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實
我還想再回一趟阿北。
我最后說,努力說得更加輕描淡寫一點。媽媽卻很直白地問:“尋找一下童年的回憶?”我沒吱聲,媽媽卻說開了。
“你可以回去看看么。”“我怎么進得去!”“那沒什么,你就敲開門,跟人家說:‘我原來住這兒啊,想來看看我小時候的家。然后你就進去,向人家介紹一下,‘我以前就住這屋。這是張母子床,不過我更喜歡去大屋和爸爸媽媽一塊睡呢……這是我的寫字臺,每天就在這里學習……”
我真希望媽媽就此停住。
“‘這是我的書房,放著我的電子琴和小自行車。電子琴考過六級后就沒再學,而騎車是最后一年才學會的。我一直在樓下練啊練……”
“這有什么好說的……”我說,眼睛卻早已濕濕的。別說了,媽媽,請別再說下去了……
“怎么不能說呢?還有廚房,你就說:‘這張折疊桌用了好幾年了,平時我和爸爸媽媽就擺開在廚房吃飯……”
拜托,請別再說了……
“告訴他們,只有家里來客人時才擺到客廳里。”媽媽仍自顧自地說。我腦海里早已一片混亂,所有關(guān)于阿北的畫面一并涌上來,我淚流滿面。
我怎么能不記得?我怎么可能忘了呢?是的,我全記得,記得清清楚楚。
阿北,阿爾丁北街坊。十二棟,一單元,九號。五樓朝西一戶,一進門客廳對著田野的窗子,窗簾還是新的呢。我在這里整整住了五年——小學一年級到五年級,幾乎是我的全部童年。
之前也不住這兒,住西院。但我記憶中的西院不過是透過粉色窗簾的陽光照得滿屋淡粉,夏天爸爸躺在地上鋪的涼席上打呼嚕,和表姐一同騎比我們還大的玩具狗,跟媽媽分解動作學跳繩……不外乎這些。然后,我就住阿北了。
搬到阿北前,媽媽帶著我騎車到那些新樓附近,滿懷希望開心地對我說,咱們就要住新房了。
我上小學了。田野對面那所小學嫌我年齡不夠,于是我就到了實驗一小。爸爸接送我上下學,放學后,坐上爸爸的自行車,先向南騎一段——這條路上種滿了桃花樹,趕上花期毫不遜色于日本櫻花的漫天飛舞之景。路口有一家爸爸常帶我去的好利來,夏天喝著冰粥看漫畫,爸爸則在旁邊看報。
然后就進入友誼蔬菜市場的大門,西邊有些小吃店,往前走到了菜市場就更熱鬧了。一棒棒的玉米、滿盤瓜子的葵花、很細很香的辣牛肉絲和一些日用品。再往前又是一些小店,然后就到了那片我常放風箏的大田野。一直向前再左轉(zhuǎn)一個彎,就是阿北的北門。路兩邊有炸油條、賣夾肉餅的,以及拉面館和包子鋪。從側(cè)開的小門進去,左邊有家音像社,路上有好多賣小吃和小玩具的攤位。每個小攤都很小很小。一直往前,是個小公園——我們一家三口常來此散步。公園里的噴泉池除了夏天噴水,平日空空的,我們孩子們都跳下去玩。除了一些花草小路,還有個開過晚會的舞臺,那是我們跳皮筋和做游戲的地方。公園中央有個女神像,在孩子們能夠著的地方被貼上了小貼畫。我就是在這里學自行車的——繞著噴泉池一圈圈地騎,有時還不會拐彎直接沖進了草坪。在此之前都是爸爸或媽媽扶著我教我騎,因此我似乎很少摔跤。
花園西側(cè)就是十二棟,樓前有石桌石椅,一個小涼亭。那么多香味濃郁、美得夢幻的白丁香,我怕中毒而不敢湊近了聞。還有好多種子像一顆顆地雷的“地雷花”,小時候我采過好多可愛的“地雷”。很久后我在北京發(fā)現(xiàn)這種花時,“地雷花”這個名字竟一下滑到唇邊,真是奇妙極了的熟悉感。
一單元。記得剛搬來時,一走到那個單元門前,爸爸就把我背起來上五層樓,不過我更喜歡被抱著。有時爸爸就把我放下,再抱起來。有一天晚上,爸爸在那里咳了一聲,樓道的燈從一樓到六樓依次亮起來。我仰著頭從樓道的圓形窗口看到那些暖黃色,咯咯地笑了好久。
上樓。上樓。一次走在樓梯上,突然一只老鼠竄過來撲到了我的腳上,嚇得我一陣暈眩尖叫起來,一動不動地站在那兒,時間和空氣仿佛都凝住了。媽媽說:“我當哪個小男孩跟你惡作劇呢?!蔽乙廊辉隗@嚇中抽泣。
我也愛惡作劇。一次和爸爸媽媽在樓后的自行車棚存車,我先跑了出來,躲在墻角想嚇嚇他們。等啊等,終于傳來了腳步聲!我跺著腳大喊一聲,結(jié)果一抬頭:天哪!是一個穿白背心的彪形大漢!我愣了一下,拔腿就跑,跑了好遠才停下來,依然驚魂未定。一會兒爸爸媽媽走來了,我什么也沒說,覺得自己真是傻極了!可一想到當時那個人被一個他還沒反應過來已經(jīng)溜了的小女孩嚇得也一動不動地站在那里,又覺得有趣;而我又充當仿佛故意調(diào)皮的小女孩,不由覺得分外可笑。
五樓。右邊這戶。貼著我幼稚筆法寫的春聯(lián),陽臺掛著紅燈籠。開門……這是我家?。槭裁次椰F(xiàn)在卻不在里面?
米色的皮沙發(fā)。搬家前我說要布的,布的更好看,可還是買了皮的。電視。魚缸。鳥籠。墻上的畫。最棒的還是那扇巨大的窗——正對著一望無際的大田野——真美啊,可以看見一次次震撼我幼小心靈的晚霞、日落和火燒云。冬天是令人想到“瑞雪兆豐年”的雪被。右轉(zhuǎn),書房便在這兒。書房的一面墻里鑲了一個巨大的玻璃書柜——在我眼里,似乎什么書都應有盡有。是的,我的電子琴。我彈的時候,爸爸媽媽在一邊拿磁帶錄音,大家的呼吸都輕得不能再輕,直到一曲終了。我橘黃色的小自行車,很漂亮,真的。還有廚房:大理石臺面,那個畫著竹子寫著書法的折疊桌——我小時候一直深信不疑,認為那些字畫出自爸爸之手。有些晚上我們一家在桌上打撲克。
客廳左邊是兩張門。右邊那間是我的房間,哦,我把它留在最后吧。一直希望在這兩間房間中間那堵墻上打通一扇門,這樣我就可以輕松地穿梭于兩屋之間了。大屋有一個咖啡色的大衣柜,帶著擺滿了美麗工藝品的小架子。巨大的床,媽媽的梳妝臺。美極了的紫羅蘭窗簾——我常久久盯著它才能漸漸入睡。還有最小的時候,躺在大床上剛睡醒,媽媽念著歌謠,“螃蟹呀,爪八個呀,兩頭尖尖……”“老吊車,真厲害……”我躺在媽媽旁邊問,媽媽你咋哭了?她說我是打了一個哈欠才流眼淚的,沒哭??赡芪覝I腺發(fā)達是遺傳了媽媽,總是大笑時開始流淚,而我一流淚又不想再笑,所以有時竟笑著笑著就哭起來。有一次笑得眼淚染濕了一大塊棉被……
大屋接著陽臺。陽臺全是花。我的珍珠鳥一度也在那里,它們生的玉一般的小蛋總是莫名其妙地消失。一次爸爸從大雪中撿到一只受傷的麻雀,在我的強烈要求下放進了鳥籠,可它們打起來了。好朋友雪瀅來時,伸手就把麻雀取出來扔出了窗。它又飛走了,就這樣。我的珍珠鳥掉了好些羽毛,一只眼受傷了。我們又做了“蔬菜小米營養(yǎng)餐”給它們吃。其中一只死的時候,我哭得好傷心,還把它埋在了一棵丁香下。一天傍晚陽臺掛了好多洗過的衣服,媽媽說一個小姐姐要來咱家住一段時間。我又驚喜又激動,得知這只是媽媽逗我開的玩笑時,我哭了。我那么想有個兄弟姐妹!媽媽笑我一點私心都沒有,我當時卻非常生媽媽的氣。
好吧,我的小屋。一個推拉門的衣柜。比一般單人床要寬一些的“母子床”——我承認自己并不喜歡在上面睡。我小小的床頭柜——一個抽屜是襪子,另一個是手鐲和鑰匙鏈。白色的墻柜里全是玩具。我的好朋友知道我家玩具多極了。我還對別人吹噓過一次:“一開臥室門娃娃就能涌出來把人淹沒呢!”當然這太過夸張,但因為我年幼時體弱多病又愛哭,每每去一次醫(yī)院就添一個玩具,所以真的很多,我喜歡它們。柜子里還有屬于我自己的書,很多期《米老鼠》《兒童文學》,后來是《少年文藝》,還有兒歌啦,《伊索寓言》啦,各種童話啦,等等。還有兩處我最為喜愛的:一個是畫著小松鼠的燈上垂下來的掛式賀卡,每年都要加長,一直垂下來圍成圓柱形,幾乎碰到地了;另一處是墻上,用裝修剩余的碎木片拼成了一塊磁力墻,上面吸著照片、新得到的獎狀和我的畫等。我喜歡去布置它,一遍又一遍。然后趴在寬寬的窗臺上擺積木。
“媽媽……”電話顯示出北京的號碼,一聽到媽媽的聲音,我還是又一次忍不住哭了?!皨寢尅蚁肽恪蔽冶е捦部奁饋怼3聊艘欢螘r間,那頭輕輕地問:“什么時候最想???”“晚上五六點的時候……”我居然答道。我真的不明白媽媽為什么要去北京。
好像是母親節(jié),也好像是婦女節(jié)。我和爸爸給媽媽買了一副瑪瑙手鐲。它就放在客廳窗臺上,當時夕陽的光透過它照進來,映紅了每個人的臉,那畫面我記得異常清晰。媽媽告訴我要先接我去北京上學。那一次我哭得撕心裂肺,口中喊著:“為什么要去北京?我不要!”媽媽也哭了。我不想離開這兒,離開阿北的家。
然后,那是我最后一次在這里了。我只記得走過那塊磁板,側(cè)臉看了一眼吸在上面的卡通海報,淚就止不住地掉下來。我知道這次回來意味著什么。這個房子和它的一切就要被賣出去,我們?nèi)乙岬奖本╅_始新的生活。我不記得是怎么離開那兒的,反正還是出來了,再也沒回去。北京,“大城市”。我滿懷著抵觸心理,在火車上哭得稀里嘩啦。
我真的、真的想回去看看。阿爾丁北,我童年的家。我住過好幾個房子,阿北是給我印象最深刻的。好幾次離它那么近,可我終不敢去。我沒有資格再回去,不再屬于我的小區(qū)和房子。我最害怕的是,站在十二棟一單元的門口,卻無法敲開那扇門——即使開了,除了陌生的氣息熏得我兩眼流淚之外,面對熟悉的家具和布局,還能說什么呢?更何況,我根本沒有敲門的勇氣!怕是站在門口,感覺著世界上“最遙遠的距離”,淚已千行落,滿心空寂寥。我怕一切都變了,更怕一切都沒有變,旁觀著人們井然祥和的生活,想到我已不屬于這里。我真的永遠回不去了么?我的阿北,我的童年,我的家!
自昨夜媽媽一番話,一夜都未睡好,滿眼滿心只一個地方,直到第二日早上仍在念著。忽聽到老舊收音機中傳出“樂享人生,新華保險”輕快溫馨的廣告,廣告中一個哭泣的小女孩在大人懷抱中被晃著晃著便不哭了,漸漸帶著淚花兒又笑起來,好像兒時的我。我一時心緒萬千,今年終沒回去,明年呢?以后呢?淚兒又像斷了線的珠子般滑落。但我知道,阿北是我永遠的家,心靈的歸宿,回憶的密碼箱?;秀遍g發(fā)覺,自己竟一下子就這么大了……
我知道,那個神圣的地方現(xiàn)在有了新主人。房子似乎賣得太快,聽到這個消息時我只覺心被挖走了一大塊,頓時嚇得掉下淚兒來??晌艺嫘淖8K麄儭蚁霑且患胰?,帶著一個四五歲的孩子,希望他們珍惜住在叫“幸?!钡牡胤降臅r光,至少曾經(jīng)比蜜罐還要甜呢……
哦,阿北,阿北。我想我會回去的,哪怕在夢中。有時我甚至分不清夢和過去發(fā)生的事情,何況回憶都“好似蕩悠悠三更夢”。但是在那一個個夢中,我覺得我明白了阿北的意義。她代表一種平穩(wěn)、安定和滿足,我和爸爸媽媽平安健康地生活在一起,生活輕松平凡而簡單,一切都和睦而令人愉悅——就像只有小小浪花的茫茫大海,給人很踏實的感覺,她代表著家的幸福??!我想,或許童年的孩子都是幸福的??捎袝r我覺得,我的童年恰好終止在離開阿北那一霎。我才發(fā)現(xiàn),自己原來把阿北的家當成了一個小嬰童,懷著一種悲憫,生怕發(fā)生什么變故,所以才怕回去,才一直念得如此之深。
我知道,我記得,我真的記得,永遠記得。把它們寫下來會令我好受些。阿北畢竟是阿北。童年里也好,夢中的也罷,她是永恒。
我怎么會忘了呢?
發(fā)稿/田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