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鵬
整整一個月了,一個月她都沒和我說一句話。在她的心里,我比陌生人還要陌生,連一句話的交情都沒有了。既然不愿開口,我也就不強(qiáng)人所難了,她會裝啞巴,我也會。她不答理我,我還不想搭理她呢!是的,我有話跟自己說,也不去跟她說,我才不拿熱臉去貼人家的冷屁股呢!
分手就分手,離婚的多得是,又不止我一家。今天結(jié)婚,明天離婚的也有,閃電般地結(jié)婚,閃電般地離婚,正時興。這叫好分好合,好合好散。既然連一句話都不愿說,既然彼此裝聾作啞,那開口就是虛偽。沒必要開口,沒必要說出的話,說了就是虛偽,就是做作,就是自作多情。
我知道,在她的心里,我就是死人多口氣。她不會不知道,她在我的心里,也就是多口氣的死人!兩個死人在一起過日子?沒見過!一切都不要再說了,一切都不必再說了,一切的一切都過去了。她走她的陽關(guān)道,我走我的獨(dú)木橋,拿到離婚證,我和她就是路人了。
那天一大早,我和她一人一輛自行車,一前一后來到了民政局婚姻登記處?;橐龅怯浱幵谒臉?,從四樓樓梯口向東,是結(jié)婚室、檔案室;樓梯口向西,是調(diào)解室、離婚室、主任室。八點鐘時,結(jié)婚室的門開了,上班了,一對對新人揣著喜糖喜煙進(jìn)去,捧著紅本本出來。我為他們祝福,也希望他們不要高興得過早,好日子長著呢!笑什么笑?什么?喜糖?喜糖我也不要!
八點半了,離婚室的門還沒有開,紫色的門板像一張淤血的臉,生硬、冰冷。正在構(gòu)思離婚詩的業(yè)余詩人、婚姻登記處主任管一解釋說:“九點鐘開門。之所以推遲上班時間,是因為在這個時間段,來辦理離婚的男男女女大都情緒不穩(wěn),沒有耐心。他們一見離婚室關(guān)門,就像找到臺階下一樣,立馬就下去啦;有的等個一二十分鐘,見還不開門,也就回去啦。有的回去后,會再來;有的回去后,就不再來啦。為什么?因為離婚的熱情一過,也就時過境遷啦,誰也離不開誰啦。我們故意推遲一個小時上班,就是為此。從一定意義上說,這也算是人性化服務(wù),是吧?”還能說什么呢,我點點頭,笑了一笑。我見她也笑了一笑,她笑給誰看?我立馬轉(zhuǎn)過臉去,在轉(zhuǎn)過臉去的同時,我又自問:我為什么笑?我又笑給誰看?是笑給管主任看的嗎?絕對不是。
在離婚室開門之前,果真又來幾對辦理離婚的男女。他們有的大吵大鬧,拉拉扯扯,唯恐天下人不知似的;有的一聲不吭,一言不發(fā),仿佛做著見不得人的事似的。他們一見離婚室的門緊閉著,就急急忙忙地回去了;有的還虛張聲勢,非要等離婚室開門不可,但兩分鐘后就不見人影了。管主任笑了,笑他們是蚱蝦頂門——蝦(瞎)撐勁。但也有一對沒有回去,他們有說有笑的,看上去比結(jié)婚的新人還要興奮。聽他們說,他們離婚儀式非常隆重,離婚宴比結(jié)婚宴還要熱鬧。離婚宴都舉行過了,就差領(lǐng)取離婚證啦,不能不等的。
什么?離婚宴?離婚儀式?真有意思。沒事找事!但望著離婚室緊閉的紫木門,那板得像淤血一樣的冷臉,我就不想再等著開門了。我想,我和她不妨也來個離婚儀式,來個旅行離婚如何?聽說過旅行結(jié)婚(我和她就是旅行結(jié)婚的),哪有旅行離婚的?我的這一念頭剛一冒出,我就笑自己沒事找事,有這個必要嗎?
我抬頭看她一眼,她似乎也在離婚室門前等得不耐煩了,臉上如同離婚室的門,那淤血的紫臉一樣冷漠,不見一絲離婚的熱情。她一會兒用左腳站著,右腳尖點著地板,把地板點得吧嗒吧嗒的;一會兒又用右腳站著,左腳尖點著地板,同樣把地板點得吧嗒吧嗒直響。既妖冶,又輕浮。離婚宴,離婚儀式什么的,她也聽到了,也許她以前就聽說過。她把臉轉(zhuǎn)向我,正如我想象的那樣,她也把旅行離婚的念頭寫到了臉上。好吧,再陪她一天,或者,她再陪我一天。我和她也來個離婚儀式——旅行離婚。
離開了離婚室,離開了婚姻登記處,離開了民政局,我和她跨上了各自的自行車。到哪里去呢?去黃河故道吧!她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一副無可無不可的樣子,騎著自行車跟在我的身后,車距僅為一輛女式自行車的長度。
黃河故道在睢陵縣北部,是古黃河留下的足跡??h委縣政府正在實施新一輪古黃河綜合開發(fā),把古黃河流域打造成國家級黃河故道綜合開發(fā)先行區(qū)和示范區(qū)。
劉震云先生有篇小說,寫到一個高考生居然把黃河記成了33公里,我看到后就止住不地笑。我知道,我想她也知道,黃河是中華民族的母親河,中國第二,世界第五,全長5464公里。
不過,我總覺得,說黃河是母親河不如說黃河是父親河更確切,因為黃河金濤澎湃,濁浪滔天,南北游移,飄忽不定。它是那么狂,那么野,那么桀驁不馴,何時有過靜如處子的模樣?
歷史上,黃河改道26次,每次改道都如高鐵出軌一般,橫沖直撞,死傷無數(shù)。從公元前602年到1919年,黃河下游地段決口泛濫1593次,平均三年兩次。1194年,黃河在河南原陽決口,奪泗入淮,鳩占鵲巢(鳥不安分,人不安分,黃河也不安分),直奔黃海,使睢陵成為黃泛區(qū)。1855年,黃河在河南蘭考決口,奪大清河流入渤海。黃河改道后,蘭考以下河道成了故道,故道失去了源頭,不再是憂患之河。黃河故道西起蘭考東至黃海,全長700公里。在睢陵境內(nèi)的黃河故道70公里,是總長的十分之一,橫穿睢陵北部六個鄉(xiāng)鎮(zhèn)。
黃河遠(yuǎn)去,故道永存。新一輪的古黃河綜合開發(fā),將為沿線百姓打造一個集水利、交通、農(nóng)業(yè)、生態(tài)、文化旅游為一體的觀光樂園。規(guī)劃已定,正蓄勢待發(fā)。能到黃河故道上走一走,看一看,這是我多年向往的。從她跟隨我的神態(tài)上看,這也是她向往已久(也可說蓄謀已久)的吧。
“汪——汪——汪——”我和她騎著自行車,剛到古黃河南堰南邊的一個小村莊,也就是叫張鋪的村子,從村口躥出一條草狗(黑色,毛油光光的,眼睛上有二分硬幣大的白毛,這種狗的外號叫“四眼狗”,不咬人,但很兇),熱情地歡迎我和她。這條草狗熱情過分了,仿佛要擁抱我,仿佛要親吻她。我下意識地跳下自行車,轉(zhuǎn)身向后看。我看到她的自行車已倒在路邊了,她在和那條陌生的草狗做著游戲。她退幾步,狗進(jìn)幾步;她進(jìn)幾步,狗退幾步。她和狗仿佛都樂此不疲。我撿起半塊磚頭,向那條四眼狗扔去,四眼狗一跳三回頭,戀戀不舍地跑回村里去了。四眼狗走后,她的自行車卻出了毛病,一騎上去就掉鏈子。她下來,把鏈子上好,可騎上去走了不到二十米,鏈子又掉了。她的兩手沾滿了車鏈子上的黑油,也沒有一句怨言。我以為她要開口說點什么的,比如,四眼狗調(diào)皮啦,車子不爭氣啦,不該走上這條道啦,但她什么都沒有說,只是把手在巴根草上搓了兩下,又騎了上去。我從車上跳下來,向她打了一個手勢,讓她下車,我和她換車子騎。說來也怪,當(dāng)我騎上她那輛女式自行車時,自行車的鏈子就不再掉了。她也感到奇怪,她睜著大眼,張著嘴巴,依舊沒有說出一個字,仿佛只是感嘆了一聲,聲音模糊,似有似無,疑似風(fēng)聲。
我騎著她的女式自行車,跑在她的前邊,如領(lǐng)航一般;她騎著我的男式加重自行車,緊跟著我,像舵手似的。
騎過了張鋪,騎過了韓壩,騎過了葉場,騎過了十多個村莊之后,我和她就騎到了黃河故道。古黃河堰高出地面十多米,南堰和北堰相距十里,南北望不到邊,東西望不到尾。故道里是灘涂、濕地、蘆葦、中泓。中泓深淺不一,寬窄不同。魚蝦戲水,水鳥低飛,影子投在水面,自己能看清自己。水草千奇百怪,花樣繁多,有水蒲,有水蔥,有水花生,有水韭菜,有菱角,有苲草,有名字的少,無名字的多。我叫不出名字的,我想,她也未必能叫得出。中泓向上,大都是蘆葦,大片大片的,如翻滾的碧波,如無邊的青紗帳。有一只小鳥從青紗帳中飛起,直指藍(lán)天,像射出的箭,瞬間不見蹤影,只能聽到“嘰嘰”的幾聲鳥鳴。我正想它是一種什么鳥時,另一只小鳥又“嘰”的一聲飛起,也像箭一樣地向藍(lán)天射去。
灘涂高處,是古黃河的波濤沉積而成的沙土地。我和她都知道,黃河流經(jīng)黃土高原時,攜帶了大量的泥沙沖入下游。在世界上,含沙量較多的河流中,平均每立方米也不過3公斤,而黃河卻高達(dá)37公斤,洪水期高達(dá)70公斤。每年流入黃河下流的泥沙有16億噸,其中有四分之一沉積在河底。如果把這4億噸泥沙壘成一米見方的土堤,可繞地球赤道轉(zhuǎn)6圈半!
沙土地里有的種高粱,有的種玉米,有的種花生,有的種棉花,有的種西瓜,有的栽植果樹,瓜果飄香,蜿蜒百里。路網(wǎng)、林網(wǎng)、電網(wǎng),網(wǎng)連網(wǎng),網(wǎng)套網(wǎng),網(wǎng)生網(wǎng),我和她自投羅網(wǎng),如網(wǎng)中的兩條小魚,怎么折騰都泛不起浪花。若從遠(yuǎn)處看去,我和她也許就像兩個小黑點,也許連小黑點都算不上,倒像鳥一樣被藍(lán)天吸進(jìn)藍(lán)天了,被灘涂化為灘涂了,被自然融為自然了。
古黃河堰上,是枝繁葉茂的意楊(從意大利引進(jìn)的楊樹),意楊從上個世紀(jì)落戶睢陵,繁殖迅猛。睢陵成為全國平原綠化先進(jìn)縣和國家級生態(tài)示范縣,意楊功不可沒。就像蘭考適宜生長泡桐一樣,黃河故道適宜生長意楊。夏日的意楊,居高臨下,把藍(lán)天遮得嚴(yán)嚴(yán)實實。陽光照到綠葉上,反光之后又是反光,反到地面上已是一片陰涼。知了的吶喊鋪天蓋地,讓人在陰涼里不得安生,給我的感覺猶如陰天里生火,胸悶,舌干,口渴。轉(zhuǎn)臉看她,她的臉上沒有汗水,剛才的汗水全干了。長發(fā)披在身后,隨著自行車的顛簸而一上一下地起伏著,仿佛要飄起來(她的裝飾性腰帶已經(jīng)飄起來了,薄如蟬翼的衣襟也飄起來了)。看她寫意的樣子,我就知道蟬聲和陰涼帶給她的是寧靜,而且是蟬噪林愈靜的靜。
在古黃河的南堰上,我騎著她的女式自行車,她騎著我的男式自行車,顛簸著向西而行。我知道西邊有棵意楊王,頂天立地,高大無比。早就想去看看了,何不趁此機(jī)會一睹風(fēng)姿?
我曾在一本書里讀到過,一棵大樹,就是人的親人和老師。如果你的周圍沒有偉人、高貴的人和有智慧的人,怎么辦?請不要變得麻木,不要隨波逐流,不要放棄向生活學(xué)習(xí)的機(jī)會,因為至少在你生活的周圍還有樹——特別是大樹,它會教會你許多東西。她也許也讀到過,也許也知道,樹絕不是麻木的,它雖然不語不行,心里面卻比誰都清楚。它的心,就是它的年輪,一圈一圈的,像一張唱片,歲月的波紋蕩漾,生命的記憶永存。它與山河大地、飛禽走獸、風(fēng)云雨雪雷電霧的關(guān)系,比人更深入、更和諧。它是處理這些復(fù)雜關(guān)系的大師。這樣想著,蹬自行車就更踏實有力了。有了目標(biāo),就有了動力。這話是誰說的?仿佛是她說過的,又不像是她說過的。
古黃河堰上的路是沙土路,因為天氣好,沒有泥濘,但坑洼不平,顛簸厲害。據(jù)說,新一輪古黃河綜合開發(fā)后,路面將鋪上柏油,建成黃河故道觀光帶。在坑洼不平的土路上騎著車子,猶如蕩著蚱蜢舟在波濤上顛簸,不久就把肚子顛簸得空空蕩蕩的。
我本想跳下車子,但想到我騎的是她的女式自行車,小巧玲瓏,輕便快捷,就把車頭一拐,拐進(jìn)了黃河灘上的油桃林,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偷摘了四個油桃。我扔兩個給她,自己也吃了兩個。油桃剛熟,大如蘋果,紅如石榴,咬一口,又脆又爽,比杏還酸,比梨還甜。油桃我吃過多回了,但從沒有這次吃得爽甜可口,難道是我口渴的緣故?難道油桃是偷來的緣故?這樣一想,我又笑了。我看到她也在笑,不是笑不露齒的笑,她的嘴張著,像熟透的石榴炸開一般,露出了兩排石榴籽似的牙齒。她笑什么呢?她想起了什么呢?我不知道。
河堰順著河道,彎了一個“幾”字形。在“幾”字右上角的旮旯里,停著一輛白色的小轎車,像一只白色的大鳥在河堰上棲息。
路本來就不寬,轎車就停在路當(dāng)中。我跳下自行車,推著車子走。轎車兩旁都是石磙粗的意楊。我側(cè)著身子,從轎車和意楊樹中穿行。我看到小轎車在不停地哆嗦,仿佛受到驚嚇?biāo)频?。直到走近車門時,車門半開著,我順著半開的車門好奇地往里看了一眼,看到一男一女一絲不掛,正一心一意地玩“車震”。那女的一聲接一聲地呻吟著,仿佛很痛苦,又仿佛很快樂。我大聲地咳嗽了一聲(鬼知道我為什么要咳嗽一聲),他們都沒有聽到,旁若無人,呻吟依舊。在呻吟聲中,我從轎車和意楊中間擠過來了。心想,這一男一女真他媽的瀟灑,在黃河故道玩“車震”,要多古老有多古老,要多時尚有多時尚,既古老又時尚,既令人不屑又令人妒慕。
我回頭看她,她推著我的大架加重男式自行車,吭哧吭哧的,左拐右拐,左彎右彎,好不容易才把加重自行車從轎車和意楊樹中間推過來。我看到她的臉板著,沒有一絲笑意,但不難看出她的臉是故意板著的,沒有一絲笑意正掩飾著、壓控著內(nèi)心波濤般的笑聲。不會錯,雖然她沒有開口,我也知道。
那一男一女玩的“車震”,把我的心給搞亂了。
我和她把小轎車拋在身后,繼續(xù)在古黃河堰上向西騎去。一路上,沒有遇到一個行人,連一只鳥都沒遇到。偶爾在樹上飛動的也不是鳥,是知了。所謂的“蟬拽殘聲過別枝”,大概就是如此吧。
當(dāng)小轎車從我的視線里消失時,我就把車把一拐,踅進(jìn)了一片濃蔭。那是一片草地,身子往草地上一躺,我想,比躺在小轎車?yán)镞€要舒適。她也把車子踅進(jìn)濃蔭下的草地,在距我不到一米遠(yuǎn)的地方躺下了。我和她的四周不見一個人影,眼里是意楊的綠葉,耳里是知了的叫聲。
我想把身子向她滾去,我想把身子滾到她的身上去,我想讓她像轎車?yán)锏呐右粯?,發(fā)出一聲又一聲的呻吟,但我沒有這么做,只是想想而已,只是向她看了一眼而已。我看到她的眼光很迷茫,飄忽不定,像似看我,又像是看我身下的草,又像是看草上軋放著的兩輛自行車。
“騎我的自行車還習(xí)慣不?”我想問她,但沒有問出口。我何必沒話找話呢?
“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fù)回!”我背出了兩句古詩,背給意楊聽,背給巴根草聽,背給自己聽。不是背給她聽的,但她也聽到了。她把嘴角一撇,微微一笑,笑得莫名其妙,令人捉摸不透。干嘛去捉摸呢?歇息一會兒之后,我就踅出濃蔭下的草地,騎上她的女式自行車,繼續(xù)向西騎去。她騎著我的男式自行車,相隨而行。
再向西行,就是慶安水庫了。慶安水庫是利用黃河故道的低洼處改造而成的,于1958年3月動工興建,1959年5月竣工。水庫呈闊葉形,總面積11平方公里,是徐州云龍湖的二倍。水面一望無際,煙波連天。庫區(qū)東南、南、西南三面筑堤,北和東北兩面整修古黃河堰為庫堤。水庫周長12800米,最高蓄水位29.6米,容水總量6030萬立方米,灌溉面積達(dá)15萬畝,是江蘇省最大的人工水庫。
在水庫邊,我把車子扎穩(wěn),把衣服脫光,然后一個猛子扎入水里,向水庫深處潛游。水下涼冰冰的,舒服極了。當(dāng)我把頭從水里抬起,向岸邊看時,我看到她也把車子扎住了,也脫得一絲不掛,也一個猛子扎進(jìn)了水里。
她會水嗎?我自問,我不知道,我嚇得大喊大叫:“哎——哎——哎——”我邊喊邊向她扎猛子的地方游去。
我還沒有游到岸邊,她的長發(fā)就在水面上蕩漾開了,像美人魚一樣。原來她會游泳,我怎么一點都不知道?嚇?biāo)牢伊耍?/p>
她的頭浮出水面,人像立在水里似的,但不是立著的,是趴在水里,四肢像青蛙一樣前后擺動,動作自如,優(yōu)美,和諧,不快不慢,不急不躁,一下一下地像在水里做操。
想不到她居然會水,還會蛙泳;想不到她蛙泳的姿勢這么流暢優(yōu)美,又和諧,又自然;想不到她的大腿這么白(跟大白菜幫似的),這么美。記得北京大學(xué)有位校長,喜歡看女子打籃球,其實,他并不懂籃球,到球場只是為了看運(yùn)動員的大腿。我想,她的大腿之白之美,和那些運(yùn)動員比起來是有過之無不及的。以往天天和她做愛,怎么就沒注意呢?怎么就沒看到呢?我自以為了解了她,熟悉了她——熟悉她的身體,也熟悉她的靈魂。直到看了她的大腿在水里忽隱忽現(xiàn),我才知道對她了解得還不夠,熟悉得還不多,猶如古詩里說的那樣:“同行十二年,不知木蘭是女郎!”
我快速地游到她的身后,從背后把她抱進(jìn)了懷里。水面碧波蕩漾,心也隨之蕩漾起來。當(dāng)我想和她做愛時,就已經(jīng)做愛了,思想比行動整整慢了三拍。我感到她的身子在水里搖晃,仿佛整個水庫都在搖晃,仿佛整個地球都在搖晃,仿佛整個宇宙都在搖晃,“車震”算得了什么!雖然我和她做愛已經(jīng)千百次了,但在水庫里這是第一次,給我的感覺是全新的,像偷不是偷,像強(qiáng)奸不是強(qiáng)奸,猶如新婚伊始,心跳得一塌糊涂。給她的感受也一定是全新的,我想,但我無法去形容。
光天化日之下,我和她赤裸裸地從水里爬上來,身上的水珠如汗珠。不等水珠干去,就連忙穿上衣服。衣服被水珠浸濕了,又讓熱風(fēng)吹干了。
水庫向西二十里,在黃河灘上的玉米地里,像巨傘一樣挺立著兩棵意楊。我和她來到意楊樹下,意楊正頂著烈日,烈日像白色的鏡片,停在天空一動不動。意楊下有陰涼,但不知為什么,意楊上沒有知了,一只都沒有。我站在意楊跟前,就如同站在土崗上。低頭一看,果然看到這里的土地比周圍高出許多。我想,這一定是它扎入地下粗大的根系,讓這片土地高高地隆起。銀灰色的樹皮上,布滿了縱深的溝壑,仿佛是一圈圈不斷擴(kuò)大的年輪,把樹皮充得炸裂似的,又仿佛是風(fēng)雨雷電刻上去的文字??諘绲挠衩椎乩?,黃河灘上,只有這兩棵高大的意楊比肩而立,令人肅然起敬。兩棵意楊中,東邊的一棵是意楊王;西邊的一棵仿佛是意楊王的鐵桿兄弟,與意楊王一同屹立在炎夏的烈日里。
自然主義大師左拉在他的《陪襯人》中,認(rèn)為人只有在陪襯者矮小丑陋的情況下才顯得自己的高大美麗。意楊王卻沒有這個意思,它仿佛覺得陪襯者的高大,也就是自己的高大。事實也的確如此,這兩棵意楊相距只有10米,站在東邊往西看,意楊王粗壯高大;站在西邊往東看,西邊的一棵仿佛比意楊王還要粗壯高大。
意楊王上像勛章似的掛著一個牌子,牌子上介紹了意楊王的由來:1976年12月18日,經(jīng)國家林業(yè)部介紹,這棵來自意大利的楊樹落戶黃河灘。10年后,中國楊樹委員會林業(yè)專家到黃河故道考察時,這棵意楊已高達(dá)37米,胸徑70厘米,單株立木積材5.6立方米,林業(yè)專家稱它為中國的意楊之王。如今,意楊王已高達(dá)47米,胸徑110厘米,單株立木積材11.6立方米,在全國同齡意楊中首屈一指。
有風(fēng)吹來,兩棵意楊上的葉子嘩嘩直響,仿佛兩棵意楊在交流,在對話,在叨叨絮語。它們說些什么呢?我和她都在樹下仰著脖子,支著耳朵聆聽,可一句都沒有聽明白。我是,我想,她也是。
這時,我忽然想起了一位女詩人的詩:“……根,緊握在地下,/葉,相觸在云里。/每一陣風(fēng)過,/我們都互相致意,/但沒有人/聽懂我們的語言。/……我們分擔(dān)寒潮、風(fēng)雷、霹靂;/我們共享霧靄、流嵐、紅霓,/仿佛永遠(yuǎn)分離,/卻又終身相依……”我正這么想著,她突然開口了。
——回家好嗎?我還沒吃早飯呢!
——好!我們回家。
我沒想到她這時會開口,會這樣開口;我也沒想到我會這樣回答,竟脫口而出。這一問一答,全都出乎我的意料。
她雖然開口說要回家,但身子并沒有動,依舊仰著頭,略有所思地望著那兩棵意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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