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捷
一
莊子里有一條貫穿南北的路,在路北邊的盡頭,是一塊巨石,巨石后面,是海老人的林子。海老人每天在第一束陽光照進(jìn)莊子的時候,弓著背,雙手繞在背后,經(jīng)過別人的田地,獨自一人走進(jìn)林子,花一整天的時間,打理他的樹木。細(xì)細(xì)數(shù)來,如此反復(fù),已有十年,十年如一日,風(fēng)雨無阻。
莊上的人都知道海老人有一片林子,卻沒人見過里邊的樹,也無人知曉林子有多大。許多年前,海老人在被認(rèn)為是莊子北邊的盡頭的那塊巨石上鑿了個洞,穿過石洞,在巨石背后的那片空地上種上了樹。自種上樹的那天起,海老人就在石洞前安裝了一扇堅固的鐵門,沒有鑰匙,誰也打不開。海老人對里邊的樹林,絕口不提。
莊子山圍著山,莊上的人一起生活了幾百年,高大險峻的山峰將莊子與外界完全隔絕,不知多少年,沒有人出去過,也不知道多少年,沒有外來人進(jìn)來過。按照祖上傳下來的解釋,莊子在很久以前受到了來自神魔的詛咒,人們必須世世代代生活在莊子里,若是有人違反了規(guī)矩,莊子將受到神魔的懲罰。
同時祖上還規(guī)定,三代以內(nèi)有共同的祖先,不得結(jié)婚,否則將受到火焚之刑。死后骨灰不得灑在莊子的土地上,只能拌在牲畜的糧食中,經(jīng)過牲畜的腸道,才能使靈魂得到凈化,這樣,莊子的土地才不會受到污染。
石小山是在夏天一個陽光燦爛的中午來到莊子的。那時大部分壯年還在田里收割,老人坐在高大的竹叢下扇著葵扇。石小山穿著破爛的衣服,背著一個包袱左張右望地經(jīng)過人們驚訝的目光,走在一顆大樹下乘涼,只有旁邊的老太太把他認(rèn)成是莊里的某個少年,絮絮叨叨地和他講述她已經(jīng)向莊里人重復(fù)過無數(shù)遍的經(jīng)歷,可是她的語氣讓石小山覺得,他是老太太的故事的第一個聽眾。
那時的石小山才十七歲,這個年紀(jì)的少年在莊子里,連年輕點的女人的手都未曾摸過。而當(dāng)時的石小山看起來,遠(yuǎn)比莊子的同齡人要滄桑得多。他的皮膚異常的黝黑,眼里是飽經(jīng)世事的蒼涼。人們把他的出現(xiàn),當(dāng)成是莊子幾百年來,最神奇的一件事。
在外面的世界漂泊多年的石小山,給莊里人帶來了許多新鮮的故事,在很長一段時間里,莊里人都用農(nóng)忙后的空余時間坐在石小山面前聽他的經(jīng)歷。一日復(fù)一日,石小山的故事重復(fù)了一遍又一遍,偶爾再想起點新鮮的事情,莊里人總是樂此不疲地聽著,像聽評書一樣端著茶,圍著石小山坐著,他們說的最多的一句話就是:“然后呢?然后怎樣?”
當(dāng)人們問到石小山是怎么來到莊子的時候,石小山每次都回答說:“莊子外面有一條長長的樹藤,我在流浪的十年之后,看到那條藤子。然后我就沿著樹藤一直往上爬,不知道爬了多久,就上來了山。又不知道在山林走了多久,才走到莊里來的?!?/p>
人們一直把石小山的話像真理一樣信仰著,在許多人看來,石小山來到莊子,是上天的安排。他將給莊子帶來福音。每家每戶將在石小山那里聽來的故事講給小孩聽,那段時間,是莊子幾百年來最活躍的幾年。
石小山找過海老人,想讓海老人帶他進(jìn)去看那片林子,海老人總是擺擺手,然后走開。就這樣不知道過了多少年,石小山在莊子安居下來。他最感興趣的,是海老人的林子。
二
石小山當(dāng)父親那天夜里,莊子飄揚過一場大火。像海浪一樣洶涌的大火不僅燒掉了海老人的林子,還帶走了海老人的生命。海老人被燒得面目全非的身體被抬出石洞的時候,石小山正抱著剛出生的兒子,沉浸在初為人父的喜悅中。
海老人沒有親人,父母早在二十年前先后死去。無妻無子的海老人被自己睡覺的席子卷著,幾個壯年把他的身體埋在莊子附近的山頭里。那里堆著許多墳?zāi)?,墳?zāi)瓜露际乔f子里死了的人。
石小山是在來莊子五年后和孫荷花結(jié)婚的。那時的孫荷花還是莊里最年輕漂亮的姑娘,淺淺一笑,迷死莊里的年輕男人。
來到莊子后,石小山就一直住在孫富貴家里。孫富貴有三個女兒,大女兒孫荷苗已是三個孩子的母親,最大的孩子已經(jīng)到了能夠扛起鋤頭,在田地里忙活一整天的年齡。二女兒孫荷葉壯得像個漢子,黝黑的膚色更增添了幾分粗野,莊里人沒人敢惹她。三女兒孫荷花是孫富貴五十歲才得來的女兒,水靈水靈的,孫富貴把她當(dāng)成寶,重一點的活都不讓她碰。
“老孫,你家姑娘能嫁人啦?!鼻f里人常拿孫富貴開玩笑,也是在提醒他:“要是覺得我那小兔崽子合適,就把女兒嫁過來吧?!?/p>
“這事我做不了主,要我那閨女看上才行?!睂O富貴是這么說的,可莊里人都知道,他那小女兒啥事都依著他,只要他一點頭,就是嫁給一只豬,孫荷花也會答應(yīng)。孫富貴就是舍不得女兒,想把她留在身邊。等哪天神魔來要他命了,也有個人送終。
現(xiàn)在女兒不用嫁出去了,還多了個有本事上門的女婿,這對一直掛念著要個兒子的孫富貴來說,甭提有多歡喜。只是石小山畢竟是外來人,這窮山僻里的,要是哪天他尋思著要出去了,誰也留不住。他出去也就罷了,如果把女兒也帶走了,他少了塊心頭肉不說,壞了祖宗的規(guī)矩,就絕對不允許了。如果他不把女兒帶走,那他的寶貝女兒,不就要守活寡么?這傳出去,他老孫的面子掛不住啊。因為有了這顧慮,雖然女兒和石小山情投意合,孫富貴還是沒能答應(yīng)這門親事。他在等一個自己能夠接受的時機(jī),所以這門婚事一拖就是五年。
孫荷花平時話不多,喜歡看看書,認(rèn)認(rèn)字,祖上留下來的那點書籍,她基本看完了。孫富貴不讓她到田里干農(nóng)活,她就常待在家里,幫忙做點家務(wù)。自從石小山來了之后,她話也多了,常常和石小山到莊里少人去的林子草地玩耍,捉蝴蝶或者躺著看藍(lán)天。莊子的天空總是藍(lán)得好像剛剛被水沖洗過。石小山告訴她,在莊子外面,有和天空一樣藍(lán)色廣闊的海洋,海洋大得望不到盡頭,會有大船從海上走過,海上的船,大得能夠載起幾十間莊里的房子。孫荷花一直微笑著聽石小山講外邊的世界,櫻桃般的小嘴,輕輕吹動手中的蒲公英,蒲公英像絨毛一樣散開,從外邊的世界吹來的風(fēng)將他們吹遠(yuǎn)。
孫荷葉有時會回家,她沒有因為父親的偏愛而對妹妹有成見,而是在她面前,顯示出作為姐姐的寬容和作為女人的溫柔。在石小山來莊子之前,孫荷葉就和莊上的牛二成了家。牛二曾經(jīng)是莊上的混混,整日里不務(wù)正業(yè),在莊子溜達(dá),看上誰家的牲畜或者糧食,便隨手帶走。那時莊里有個不成文的規(guī)定,莊子里的東西,牛二可以隨意占為己有。這件事的由來,還得從頭說起。
在十五歲那年,牛二的父母得了重病。醫(yī)生張煒去瞧了幾天都沒能看出個究竟,最后搖搖頭說:“熬吧,興許熬過了就沒事了。熬不過,等著掛白布吧?!?/p>
掛白布是莊子死了人的說法。莊子對死有忌諱,要是有人死了,就蓋上白布,用他生前睡過的席子卷起來下葬。莊子西邊的山頭是用來安葬死人的。海老人的墳?zāi)咕挽o靜地堆在那里。這年月久了,墳頭也多了起來。到了晚上,就顯得格外陰森,常常有人看見鬼火在墳前晃悠,也有人說路過那段路的時候,見過鬼。
這生老病死,本是命里的定數(shù)。牛二雖然也知道這道理,可是他接受不了父母病死的事實。在父母掛白布那天,牛二拿著家里那把砍柴刀,追著張煒繞莊子跑了十幾圈,把張煒累得只剩半條命。在許多年后,張煒回憶這件事,總是不能釋然地說:“娘的,差點把老子跑殘廢?!?/p>
這件事最終在村長的調(diào)解下得到解決。村長帶著幾個壯男,拉住了在氣頭上的牛二,并以牛二可以隨意拿莊子的東西為條件,和解這件事。莊里人都知道,醫(yī)生對莊子的重要性。在莊上,醫(yī)生是世代相傳的。祖上留下來的醫(yī)書由張家保管。張煒在七歲時就跟著父親走遍莊子,幫人看病,被譽(yù)為莊子的活華佗。要是牛二犯二,一刀砍了張煒,莊子以后不知道要受多少疾病的折磨。要知道,牛二比一頭牛還壯不少,要整死張煒,簡直就是和捏死一只螞蟻一樣簡單。
再說了,莊子的人共同生活了幾百年,雖然偶爾會有過節(jié),可是交情還是很深的。牛二成了莊里的孤兒,莊里人一起養(yǎng)活他也是情理之中。
牛二就這樣過了幾年游手好閑的日子,直到有一天,孫富貴的三女兒孫荷花日漸長大,牛二和莊里別的青年一樣,看上了這個美得脫俗的孫家老三。他曾經(jīng)拿著一包一包的聘禮向?qū)O富貴提親,被孫荷葉從孫家用掃帚一路打回牛家。這事要換了誰也不干。一個如花似玉的姑娘,怎能被一頭牛糟蹋呢。
之后的日子,牛二沒睡過一個安穩(wěn)覺。孫荷花那小妮子好像永遠(yuǎn)跑不累,在他腦子里晃悠,弄得他心里,像被一根毛茸茸的鵝毛撥弄著。于是他整天的在孫家轉(zhuǎn)悠,等到孫荷葉去田地里忙活,他便跑到孫荷花的窗前喊:“花兒,跟俺老?;丶摇!?/p>
屋里的孫荷花繼續(xù)看她的書,偶爾回一句:“不呢。”
聽到孫荷花的柔柔的聲音,牛二就滿意了。他嘿嘿地笑,自言自語道:“這小妮子,真討人喜歡。”
那天牛二喝了點酒,哼著歌兒在莊里晃悠。他遠(yuǎn)遠(yuǎn)地看到一個曼妙的姑娘正向她走來,輕輕柔柔地邁著步子。這姑娘,正是他朝思暮想的孫荷花。這下牛二可開心了,他咧了咧嘴,大步向前去,在孫荷花還沒來得及轉(zhuǎn)身走開之前抓住了她的手臂。孫荷花急了,可是無論她怎么掙扎,牛二的雙手像兩只鐵銬一樣緊緊抓著她的雙臂,使她動彈不得。
“嗚嗚嗚嗚……”孫荷花急得哭了起來,哭聲越來越大,牛二差點被嚇到了,這時他才清醒過來,不知道如何是好。他試著安慰孫荷花,可是孫荷花只顧著哭,完全不理會他。
那天夜里,孫荷花哭了整整一夜。孫荷葉在那個夜晚拿起家里的菜刀第一次走進(jìn)她后來的家。誰也不知道這之后發(fā)生了什么,只記得第二天清晨,孫荷葉像拖著一頭牛一樣拖著背后印了兩道深不見底的刀痕的牛二向全莊里人宣布:“牛二以后,就是我的人了?!?/p>
三
石小山來到莊子的時候,牛二已經(jīng)被孫荷葉調(diào)教成一頭溫順的牛。他把用不完的力氣全部花在了莊稼和孫荷葉身上,他的力氣換來了一間新的房子和兩個孩子。他們都長得健康而且粗壯。
石小山永遠(yuǎn)記得剛來莊子的那天,天空藍(lán)如寶石,莊里人像看天外來客一樣打量著他,一旁的牛二放下背上的犁,興致勃勃地問他,外邊的女人都長得啥樣。神秘與遠(yuǎn)離世俗,是石小山對莊子最初的印象。
在之后的幾天里,石小山多次被孫富貴邀請到家中,請他參觀他多年的收藏——幾只年代久遠(yuǎn)的古董花瓶,它們被擦得一塵不染卻依舊可以看出久經(jīng)歲月的痕跡。孫富貴熱情高漲地向石小山介紹他是如何在地下發(fā)現(xiàn)它們的,他把那天的天氣特意渲染一番,還順便編了些神魔現(xiàn)身的故事,讓石小山明白他的收藏的珍貴程度。這些他很少向莊里人提及,他們沒見過什么世面,自然不懂他的收藏的價值,而石小山不同,他在他們都沒到過的世界闖蕩多年,見識比他認(rèn)識的誰都要廣。最后他還提起他的三個女兒,向石小山表達(dá)他想要個兒子的愿望。
石小山留在了孫富貴的家。他也不知道,是因為孫荷花讓他有了家的感覺,還是因為孫富貴從始至終像父親一樣的熱情。他第一次見孫荷花的時候,身體像被火燒一樣發(fā)熱,和孫富貴的交談變得語無倫次。
孫荷花喜歡石小山,這種感情她未曾隱藏。自石小山住在孫家那天起,她就像妻子對待丈夫一樣對待石小山,每天小山哥前,小山哥后地喊,喊得石小山心里那個甜啊,這也讓莊里的壯年憤憤不平,尤其是牛二。
一天,牛二正在家里吃飯,他的身邊坐著孫荷葉和他的兩個孩子。牛二一邊扒著飯一邊想著石小山和孫荷花,心里越想越氣,忍不住罵了句:“石小山你這廝!”惹得孫荷葉一臉不滿。
孫荷花不僅喜歡看書,還喜歡花和小動物。莊子的草地上開滿了各種顏色的花。到了春天,各家各戶的院子里,墻角邊,小路的兩旁都開滿了花,莊子就是一片花的海洋。莊里人叫不出許多花的名字,祖上留下來的資料對于花的記載太少。每當(dāng)有空閑,孫荷花就把各種花畫在一本本子里,寫上花的屬性,給每種花取一個名字。幾年下來,莊子的花都有了各自的名字。孫荷花把本子端端正正地放在她的柜子里,有一天她對石小山說,她要把本子留給子子孫孫,這樣莊子的花就不會被人遺忘了。
小的時候,孫荷花摘了一束粉紅的花送給海老人。那時海老人開始低著頭打理他的林子。他接過孫荷花送的花后問她:“你喜歡花嗎?”
“喜歡,可是我都不知道他們叫什么,爸爸媽媽也不知道?!蹦暧椎膶O荷花用稚嫩的聲音回答老人。
“那你就給它們?nèi)∶职桑拖襁@束花,”海老人晃了晃手中的花朵,“我們可以叫它幸運花?!?/p>
“為什么要叫它幸運花呢?”孫荷花問老人。
老人笑著回答她:“因為花能給人帶來幸運,所以你給它們?nèi)〉拿忠寐牥?。?/p>
之后海老人還告訴孫荷花,莊子有一種樹,樹枝上沒有樹葉,而是開滿了各種顏色的花,每個季節(jié),花都不會凋謝。這種樹叫愛情樹,看見它的人會得到它的祝福。
孫荷花花了許多年的時間,走遍了莊子的各個角落,都沒能找到海老人說的愛情樹,可是她是幸運的,因為她遇見了石小山。
石小山和孫荷花的婚禮舉辦得異常隆重,孫富貴請來了莊里的所有人來見證他寶貝女兒的愛情。那是莊子幾百年來最美的姑娘,她繼承了祖上所有女人的美貌和品德。她的丈夫是個閱歷豐富的外來小伙子。
看著已為人妻的夢中女孩,牛二深深嘆了口氣,一個娘胎出來的,區(qū)別怎么就這么大呢。他只顧著為自己的命運嘆息,卻沒發(fā)現(xiàn)身邊的老婆投來的能夠殺死一頭牛的目光。在擁擠的人群中,孫荷葉揪著曾經(jīng)不可一世的丈夫的耳朵罵道:“老娘讓你不死心,趕緊吃完回家干活去?!?/p>
牛二馬上求饒:“好好好,輕點,疼疼疼……”
人們的視線從新郎新娘轉(zhuǎn)到牛二夫婦身上,他們看著這對夫妻,都忍不住笑了:“真是一物降一物啊,哈哈哈哈?!?/p>
四
女兒嫁人后,孫富貴開始退居二線。他漸漸意識到自己已經(jīng)老了,再也無力扛起一包稻谷。他常常搬一張矮凳,和別的老人一起坐在竹叢下拉家常。一個人的時候,他常常想起自己在莊子里度過的時光。一個扎根莊子的農(nóng)民需要多大能耐呢?花大半輩子的時間,開墾一塊荒地,在荒地上蓋一間可以遮風(fēng)避雨的房子,房子可以裝得起愛情和親情。待到兒女漸漸長大,可以獨當(dāng)一面了,也該休息休息了。人這一輩子,不就最后的那點時間屬于自己么。
婚后的石小山依舊向往著海老人的林子,他多次帶孫荷花去拜訪他,終于有一天,海老人答應(yīng)讓他們進(jìn)林子。當(dāng)時的孫荷花已經(jīng)有了身孕。石小山欣喜若狂,像當(dāng)年母親答應(yīng)給他買玩具一樣歡呼。
進(jìn)林子的那天,石小山和孫荷花起得比往常都早,他們徹夜難眠,天剛剛亮就起床洗漱,等待海老人的出現(xiàn)。
第一縷陽光照在路邊的幸運花上,海老人像往常一樣緩緩邁著步子向石小山和孫荷花走來。石小山發(fā)現(xiàn),那時的海老人連走路都顯得吃力了。
海老人帶著石小山和孫荷花從莊子南部走到北邊的盡頭,到巨石前面,海老人哆嗦著手,用掛在腰間的鑰匙嫻熟地打開鐵門,鐵門吱呀地被推開,掉下幾塊鐵銹。因為光線不足,石小山和孫荷花看不清石洞里放著什么,只聽到水滴在石頭上的聲音。
走在前面的海老人用手撥開垂在洞口的藤蔓,出現(xiàn)在石小山和孫荷花視野的是一片光以及一片枝頭開滿花的樹林。
“愛情樹!”孫荷花張大著嘴,吃驚地說。
海老人點點頭,嗯了一聲。繼續(xù)帶著他們向前走。
海老人的林子開滿了各種顏色的花,粉紅的,黃色的,紫色的,白色的,引來許多色彩繽紛的蝴蝶。花林下是寸草不生的土地,地上堆著一層新落的花瓣。石小山和孫荷花踩著花瓣,跟著海老人穿過向往多年的林子,走了幾分鐘,前面?zhèn)鱽磙Z隆隆的水聲,他們抬頭望去,林子深處,是一道高得望不到盡頭的瀑布!瀑布的水從天而降,撞入下面的湖中,濺起巨大的水花。
瀑布下的湖清澈見底,映著藍(lán)天白云,可以看到五顏六色的金魚在游動。石小山很是詫異,湖里的水位沒有上升,瀑布的水流進(jìn)湖就不見了。
“水流進(jìn)地底,灌溉林子了?!焙@先丝闯隽耸∩降囊蓱]。
海老人沒有停下腳步,他走到瀑布旁,撥開從陡崖上垂下來的藤蔓,一個洞口出現(xiàn)在陡崖中。石小山和孫荷花跟著海老人走進(jìn)洞口,沿著長滿青苔的青石板石階來到瀑布后面。海老人推開另一個洞口的木門,里面是一個房子形狀的石洞,石洞被許多塊木頭裝飾成一間木屋,屋里擺放著各種木制的家具。
石小山和孫荷花在一張木椅上坐下,他們打量了一下木屋,墻壁上擺放著許多木雕。石小山隨手拿起一個,那是一個年輕的女人,手中拿著一束花。
“這是誰啊?”石小山好奇地問海老人。
海老人沒有說話,而是走到屋子北邊的墻壁旁,推開另一道門,門外是一片的樹林,那些樹和莊子里最常見的樹沒什么兩樣。
“那邊,就是外面的世界。”老人用枯瘦的手指指著門外告訴石小山,似乎在說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情。
石小山吃驚地望著樹林,然后看著海老人。海老人坐著一張搖椅上,眼睛盯著上面的墻壁,神情凝重,似乎在努力回憶一件極其遙遠(yuǎn)的往事。
五
許多年前,當(dāng)海老人乘著耗費多年心血制造的機(jī)械翅膀翱翔在藍(lán)如神話的天空時,人們才想起心中對自由的向往,那是埋在心中最初的渴望??墒亲嫔狭鱾飨聛淼膫髀勏矜i鏈一樣束縛著莊里人的命運,幾百年來,人們像池中的魚一樣被關(guān)著,忘記了對大海的憧憬。
海老人在莊子生活了一輩子,莊里人對海老人的了解,除了他十八歲那年制造的被當(dāng)成不祥之物的翅膀和那片后來變成一片灰燼的林子,便一無所知。石小山知道的遠(yuǎn)比莊里人要多得多,他和孫荷花是除海老人外看過林子的人。
帶石小山和孫荷花進(jìn)林子的那天,在那個擺滿木雕的屋子里,海老人將自己不為人知的一生都講述給他們,也許那時候,海老人就意識到自己離掛白布那天不遠(yuǎn)了。
還是兒童的時候,海老人就向往著有一天能夠到莊子以外的世界見識,當(dāng)他把這個愿望告訴父母時,海老人的母親板著臉孔,再一次向老人述說了祖上的傳聞。而海老人的父親一聲不吭,他在幾天后對海老人說:“如果總是把祖上的話當(dāng)成是真理,活著的人,就會永遠(yuǎn)重復(fù)祖先的路。這樣的人生,有什么意義呢?!边@番話改變了海老人的一生。
飛上天空那天,海老人發(fā)現(xiàn)了莊子北邊的巨石后面的那片空地,他沒有告訴任何人。那一年,他和青梅竹馬的表妹在一個晚風(fēng)吹拂的夏天夜晚,偷偷乘著機(jī)械翅膀飛上巨石。那是一個海老人永遠(yuǎn)無法忘記的夜晚,蟋蟀和青蛙在田地里歡快鳴叫,他和同齡的表妹像兩條水蛇,赤裸著交錯在一起,忘卻了祖訓(xùn)與對未來命運的恐懼,恨不得融為一體。
這種恐懼在幾個月后伴隨著表妹漸漸隆起的肚子降臨在這兩個年輕人身上。經(jīng)過幾天的思想掙扎,海老人決定讓表妹逃離莊子,自己留下來善后。
表妹在一個明月高照的夜里從巨石后的陡崖飛出莊子的時候,莊里人都已經(jīng)在睡夢中。第二天一大早,海老人背著一個布袋走進(jìn)他父親的親生姐姐家。袋子里裝著一只燒焦的猴子的尸體,人們見到它時,它已經(jīng)全身焦黑,四肢變形。海老人極其痛苦地告訴姑媽,他昨晚和表妹一起在莊子玩,結(jié)果遇到鬼火,把表妹燒死了。
猴子下葬那天下著小雨,雨滴在卷著猴子尸體的席子上,散發(fā)出一陣陣肉香,許多人想到是人體發(fā)出的味道,就幾乎要嘔吐。莊里人都沒有懷疑海老人的話,他們與外界分隔太多年了,已經(jīng)無法分辨人和猴子的尸體,他們沒人見過人被燒焦的肢體,直到老人死的那天,才有人想起那具焦尸有些不對勁。
之后的許多年,每當(dāng)提起女兒的死,海老人的姑媽都泣不成聲。她常常對親人說起女兒的死狀:“死得真可憐啊,被燒得像只猴子?!?/p>
海老人多次想向姑媽坦白,以停止她為自己犯下的錯而承受的懲罰,都被父親阻止。海老人的父親是當(dāng)時除當(dāng)事人外,唯一知道真相的人。他見到海老人和表妹的情投意合,也見過那只被海老人綁在床下的猴子,他還知道海老人的機(jī)械翅膀自從那個出事的晚上,就再也沒掛在海老人房間的墻上。
在煎熬了七年的相思和良心譴責(zé)后,海老人沒能等來他心愛的表妹。他寧愿她不會再回來,卻也希望能再見到她。不久之后,海老人的父親因病去世,彌留之際遞給海老人一把鑰匙,他生前把它當(dāng)成至寶,誰也不知道那個被藏起來的箱子裝了什么。
海老人打開父親的寶貝箱子,在里面找到了一些關(guān)于莊子的詛咒的資料,還有一個精美的瓶子。瓶子里裝著十幾顆扁豆大小的種子,海老人在三十年后鑿開莊子北邊的巨石,在里邊的空地上把它們培養(yǎng)成一片林子,老人把林子叫做三生林,把開滿花的樹叫做愛情樹,希望有一天能和表妹相見??墒撬了?,也沒有等到這一天。
“表妹經(jīng)常摘花送給我,卻沒能看見我為她種的花林?!边@是石小山最后聽海老人說的話。
六
人們開始對石小山的身世感興趣,他多次向人們講述經(jīng)歷,卻只字不提他的家人。海老人死后,石小山的見識為莊子帶來了繁榮,人們從他身上看到了海老人的影子,這個外來小伙子,和年輕海老人倒是有幾分相似。
石小山出生在莊子外面的一個小鎮(zhèn),那里有工廠和汽車。他的父親石青松生下來就是個傻子,每天拿著家里的收音機(jī)坐在家門口的石階上晃頭晃腦地聽著廣播。收音機(jī)里有各種各樣的聲音,男人的,女人的,清脆的,沙啞的,石青松喜歡一遍一遍和收音機(jī)里的人講話。如果收音機(jī)里的人問:“醫(yī)生啊,我最近一直頭痛,不知道該怎么辦才好?!笔嗨删蜁没卮穑骸皡?,頭痛呢,就吃白加黑?!?/p>
鎮(zhèn)上的人喜歡開石青松的玩笑。他們都叫他傻子。石小山自記事起,就被人叫小傻子。小孩子常常拿石頭扔石青松,石青松不理他們,只是緊緊地抱著收音機(jī),用身體擋住石頭。在許多個夜里,石小山的祖母抱著他的智障父親,一次一次地流淚。她最掛念的是兒子的終身大事。哪家的姑娘會嫁給一個傻子啊。
楊翠翠就是這個姑娘。她從發(fā)生瘟疫的村子背井離鄉(xiāng)來到小鎮(zhèn)的時候,已經(jīng)瘦得皮包骨。石小山的祖母把他的母親從一副干尸模樣養(yǎng)得紅潤紅潤的。一年后,楊翠翠嫁給了石青松。石青松依然整天坐在家門口聽著收音機(jī),開始會做些家務(wù)。鎮(zhèn)上的人看見了還叫他傻子,不過不再嘲笑他,他們改口說傻子有傻福,做傻子不一定比不上正常人。
石小山在楊翠翠和祖母的呵護(hù)下漸漸長大,石青松對他來說,更像是玩伴,而不是一個父親。在七歲那年,一個無比平常的日子,石青松坐在家門前的大樹下聽著他的廣播,一場突如其來的大火從屋頂飄過。石青松沖進(jìn)火堆的時候,房子已經(jīng)開始坍塌。他的妻子和母親活生生被火燒死,他只能拖出兩具燒焦了的尸體。等石小山放學(xué)回來看到這一幕,兩個失去母親的兒子,抱在一起哭成一團(tuán)。
石青松是在和石小山流浪的三年后死的。那天中午,驕陽似火,路上的行人很少,石青松還是帶著石小山出來乞討。他們身邊放著一個裝著他們?nèi)考耶?dāng)?shù)穆榇鸵徊渴找魴C(jī),收音機(jī)正在播放一首喜慶的歌曲,兩父子晃頭晃腦地聽著。當(dāng)他們發(fā)現(xiàn)歌聲越來越遠(yuǎn)的時候,收音機(jī)已經(jīng)被一個小孩偷走。石青松看到拿著陪伴他多年的寶貝的小孩后,以當(dāng)年沖進(jìn)火堆救母親和妻子的勁追趕小孩。就在他的手要抓住小孩的衣服的一瞬間,一輛飛馳而過的卡車將他和小孩撞飛。石小山回過神的時候,收音機(jī)里歡快的音樂還未停止。
從此之后,石小山開始了一個人流浪的生涯。他去過許多地方,見過許多新鮮的事物,卻總是不能開心起來。無論他走到哪里,都沒有一個屬于他的家,每當(dāng)看見別的小孩騎在父親的肩膀上,他就會回憶起一些零碎不堪的片段,那是唯一屬于他的溫暖。他在夜里想起石青松和楊翠翠帶他走過鎮(zhèn)上的廣場,那里有人賣許多小玩具。他想起因為他考到全班第一而感到驕傲的祖母,她的房里有一對比他還大的翅膀,祖母曾經(jīng)對他說過,這對翅膀能夠把人帶到天上,帶到一個與自己毫不相干的地方。
石小山在幾年后憑著記憶制造了新的翅膀,它帶著他飛過山川湖泊,飛回他祖母生活過的莊子,在莊子上空,他看見了他祖父種的林子,只是沒等他認(rèn)真觀賞,機(jī)械翅膀突然就沒燃料了。石小山從十幾米的高空掉下來,摔在一顆樹上,樹枝的彈性保住了他的性命,可是機(jī)械翅膀已經(jīng)破碎不堪。
石小山是在海老人瀑布后的木屋里知道身世的,海老人木屋里的木雕,和他的祖母是那么的相像。而那時他才想起,在樹上被海老人救下來的時候,海老人對著機(jī)械翅膀發(fā)呆了很久,也許那時候起,海老人就知道了一切,所以才會讓他編一個進(jìn)莊子的故事。
和石小山相認(rèn)不久,海老人在自己的林子點燃了火。他聽了石小山講述他表妹的死后,只是說了句:“天意弄人啊,相信詛咒的才會被詛咒啊?!?/p>
石小山聽人說,人在接近死亡的時候,能夠意識到自己將要死去。所以海老人會在死前把他父親留下來的鑰匙交給了石小山。
七
孫荷花一共為石小山生了兩個兒子、一個女兒。有一天,石小山在開滿幸運花的院子里乘涼,四歲的女兒突然跑過來問他:“爸爸,外面的世界是怎樣的呀?”
石小山不知道如何回答。在一邊做家活的孫荷花對女兒說:“爸爸以后帶你出去看,你就知道啦?!彼f話的時候一直看著石小山,而石小山對著天空,深呼一口氣。
孫富貴是在海老人死后的第三年死的。石小山在那時已經(jīng)打開了海老人父親的箱子,知道了一切關(guān)于莊子詛咒的源頭。箱子里的資料記載著,在三百多年前,海老人的祖先從很遠(yuǎn)的海上遷到莊子。那時他們還是漁民,政府規(guī)定,漁民上岸生活是死罪。那時的海洋是戰(zhàn)爭的主戰(zhàn)場,漁民無法捕到魚,更無法在海洋生存。于是他們偷偷穿上陸地人的衣服,越過許多山川和房屋,穿過一個石洞和瀑布,來到莊子。為了不讓子孫走出莊子,第一代人用巨石堵住唯一的出口,還散布受詛咒的傳言。不久后,莊子有人因為近親結(jié)婚而生出形狀怪異的孩子,莊子的上層領(lǐng)導(dǎo)定下三代以內(nèi)同為一家人,不得結(jié)合的規(guī)矩。
石小山將這一切告訴孫富貴,并和他解釋,現(xiàn)在的世界,已經(jīng)不是三百年前的世界。孫富貴沒有被石小山說服,他變得固執(zhí)而且任性,在責(zé)備了石小山一場后,他離家出走,最終死在人跡稀少的草地上。那片草地開滿了花,每種花都有孫荷花取的名字。各種花開得燦爛,把孫富貴的尸體掩蓋得嚴(yán)嚴(yán)實實的,許多年后孫荷花帶著莊子外面的人進(jìn)來采花,才發(fā)現(xiàn)花叢下睡著一副人的骨骼。
石小山花了幾個月的時間才說服莊子的一些人走出莊子,他帶莊里人去看海老人瀑布后的木屋,告訴人們那是莊子的唯一出口。他把海老人的父親留下來的資料拿出來給人們看,和他們述說自己和海老人的故事,一些渴望見識外面的世界的年輕人,興致勃勃地跟著石小山出去了,留下來的都是上了年紀(jì)的人,他們習(xí)慣了莊子的生活,對外面的世界一無所知。
莊子后來成了旅游勝地,來觀光的大多是年輕的男女。他們聽導(dǎo)游講述在莊子里發(fā)生的故事,互相拍照留念。去莊子的人,都會去看海老人的墳?zāi)?,這不僅因為海老人為愛等待的一生,還因為在他的墳?zāi)估?,長著一棵沒有葉子卻開滿花瓣的樹,孫荷花和人們說,這就是愛情樹,它能夠祝??匆娝哪贻p男女。
不知過了多少年,石小山已經(jīng)到了海老人種樹的年齡。他和孫荷花每年都回來祭拜海老人,他們的兒女已經(jīng)有了各自的家庭,嘗試過不同滋味的愛情,孫荷花還是對他們說,每年都去看看愛情樹,會得到祝福。
一天,石小山挽著孫荷花的手站在海老人的墳前,那時他們已經(jīng)白發(fā)蒼蒼,臉上爬滿皺紋。石小山指著漫山遍野的花兒對孫荷花說:“還記得么,我們年輕的時候,那里有一片開滿花的林子,叫做三生林?!?/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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