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輝波
1
媽媽下樓的時候,我就匆匆地跑向窗邊,踩在椅子上探出頭往下看,陡峭的樓面是灰褐色的水泥面,毛剌剌的,伸出手摸一摸,刺得指尖兒癢癢地疼。我勇敢地把頭從窗戶里伸了出來,望著樓梯的出口,有細(xì)濛濛的雨落在我的脖子上,涼涼的。
果然一會兒,從樓梯口就出來了一個挎著背包的女人,不用看,那個黑色的起了油光的皮革包的邊緣是一道道裂紋,里面裝滿了碟子,電腦用的軟件和游戲碟,電影、電視劇的碟子……
媽媽的任務(wù)就是在電腦一條街賣碟子,但又不要讓警察抓住,這個游戲總是讓人很擔(dān)心,可是能賺錢。
媽媽仰頭看我了,我把嘴巴咧到最大,像個小丑一樣對她笑。
她也對我笑,然后,揮揮手,走了。
她走好遠(yuǎn)了,我還在對著她揮手,我總想著,我多揮一會兒手,媽媽也許就能早點回來。
媽媽說這個城中村,是一個大迷宮,不許亂走,不然,就再也見不到媽媽了,就像爸爸那樣……
其實,我知道,爸爸根本就不是在城中村走失的,可是,爸爸到底是怎樣走失的呢?讓我想一想啊。
2
那天,爸爸牽著我的手,另一只手好像拎了個什么東西——爸爸喜歡一只手牽著我,另一只手走一步,就甩一下,可是,那次,他的另一只手根本就沒有甩,肯定拿了一個東西,是什么東西呢?
那天,爸爸的心情和我的心情一樣好,像秋天的風(fēng),呼啦,呼啦,有一些樹葉會打著旋兒在街道上飛快地奔跑。
可是,天氣還是很熱,我穿著短袖。武漢的秋天和我們鄉(xiāng)下不一樣,如果在鄉(xiāng)下,當(dāng)秋風(fēng)能把樹葉吹落的時候,那么就應(yīng)該穿夾衣了。
后來,媽媽下班了,眉飛色舞,肯定又賣了好多碟子,她牽起了我的另一只手,在過人行天橋的時候,我雙腿懸空,他們提著我的胳膊飛快地走,我就像一只鳥一樣地飛翔,我們飛過天橋,飛過熙熙攘攘的人群,來到一個荒園。
媽媽說好累,彎著腰喘氣,可是,我還想在他們的胳膊上飛。
爸爸指了指荒園,意思是說,到了。
爸爸總不說話,聽說爸爸以前是說話的,可是后來不說了,我就知道他變成啞巴了。
如果變成了啞巴,那爸爸還怎么在城里收舊家電?
這個簡單,爸爸有兩個擴(kuò)音喇叭,每天都充好電,這個喇叭的電用完了,就接著用另外一個,兩個喇叭都不停地喊叫“舊冰箱,彩電,洗衣機(jī),舊電腦啊,高價回收……”吵死人了。
這個被圍墻圍起來的荒園就是爸爸收舊家電騎著三輪車到處亂竄的時候發(fā)現(xiàn)的。
我們從圍墻上的一個洞穴進(jìn)去,把熱鬧的城市扔在了一邊。
我和媽媽都驚呆了,在和我差不多高的荒草地里,開滿了金燦燦的野菊花,和我們家鄉(xiāng)的山野一樣。
爸爸有些得意。
有泥土堆積的小山,那上面有好多好多的野菊花,我想沖上去,采一束,然后插在罐頭瓶里,這樣就能聞見淡淡的微苦的花香。
我會每天給那些花兒換水。
爸爸大概也和我有著同樣的心思,哦,對了,也許,他發(fā)現(xiàn)了一朵和野菊花不一樣的花兒,肯定特別美,不然,他怎么會彎下腰去摘呢?
我聽見了爸爸那么美的一聲嘆息,然后,爸爸就不見了。
他消失得那么干凈。
我聽見媽媽一聲尖叫,回轉(zhuǎn)身來,爸爸就已經(jīng)不見了。
我和媽媽把荒園里的每一個角落都找遍了,可是,沒有爸爸。
這大概是一個廢棄的建筑工地,我在草叢里找到了一堆三角鋼鐵,金色的鐵銹像野菊花一樣朵朵怒放。
媽媽找到了一個橘黃色的安全帽,盛著泥土和積水,里面竟然開著一朵藍(lán)紫色的花兒,我叫不出名字。
太陽快落了,滿園的蝴蝶飛來飛去的,起先,它們都是五顏六色的,后來,都被太陽染成了金色的,可是,還在不停地飛,飛著飛著,就都不見了。
后來,媽媽打電話報警的時候,手指頭不停地顫抖,老是按錯鍵。
可是,晚上媽媽回來后,我和媽媽講起爸爸的失蹤,媽媽卻是一臉的茫然,然后,什么都不說,只是跑過來抱著我,右手摩挲著我的頭發(fā)。
哎,我想起來了,爸爸的另一只手里提著一個面具……
3
那時,我應(yīng)該還在一個幼兒園里上學(xué),讓我想想,那該是一個什么樣的幼兒園呢?哦,對了,有紅色和黃色的滑滑梯,很高很高,看起來很可怕,可是,我還是可以“哧溜”一下子旋轉(zhuǎn)著滑下,總是很勇敢的樣子。我“咯咯”地笑著滑下的時候,因為摩擦而有了靜電,頭發(fā)全豎了起來,我聽見風(fēng)吹過我掛滿汗水的臉頰,還聽見教室里傳來鋼琴的聲音,有的小朋友在歌唱。
媽媽說那樣的幼兒園一個月起碼得三千元,我們上不起……事情過去很久了,我記不清楚了,但是,我總覺得我就是在那樣的幼兒園上學(xué),和城里的孩子一樣。
我從滑滑梯上站起身的時候,爸爸就蹲了下來,向著我展開了雙臂,我奔跑著,最后一躍,跳進(jìn)他的懷里,爸爸被撞倒在地,也不生氣,還哈哈地笑。
后來,我就不喜歡爸爸來接我了,因為,他總是不說話,小朋友們都知道他是啞巴,大家都圍著他喊“啞巴”,扯他的頭發(fā),他也不生氣,后來,一個小朋友扯了扯他胸前別著的兩枚粉紅色的糖果小發(fā)卡,他就生了很大的氣,小朋友們都嚇跑了。
我覺得這樣的爸爸讓我很丟人,尤其是胸前還別著兩枚女生戴在頭發(fā)上的小卡子。只有很漂亮的女生才戴在頭發(fā)上,比如張靜怡,她穿白色的紗裙,油亮的頭發(fā)上就別著兩枚這樣的糖果發(fā)卡。
我也生了很大的氣,走在前面,不讓他來牽我的手。
爸爸一個人默默地走在我的身后。
后來,我感覺爸爸不在我身后了,我偷偷地回頭望,發(fā)現(xiàn)他正蹲在幼兒園門外的一個攤子上挑選面具。
每天,那個穿著黑色紗裙,衣襟上別著一朵梔子花的婆婆都在那里賣面具,她蠟黃的臉上滿是皺紋,也不笑。媽媽說她是巫婆,戴上她的面具,就會走失,去到另外一個世界。
雖然,我也很喜歡那些五顏六色的面具,但是,我從來都不敢多看一眼,我不想離開媽媽,去到另外一個世界。
難道,爸爸就是因為戴上巫婆的面具才走失的嗎?
我不知道。
可是,那天,爸爸明明就在我身邊啊,是的,我只偷望了他一眼,很快,就感覺,他已經(jīng)氣喘吁吁地跑到了我的身邊,咧著嘴巴笑著,把一個紅黃黑相間的小丑面具舉到我的眼前。
小丑紅紅的嘴巴像一個正在睡覺的月亮,兩頭尖尖地翹起,在笑。
和爸爸笑著的時候的嘴巴一樣。
可是,那天,我生了好大的氣,我接過面具,然后扔在了地上,繼續(xù)一個人向前走。
我偷偷地回頭看,爸爸蹲下身,很心疼地捧起面具,過了好久,才抬起頭來,那時,他已經(jīng)看不見我了,我消失在街道的拐角……
有一天,下雨,滑滑梯的底部積滿了水,不能滑了,鋼琴聲仿佛也被雨水打濕了,顯得有些嘶啞,仿佛走了很遠(yuǎn)的路,好累的樣子。
我仰起頭,雨點落在我的脖子里,涼涼的,有一些小朋友已經(jīng)被撐著傘的爸爸媽媽爺爺奶奶接走了。
就在這個時候,一個小丑來了,穿著紅黃相間的衣服,仿佛是從電視里走出來的。
小朋友們都顧不得撐傘了,圍著他笑著,鬧著,他也不說話,只管咧著彎月的嘴巴笑,睫毛上全是細(xì)密的雨水。
我也笑了,還很勇敢地扯了扯他的衣服,滑滑的,潤潤的,沁了雨水。
漸漸地,我們圍著他旋轉(zhuǎn),跑圈,仿佛是開了一朵好大的花,他就是那根長長的花萼。
忽然,我看見了他胸前別著的兩枚粉紅色糖果卡子,我一下子就知道了,這個小丑是爸爸。
我爬到滑滑梯的最高端,看著腳下這朵不斷旋轉(zhuǎn)變幻的花兒。
突然,那朵花不旋轉(zhuǎn)了,所有的小朋友都隨著小丑的目光望著我,我有些難為情,垂下頭。
慢慢地,那些緊緊裹著小丑的花瓣們閃開了一道縫,那個小丑笑著走向我,一步一步地爬上滑滑梯的頂端,他一下子就把我扔到了肩頭,扛了起來,好有力。
這時,我聽見了腳下的歡呼聲。
雨也停了。
到了地面上,小丑也不放下我,扛著我繼續(xù)走,一直走出幼兒園。
我感覺到了所有的小朋友都在羨慕我,我幸福地掛在小丑的肩頭,像一朵溫暖的棉花。
我看見對面的高樓一晃一晃地傾倒了,嚇了一跳,才知道自己被頭朝下扛在爸爸的肩頭,我閉著眼睛,心里美得直哆嗦。
到了街上,爸爸放下我,摘下小丑的面具,右手牽著我,左手提著面具,我們倆都不說話,但我們倆的心,都和這秋天的風(fēng)一樣,在飛。
后來呢?
后來,你都知道了啊,媽媽?你忘記了嗎,你也過來,牽起我的手,我在你們倆的手臂上打秋千,就像風(fēng)中貼著地面飛翔的一片樹葉,嗖!
媽媽又不說話了,還是抱著我,摩挲著我的頭發(fā)。
4
這個城中村,樓房擠著樓房,大概是因為這里住著的都是外鄉(xiāng)人,仿佛彼此害怕孤單,只有擠在一起才溫暖。我每天都可以看見對面窗戶后面大眼睛的女孩。她也總和我一樣,倚在窗邊看外面的世界。
時間長了,我就在心里叫她姐姐。
聽媽媽說,我真的有過一個姐姐。
媽媽問我,為什么總喜歡看外面?
媽媽不知道,除了能在窗口看見媽媽,還能看見鄰居家的姐姐。大人們上班的時候,我和姐姐都看著窗外,很多時候只是為了尋找對方的眼睛和對方的身影。
只是,這個姐姐發(fā)現(xiàn)我望向她的時候,都會悄悄地縮了身子,但又忍不住要偷看,于是,我就看見了映在玻璃上的姐姐的輪廓,還看得到她小心翼翼偷看的神情,而姐姐還總以為自己躲得好好兒的。
這個時候我就會笑,有一次就笑出聲來,姐姐聽到我在對面笑,就羞羞地從窗戶里冒出來,伏在窗臺上,低著頭,也笑,但卻沒有笑出聲。偶爾還會趁我不注意飛快地瞟我一眼。
但是,今天,姐姐出去賣花去了,梔子花和白玉蘭都開了,開車的人們喜歡買一朵掛在車?yán)?,整個車子里都是香的……
媽媽說,我的姐姐也賣花,在她住進(jìn)醫(yī)院的前三天還在賣花。
屋子里又只有我一個人了。
我坐在椅子上想事情。
據(jù)說,爸爸媽媽是為了給姐姐治病才來到這個城市的,而我,是為了姐姐,才來到這個世界上的,媽媽說,我的臍血可以治好姐姐的病,可是,我來了,姐姐卻走了,是我不夠乖嗎?
爸爸是去尋找姐姐去了嗎?
哎呀,想得我腦袋都疼了。
還是看電視吧。
爸爸留下了一臺只能播放下雪的電視,每次電視打開的時候,總能聽見沙沙沙的聲音,里面飄著雪花點兒,不管是夏天,還是春天,這個電視一年四季都下雪。
那里面一定很冷吧?我想進(jìn)去看看。
??!真的有一點冷呢,我快活地打了個寒戰(zhàn)之后,伸出手,想捧一捧雪花留給下班回家的媽媽,那多涼快啊,可是,那些雪花沙沙沙地落下,卻并不能在我的手心里堆積,我有些著急,就在雪的世界里奔跑。
那是多大多大的一個世界啊,比那個荒園還要大,向前看,看不到盡頭,向后看,也看不見進(jìn)來的路。
漸漸地,沙沙沙的聲音也消失了,安靜得只能聽見耳朵嗡嗡的聲音,我跑累了,剛想坐在雪地里歇一歇的時候,忽然,看見了一條馬路,路上密密麻麻的車子,堵在一個十字路口。
我看見一個穿紅色短裙的女孩提著一個小花籃,里面裝滿梔子花兒和白玉蘭,她像一只飛來飛去的紅蝴蝶,穿梭在車流中,踮起腳來,把一支用細(xì)鐵絲穿好的花兒遞給司機(jī),再微笑著接過一元錢的硬幣……
姐姐!
我喊了一聲,卻聽不見自己的聲音,只好顧不得喘息,向著姐姐奔跑。
我看不清楚姐姐的臉龐,我知道,不用看,閉著眼睛都知道,那一定是一張花蕊一樣的臉龐,我真想湊上去聞一聞啊。
有了這個想法之后,我跑得比風(fēng)還快了。
然而,綠燈亮了,車子像離弦的箭一樣一起射了出去,姐姐呢?
怎么又只剩下安靜的飄雪了呢?
我揉了揉眼睛,啊,看見了,姐姐正坐在一輛人力三輪車上,她望著我微笑,就像一朵花兒望著風(fēng)微笑那樣,輕輕地?fù)u擺。
那個穿著白色短袖坎肩飛快地踩著三輪車的人一定是爸爸吧?
這是什么時候的情景呢?是我還沒出生的時候嗎?
爸爸,為什么不等一等我呢?
我忽然想起來了,在這雪的世界里,爸爸和姐姐都穿那么少,該有多冷啊,我想轉(zhuǎn)身替他們拿幾件衣服,可是,等我找到了衣服的時候,卻再也進(jìn)不去了。
電視就一直那么飄著雪,我愣愣地坐在椅子上,像個傻瓜。
電視是什么時候錄下了爸爸和姐姐的影像呢?是不是也會錄下我的生活呢?爸爸和姐姐是不是在想念我的時候,也能打開電視看見我呢?
我這么想著的時候,就趕緊站了起來,對著漫天飛舞著雪花點的電視咧開了嘴笑著,我擺了好多種照相姿勢,都笑出了聲,我想讓爸爸和姐姐知道,我好快樂!
這真是快樂的一天啊,我肚子都笑疼了。媽媽也該回來了吧,我關(guān)了電視倚在窗臺上往外看,竟然看見了幾只飛翔的鳥兒。
媽媽,那些鳥兒要飛到哪兒去?
那些鳥兒要回家。
它們?yōu)槭裁匆丶夷兀?/p>
因為,它們飛累了。
媽媽,你也飛累了嗎?
媽媽又抱住了我,剛伸了右手準(zhǔn)備去摩挲我的頭發(fā)的時候,我掙扎著跳了起來,因為,我看見媽媽那永遠(yuǎn)也拉不攏拉鏈的皮革包里露出了小丑面具彎月亮一樣笑著的紅嘴巴。
我尖叫著捧起小丑面具,涼涼的,沉沉的,卻不敢戴在臉上。
媽媽,你說了的,戴上面具,就會去到另外一個世界,你說那個賣面具的婆婆是一個巫婆……
媽媽咧了一下嘴巴,笑得好古怪,像是要哭一樣。
那是媽媽騙你的,不會到另外一個世界。
媽媽,如果,真的可以到另外一個世界就好了——我好想去看看爸爸,還有姐姐……
媽媽這次真的哭了,像個小孩子,哭完之后,看著墻上爸爸的照片,爸爸的照片上別著兩枚粉紅色的糖果卡子,已經(jīng)落了好多灰。
媽媽,別哭了,我不會丟下你一個人不管的。
可是,媽媽哭得更厲害了,仿佛受了好大的委屈,看著她哭,我都快哭了,可是,我是男子漢怎么能哭呢。
媽媽,你放心,我已經(jīng)長大了,我會一直保護(hù)你的,根本就不會離開你!
媽媽又想把我抱在懷里摸我的頭發(fā),我才不呢,我長大了,女人有時就是有些脆弱,哦,對了,媽媽,我在電視里看見爸爸,還有姐姐了……
5
這一路,爸爸一直都不講話,我知道,他其實和我一樣,心早就飛了起來,不然,為什么他的嘴巴總像小丑那樣一直咧著笑,我每看他一眼,都會發(fā)現(xiàn)他在對我笑,我就也忍不住要笑,笑著的時候,我也不敢笑出聲,只好別過頭去望著窗外飛快地向身后跑過去的樹,一棵樹,又一棵樹,它們風(fēng)一樣地奔跑,看得我都眼花了。
我這么快樂,可還是得忍著,真是有些難受,可是,爸爸不是和我一樣,忍著不笑出聲嗎?
走的時候,媽媽很生爸爸的氣,又哭了。
媽媽從墻上摘下爸爸的照片的時候,他仍然笑,媽媽就罵他是膽小鬼,欠別人的錢,這些年,我不是掙夠了嗎?有什么好怕的?竟然不聲不響地走掉,還“對不起”……
媽媽哭得稀里嘩啦的,我長這么大,從來沒有像她這么哭過。
媽媽說,姐姐治不好的時候,爸爸一個人忽然就消失了,只留下兩枚粉紅色的糖果卡子,那是爸爸答應(yīng)姐姐,病好了之后要買給姐姐的,可是,姐姐竟然不想要那兩枚糖果卡子了,爸爸就在這個城市里消失在千萬人中間,只留下那兩枚卡子,還有一張煙盒紙,上面寫著“對不起”。
媽媽一邊哭一邊罵爸爸,可是,爸爸卻始終那樣開心地笑著,不辯解,也不生氣。將來,我也要像爸爸那樣,不管怎樣,都要咧開嘴巴笑。
爸爸的照片太大了,我就抱在胸前,爸爸從來沒有這么貼近我,我能不開心嗎?我跟媽媽說過很多次了,我會把爸爸帶回來的,讓爸爸回到媽媽的身邊,親口對媽媽說“對不起”,其實,我知道,爸爸不是膽小鬼,他也許是想留下媽媽照顧我,他好去照顧姐姐,媽媽說,姐姐是爸爸的命……
啊,終于忍住了要從嗓子里沖出來的笑聲,我扭過頭去看媽媽,媽媽竟然在車上睡著了。
我偷偷地從媽媽的包里拿出了那個小丑面具,只有一個人的時候,我才清楚,我才是真正的膽小鬼,媽媽買給我的面具,我從來不敢戴上,因為,我害怕真的去到了另外一個世界,媽媽不是講過嗎,那個賣面具的婆婆,是一個巫婆。
我看了看汽車?yán)锏某丝停丶疫^年了,他們都很開心,有的在小聲地講話,還有幾個和媽媽一樣,睡著了,汽車奔跑的時候發(fā)出“嗡嗡嗡”的聲音,像是催眠曲,我也想睡覺。
媽媽抱著爸爸的照片罵著爸爸的時候,雖然我咬著舌頭不讓自己哭,雖然我一直咧著嘴巴笑,可是,我心里的難過一點也不比媽媽少,我想,我只有找到爸爸,媽媽才不會那么難過,好,趁現(xiàn)在媽媽睡著的時候。
我已經(jīng)長得很大了,我想,我已經(jīng)真正地變得勇敢了,是的,我慢慢地把小丑的面具罩在了自己的臉上……
難道,我還不夠勇敢嗎?為什么我的牙齒在“咯咯咯”地響,為什么眼淚在面具下癢癢地流淌……
我真的對自己有些失望了,可是,等等,那是什么?
天啦,小山坡,無邊無際的青草地,還有那么多的花兒,紅的黃的白的紫的藍(lán)的……它們比最黑的夜空里的星星還要多,它們比最黑的夜空里的星星還要燦爛,它們,那么溫暖,帶著星星般暖暖的光芒,卻不像星星那樣離我如此遙遠(yuǎn),它們就在我的腳下。
我一邊走一邊伸過手去,讓手指肚滑過它們微笑著的臉龐,讓滾動在花蕊間的露水打濕我的手指,我抹著眼淚笑著舉起手,看啦,爸爸,我的五彩繽紛的手指……是的,多么美妙啊,我的手指沾染了露水和花粉,它們把我的一雙手染成了一對蝴蝶的翅膀。
啊,翅膀!
我伸展雙臂,輕輕地用彩色的雙手拍打著空氣,天啦,我的腳尖竟然離開了青草地,爸爸,是你嗎?是你賜予我的魔力嗎?
當(dāng)我的心和風(fēng)一樣輕一樣愉快的時候,我真的就成了風(fēng),我伸展著彩色的翅膀,在屬于我的遼闊無邊的世界里飛翔。
可是,爸爸,在哪里呢?
我終于飛累了的時候,我沒有落在大地上,我落在了一朵我覺得是最美的花蕊中。
我多想把這朵最美的花兒摘下送給媽媽啊,她有了這朵花,一定再不會哭泣。我彎下腰,輕輕地去摘那朵花,就像爸爸在那個荒園彎下腰去采摘他腳下的那朵花兒時的情形一樣。
忽然,我從我的世界里消失了……
我揉了揉眼睛,周圍全是五彩繽紛的蝴蝶,慢慢地,那些飛舞著的蝴蝶變成了金色,我仰頭看了看夕陽,啊,原來,你們飛到這里來啦,難怪你們忽然一下子都不見了……
它們仿佛聽懂了我的話,一起在我的前面飛著,我隨著那群蝴蝶奔跑,翻過比荒園里還要高的小山,那群蝴蝶一起向著太陽飛去,再也不等我了,我望著它們,一直飛進(jìn)太陽里面,看得我眼淚都流了出來,我揉了揉眼睛,就看見一個男人,牽著一個穿紅短裙的女孩向我走了過來。
爸爸!
姐姐!
爸爸那么強(qiáng)壯,他平舉著雙臂,我和姐姐一個在左一個在右,都吊在爸爸的手臂上蕩秋千,爸爸像風(fēng)一樣呼啦啦地奔跑,我和姐姐的笑聲落了一地,落在哪兒,哪兒就會冒出一朵燦爛的花兒來……
我們?nèi)齻€人站在夕陽下,回頭望那些在我們身后開出的花兒,誰都沒有講話,但誰的心里都暖暖的,幸福得像棉花。
“爸爸,姐姐,走,我們回家過年吧!”
“好!”
“咦,媽媽也來了,噓!——你們聽,媽媽正在講話呢!”
“回家過年啦!這孩子,睡著了還戴著面具……”
發(fā)稿/趙菱 tianxie1013@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