉頗藺相如列傳》為教材，應(yīng)該教導學生能夠認識藺相如是一個冒險主義者，以此為例，在深入分析人物形象的過程中，要培養(yǎng)學生的另類辨別力。這是語文課的根本任務(wù)之一。當前語文界的教者，普遍缺乏這樣的實際解讀能力，卻只會在那些概念上爭來爭去。

若想在世俗觀念統(tǒng)治的背景下顯示一點兒反潮流的珍貴辨別力，面對眾人說“是”的情況能非其所隱含著的“非”，不只需要勇氣，更需要能力和方法。作為語文課的教者應(yīng)該有這種能力，應(yīng)該培養(yǎng)這種能力。本文教學生認識藺相如是一個冒險主義者，培養(yǎng)學生另類的辨別力所需要的方法就是“反事實假設(shè)思維法”。所謂“反事實假設(shè)思維法”，就是指客觀事件已經(jīng)客觀地發(fā)生過了，它已經(jīng)成為事實，但對它進行評判的時候，不要局限在已經(jīng)發(fā)生的事實上，就事論事，而是要認識到任何事件都可以從初始狀態(tài)走向兩種以上的可能的結(jié)束狀態(tài)。為了認識已經(jīng)發(fā)生的事件，我們不僅需要知道世界實際上是如何變化的，而且應(yīng)該知道如果沒有這個事件，它的情景會是另一種什么樣的狀態(tài)，即從與事實相反的角度作假設(shè)性想象、判斷，看一看可能會產(chǎn)生什么樣的后果。如果因為它們未成為現(xiàn)實而予以排除，從不考慮這些可能的替代項，顯然對事情的評判和認識是不會深刻的。列昂·托洛茨基就曾經(jīng)問過這樣的問題：“假如列寧在1917年被刺身亡，十月革命還會成功嗎？”他的回答是“一個小心翼翼的‘不”，“因為這個個體起著關(guān)鍵的作用”。

要正確而深刻地理解一個事件，必須把實際事件放在與之相反的可能性的空間里，建構(gòu)起一種反事實的情景，恢復(fù)事件過去的各種不確定因素，重新打開已經(jīng)關(guān)閉的事件的另一扇可能性大門，從而想象到與已經(jīng)發(fā)生的事件相反的假設(shè)性判斷，從中汲取已發(fā)生事件隱含著的可能的經(jīng)驗教訓。一個思考者能對客觀事件有這種假設(shè)思考的意識和能力，說明他對事件有深入的辯證理解，顯示出思辨洞識的能力。有人明確地說：“當代的認知研究表明：‘智商的一個重要成分是進行反事實推理，更寬泛地說，是對可能性進行想象。”甚至說：“電腦計算和設(shè)計將會使反事實歷史更具吸引力和精確性?！保ā缎聰⑹聦W》，【美】戴衛(wèi)·赫爾曼主編，馬海良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02年5月出版，第202頁、197頁）英國哲學家阿爾弗雷德·諾思·懷特海就很推崇這種辨別力，他說：“這種辨別力還涉及那些在……世俗場合中從價值中被排除的?！彼^在“世俗場合中從價值中被排除的”因素，就是在現(xiàn)實的客觀世界上并沒有發(fā)生的卻可能發(fā)生的與事實相反的事件。懷特海繼續(xù)對此解釋說：“譬如，以滑鐵盧之戰(zhàn)為例。這場戰(zhàn)役以拿破侖的失敗而告終，并且以這場失敗為基礎(chǔ)，建構(gòu)了我們現(xiàn)實的世界。但是，那些表達了由他的勝利可能會導致的另一種歷史路徑的抽象觀念與那些現(xiàn)實發(fā)生的事實是密切相關(guān)的……我們在思考這些可能性，甚至在不考慮它們時，也會承認它們的相關(guān)性?！保ā哆^程與實在》，【英】阿爾弗雷德·諾思·懷特海著，楊富斌譯，中國城市出版社2003年2月出版，第337頁）這位哲學家顯然很重視與客觀事件相反的并不存在的可能存在的情景。

方才我們充分討論了“反事實假設(shè)思維法”對于認識已經(jīng)發(fā)生的事件的意義和價值。其實從操作實踐上講是很容易的，用一個公式概括的話，它是這樣的：“假如……不……，而是……，那么就會……”舉個例子說，蘇洵在《六國論》評“六國破滅，非兵不利，戰(zhàn)不善，弊在賂秦”時便以“反事實假設(shè)思維法”去想象另一種情景——“向使三國各愛其地，齊人勿附于秦，刺客不行，良將猶在，則勝負之數(shù)，存亡之理，當與秦相較，或未易量”。這就是說，當年韓、魏、楚不向秦國賂地求安，齊人勿附秦國，燕國不靠刺客，趙國不殘害良將，眾諸侯“并力西問”，顯然“秦人食之不得下咽也”。這樣一種可能的存在，對于韓、魏、楚賂地力虧，最后導致六國相繼滅亡不是一種很好的反證批判嗎？所以，掌握“反事實假設(shè)思維法”對于認識客觀已發(fā)生的事件是很有益處的。

也許性急的讀者早已按捺不住自己的心情，想問，上面講的這一切怎么能在解讀《廉頗藺相如列傳》時和認識藺相如是一個冒險主義者發(fā)生聯(lián)系呢？

當教者明了“反事實假設(shè)思維法”，我們便可思索藺相如“完璧歸趙”的過程中，有什么與已經(jīng)發(fā)生的事件相反的其他可能的事件發(fā)生，特別是想象一下有沒有危及趙國安全、給趙國造成被動的可能事件發(fā)生。比如，當秦王按照藺相如的請求，準確地說，應(yīng)該是按照趙國的請求，“齋五日”“設(shè)九賓于廷”，非常隆重地準備接受和氏璧的時候，藺相如給秦王當頭澆了一桶冷水，告訴他和氏璧已被暗地送回趙國了。秦王和群臣“相視而嬉”，“左右或欲引相如去”。在這時，秦王表現(xiàn)得很大度，制止了左右要懲罰藺相如的舉動，“畢禮而歸之”。這里就有作“反事實假設(shè)思維”的由頭了——假如秦王沒有克制，而是惱羞成怒，感覺受到了莫大的侮辱，他要尋找發(fā)泄怒氣的出口，接下來會怎么樣呢？

顯然，學生會想象到下面有可能發(fā)生的事情，并成為“完璧歸趙”原事件的替代項。

秦王命人將藺相如囚禁起來，然后遣使入趙，向趙王討說法。秦使者可以堂堂正正地說秦王如何“齋五日”，如何“設(shè)九賓于廷”，誠懇地要與趙國做這筆以城換璧的交易，但藺相如卻如何戲弄秦王，這是趙國對秦國的無禮，要求趙王給予賠償。

甚至秦王當庭讓藺相如受湯鑊之刑，然后再以趙國侮辱秦國為由，兵臨邯鄲，不賠償國格受辱精神損失費絕不退兵，要求趙國給個說法。趙王將被迫付出更大的代價，包括誅藺相如九族，奉璧求和等等。

本來，趙國得了和氏璧，秦國以十五城易璧，在趙國沒有將璧給秦國之前是不能斷定趙國詐璧的。在秦國“齋五日”“設(shè)九賓于廷”的情況下，接下來就應(yīng)該由趙國特使授璧，而后看秦國是否予城。但藺相如先發(fā)制人，暗地“完璧歸趙”，他自己都承認“臣知欺大王之罪當誅”，這樣藺相如就把秦趙易璧的外交博弈主動權(quán)完完全全地奉送給了秦國，授柄于秦，歸直于秦。他“完璧歸趙”的舉動給趙國埋下了巨大的安全隱患，一切皆由秦王做主，他怎樣做都有理由，都得體。秦王大度，不與趙計較，如事情本身那樣，放掉藺相如；秦王理性一點兒，扣押藺相如，遣使入趙，責備趙王，趙王只有賠不是的份兒；秦王火氣大一些，兵犯邯鄲，責趙國不信，若讓秦罷兵，不知要付出多么巨大的代價。落得這些結(jié)果中的哪一項，都是趙國被動，何必派藺相如赴秦呢？當初婉言拒絕秦之所請，至少還不會傷害秦國。藺相如作為弱國使者，絕不能主動挑逗，誘發(fā)強國的不滿，“完璧歸趙”是輕率、無理、無禮的失敗外交。攜璧入秦，一看形勢不妙，偷偷把璧送回國內(nèi)，這樣的特使誰都能當。作為趙國的易璧特使，他的職責應(yīng)當是既要保證趙國和氏璧不受損失，趙國尊嚴不受傷害，同時，還要小心翼翼，不開罪秦國，不駁秦國面子。用我們今天的話來說，就是保證“雙惠雙贏”。秦國本來有詐璧之心，而趙國勢弱擔心被詐，本來兩難的事如果能做成兩全的事，這才是藺相如“智勇雙兼”之體現(xiàn)，而非簡單的“完璧歸趙”。

這時，我們還需要運用“反事實假設(shè)思維法”去反思藺相如一開始在趙王面前請纓赴秦時所犯下的錯誤。他對趙王說：“臣愿奉璧往使。城入趙而璧留秦；城不入，臣請完璧歸趙。”于是，趙王“遣相如奉璧西入秦”。藺相如夸下?？?，他單車赴秦怎樣能保證“城入趙而璧留秦，城不入，臣請完璧歸趙”呢？他事前沒有任何充分的預(yù)案，只是見機行事賭一把而已。冒險主義者的另一面就是機會主義者。在這里，我們用“反事實假設(shè)思維法”去想象與藺相如當初相反的做法，就會充分認識到他的輕率錯誤。

假如作為特使的藺相如，不受秦以城易璧的思維約束，他想的不是城入趙如何，不入趙又如何，而是抱定促秦打消以城易璧的念頭而赴秦。因而，他就不是“奉璧往使”，而是“空手單車西入秦”。為達到上述目的，就要胸有成竹，有預(yù)案，考慮周全。特別是站在秦王的立場上，替秦王盤算一下以城易璧會給他帶來什么樣的負面影響。若真的以城易璧，秦王會招來城中百姓厚怨；而以城詐璧，得璧不予城，以一璧而失信于天下亦不值得。這是一種因果思維意識，即設(shè)想以城易璧或詐璧會造成什么后果。當然，這也是一種證偽排除思維，就是說“換”與“詐”都行不通，只能打消以城易璧或詐璧的想法。他赴秦不是見機行事，而是早打好了游說秦王的腹稿——“璧乃一物件爾，十五城則非十五城，乃十五城民之居所也。若以十五城易璧，恐陷大王重物輕民之不義也。倘大王得璧而不舍城，亦陷大王于不誠不信也，以一璧而見笑于天下，亦不當也。望大王罷此議也?！奔偈骨赝鯃猿窒氲玫胶褪翔担A相如可再諫：“大王誠愛璧，趙國缺谷，趙王憂民之饑也，愿以璧易谷。大王可予趙十五萬石谷米，既可免除民怨，亦助趙王恤民之苦也。若大王踐諾，臣愿質(zhì)于秦，且秦強趙弱，豈敢逆大王之歡也。谷至趙，趙必奉璧。唯大王與群臣孰計議之。”

這樣做就不會發(fā)生兩騙秦王的事情了，即假說璧有瑕和借“齋五日”之機“完璧歸趙”，因為和氏璧本來就沒有帶到秦國去。想那秦王兩次受作弄尚且能忍而不發(fā)，“畢禮而歸之”，藺相如能這樣真心相諫，秦王豈能刁難于他，進而不但罷以城易璧或詐璧之想，而且以谷易璧也不會行之。顯然，這樣的結(jié)果于趙國是最佳選擇。當然，以谷易璧也是雙方都可接受的。以這樣的思維教學生認識藺相如，不但辯證地看清了藺相如的人物形象，學習了一種思維方法，而且也提高了處理實際問題的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