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云
摘 要:京派文學與海派文學在五四文學中形成一場轟轟烈烈的抗衡之勢,京派文學以其對中國傳統(tǒng)文學的承續(xù)表現(xiàn)出莊重典雅、含而不露的學院文風,海派文學則因較多異域文化的吸收、獨特的地域限制,表現(xiàn)出喧囂浮躁、紙醉金迷的都市氣息。然而二者作為同時代文學流派,并非完全對立,在相同的文化傳統(tǒng)下,二者或多或少的吸收傳統(tǒng)文化甘露,在天道觀和人道觀上均表現(xiàn)出對傳統(tǒng)文化的延續(xù)和熏陶。
關鍵詞:京派;海派;傳統(tǒng);異域;人性
中圖分類號:I206.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3-2596(2013)09-0123-02
眾所周知,京派文學與海派文學在五四時期分庭抗禮。京派代表人物周作人、沈從文、廢名等人,背離當時主流文學,樂此不疲于供奉人性小廟、獨抒人性。雖然在當時飽受爭議,卻成為今人賞鑒五四文學的一枝獨秀。海派文學因其特殊的革命年代、所居繁華盛地,使其文學因襲鴛鴦蝴蝶夢一派,續(xù)寫都市絕唱,其中尤以新感覺派施蟄存、劉吶歐和穆時英為代表作家。但是,同一時代下迥然不同的兩個派別,并非互為對立,而是表現(xiàn)出一定程度的靠攏。魯迅就京派與海派的關系先后撰寫兩篇文章,鞭辟入里的剖析二者之間既分又合的關系。魯迅在《“京派”和“海派”》中就推翻自己前期所認為的沒海者近商,近官者在使官得名,近商者在使商獲利,傾向于認為派別的演述不專與地域相關,同時認為,當初的京海之爭,看作“龍虎斗”固然是錯誤,現(xiàn)在清楚看來是一道蘇式“京海雜燴”。
一、京派海派文學之異
京派文學一般是因代表人物沈從文、周作人等居住于北京而名之,北京因其政治權力之心的地理原因,對于西方文明傳入的接受較少,故保留較多的正統(tǒng)儒雅、含而不露的特色。同時,作為地處長江與沿海交匯處的上海,則更多得異域文明之風,所以地域文化造就的海派文學更多近于西方商業(yè)文化。京派與海派的差異從題材、格調上表現(xiàn)得極為明顯,尤其從其各自的代表作家的作品中就可見端倪。
從題材上看,京派文學多以描寫鄉(xiāng)村為主,抒寫鄉(xiāng)村情懷,刻畫鄉(xiāng)村人情的真善美。北京初為新思潮發(fā)源之地,但終因文化風氣南移上海,使其在接納外界文化影響上頗為緩慢,不可避免保留了更多的鄉(xiāng)土氣息。郁達夫曾說北京是“具城市之外形,而又富有鄉(xiāng)村的景象一的田園都市”[1]。沈從文雖久居北京,仍自稱鄉(xiāng)下人,代表作《邊城》便是極為經(jīng)典的鄉(xiāng)土作品。作品的題記里,作者寫到“對于農人與兵士,懷了不可言說的溫愛,這點感情在我一切作品中,隨處都可以看出。我不隱諱這點感情?!盵2]鄉(xiāng)土的本身并不僅僅作為故事的“背景”,更是小說著力描述的重點和中心,“鄉(xiāng)土氣息”與其他故事元素構成風土敘述、人情刻畫的平臺。
格調上,京派文學寧靜淡雅、韻味悠遠,文人生活“或者在夕陽道上得得地騎著驢子到西山去看垂死的落日,聽古松作龍吟或白楊的蕭蕭聲,或者站在北海的高塔上望著層疊起伏的街樹和屋頂做夢,或者到天壇去看涼月”[3]。廢名的早期創(chuàng)作《竹林的故事》、《桃園》,寫鄉(xiāng)間的人事與泥土的芳香,清新淡遠,尚不難見出一個從湖北來的北京僑民,對他遙遠的故土的較多的溫情。到后來的《橋》、《莫須有先生傳》,廢名身上的那種古典的隱逸的風致越來越濃,鄉(xiāng)間的翁姐男女如三腳貓?zhí)诧@出一點與作者論道說禪的趨勢,文字日趨簡爽古奧。即使是魯迅的《社戲》,也不同于往日帶有回憶和進行精神撫慰性質的經(jīng)驗描寫,而是寫出了莊嚴與熱鬧,虔誠和快樂。在素樸自然景物下襯托簡單信仰,蘊蓄了多少抒情詩氣分,具有著濃厚的虔敬和抒情詩氣氛,古牧淡雅。
海派文學是海派文化的一個分支,題材以地域為特點。19世紀末至20世紀初,上海迅速爆發(fā)為現(xiàn)代經(jīng)濟大都市, 成為人們爭相奔走的大旅館,匯聚不同人類文明。因此,海派文學大肆渲染都市特征,張顯都市文化特色。最具代表的是30年代興起的新感覺派,穆時英、劉吶鷗等人不遺余力地把十里洋場的都市文化在作品中噴薄而出。穆時英《上海的弧步舞》以“上海。造在地獄上面的天堂!”開篇,單刀直入,對準這個城市的都市詬病,大量注入諸如大飯店、跳舞廳、酒吧,、跑馬廳、賭場、夜總會,海水浴場等奢侈、瘋狂、淫蕩的場所,體現(xiàn)出都市人的緊張、錯亂、病態(tài)、無序的生活狀態(tài)。劉吶歐《都市風景線》中人以客觀的敘述表達人物焦躁的內心世界?!霸谶@‘探戈宮里的一切都在一種旋律的動搖中——男女的肢體,五彩的燈光,和光亮的酒杯,紅綠的液體以及纖細的指頭,石榴色的嘴唇,發(fā)焰的眼光”[4]。外物的描寫精準定位到都市文化,體現(xiàn)以錯亂、病態(tài)為美的審美經(jīng)驗,高揚感性,描寫都市迷離錯亂的外表和生活及人物深層焦慮、浮躁的心理。
因此,海派文學格調上自然與京派文學不同。海派文學在都市題材的限制下,充滿著“造在地獄上的天堂”里的病態(tài)文明,喧囂浮躁、精神分裂。他們用醉眼金迷的視角打量過去、現(xiàn)實和將來的關系,打量靡富的都市物質文明和緊張的都市節(jié)奏。劉吶鷗的的小說集《都市風景線》是用現(xiàn)代情緒表現(xiàn)現(xiàn)代都市生活,充斥著飛機、電影、JAZZ、摩天大樓、色情(狂)等現(xiàn)代生活元素,穆時英的小說表現(xiàn)出上海這個舊中國帶有近代工業(yè)化和殖民性特征的畸形的“花花世界”,二人都對都市人生存處境加以細細體驗。新感覺派另一個作家施蟄存,則區(qū)別于劉穆二人明顯的都市特征,而是尋找“都市的陌生人”的切入角度。“都市的陌生人”多是繁華與暄囂背后的失意者,他們要么是失意的小公務員,要么是淪為四馬路的“野雞”等各種悲劇性小人物,表現(xiàn)出在生活的重壓下,這群人在都市社會里的精神分裂與心理沖突??梢姡E晌膶W顯露城市之外亂人心智的表象、種種撩撥人的色調、縷縷亢奮的強刺激音響和一道道富有誘惑力的曲線,這一切被作家們豐富的想象、聯(lián)想、幻覺、潛意識所籠罩, 建構起意象豐富、聲色迷離的審美意境。
二、京派與海派文學之同
京派文學與海派文學雖然因地域不同表現(xiàn)出不同特色,但在相同的文化根基下,二者卻不可能完全對立,甚至在很多方面互有相通。就文化傳統(tǒng)的立場及人性的兩個角度來看確有共通之處。
首先,從文化傳統(tǒng)的角度看,中國文化建立在重農抑商、重官抑商的背景下,所以“天人合一”作為中國哲學的代表思想流傳至今?!叭粘龆?,日落而息”的生活方式?jīng)Q定著中國傳統(tǒng)的生命與“天”息息相關?!疤臁弊鳛橐粋€概念躍然進入哲學視野時,不能狹隘的理解為“自然”,而是“意志”的力量。更重要的是,“天”的意志并不在乎人的意愿,即所謂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在“天”的概念上,京派文學與海派文學中表現(xiàn)出驚人的一致。《邊城》中,人可以在自然中長養(yǎng)、接受自然的教育,也可以在人事中歷練、接受人事教育。翠翠生活于風景如畫、人情美好的世界,卻貯藏著人事與自然的雙重悲哀。她享沐淳樸的風俗、安閑的生活,但在愛情上,竟與母親的悲劇命運極為相似。李健吾認為:“作者的人物雖說全部良善,本身卻含有悲劇的成分。唯其良善,我們才更易于感到悲哀的分量。這種悲哀,不僅僅由于情節(jié)的演進,而是自來事在人物的氣質里的。自然越是平靜,‘自然人越顯得悲哀:一個更大的命運影罩住他們的生存。[5]”這里,“更大的命運”在人力不可抵抗的前提下,中國傳統(tǒng)文化往往將其默認為“天”的意志。
同樣,聲色迷離的海派文學也未能擺脫中國文化的“天“的意志和力量。施蟄存的作品《將軍底頭》,主人公花驚定從父系血統(tǒng)里看,是苗紅根正的吐蕃人,但是卻要奉命征剿吐蕃黨項諸國的軍隊。身份的矛盾與分裂使得問題非常棘手,人物情感起伏不定,主人公難以擺脫加置其身的“天意”。另外,在愛情上,人物又不幸面臨情感分裂。他愛上一個不能愛上的女子,否則就要像以紀律來管束自己的部下一樣,斷頭示人。在身份與情感的雙重矛盾中,花驚定最終被吐蕃將領射下頭顱,可惜的是,心愛的女子漠然調侃的態(tài)度淡化了主人公壯士割腕的人文意義,自然悲哀與人情悲哀有機統(tǒng)一,‘自然人在更大的命運背后突顯其對于“天”的無力。
其次,京派和海派均表現(xiàn)出對個體人性的關注及對生存狀態(tài)下人類的關懷。京派作家中,沈從文說到,“這世界上或有想在沙基或水面上建造崇樓杰閣的人,那可不是我。我只想造希臘小廟。選山地作基礎,用堅硬石頭堆砌它。精致,結實,勻稱,形體雖小而不纖巧,是我理想的建筑。這廟里供奉的是‘人性。[6]”京派不僅在小說上追求人性,而且詩歌、散文、文學批評中都著意于表現(xiàn)人性。在沈從文的文學構圖中,不只是有著天道、地道,更突出的是人道,后者常常就是自然有機的一部分。他的文學世界看似在抒寫鄉(xiāng)村牧歌情懷,實則對人的贊揚,突出被隱藏著的個人、集體、社會、文化之間的糾纏、聯(lián)結和沖突。翠翠在《邊城》中是一個悲哀的,但微笑的人物,由自然美、人性美和人情美構成,“微笑”的背后是一個人借助自然和人性、人情的力量救助自己、糾正自己、發(fā)展自己的頑強的生命意志,以支撐自己應對現(xiàn)實和絕望。這是蘊藏在清新樸實的文字后面強大的人性與人情的力量。
海派文學中,透過表象我們可以窺探到,糜爛的都市生活中掙扎著一個個蒼白的靈魂,人們在金錢、物質到處泛濫的社會里,找不到一隅可以安放千瘡百孔的心靈,只能借以紙醉金迷的生活在麻木的內心里尋找渴望的生活目標。人們生活在一個窒息的圈子里,被制度、社會所纏束,找不到可以自由呼吸的地方。施蟄存的作品里有大量生活在都市底層的人們,他們無法擺脫困窘的生活做著困獸般的掙扎。《阿秀》中鄉(xiāng)下姑娘阿秀因家境貧寒被賣給上海一位房地產富商家做第七房姨太太。虛偽專橫的丈夫,留給她的只是更多苦惱。雖然,阿秀后來憤而出走再嫁他人,但是命運并沒有因此變得公正,使主人公最終落入風塵。穆時英筆下《南北極》里的小獅子喜歡玉姐兒不成,賭氣獨闖繁華都市上海,遭受凌辱不斷,最終連夜逃離。這些作品里,客觀的真實敘述之下,還原了作家們對人性人情極為熱烈的關注和關懷。
三、結語
京派和海派在30年代的爭論是文學發(fā)展到那個時代所不能避免的文學交鋒,二者分別以傳承中國傳統(tǒng)文學的根基和吸納異域文明之風而存在的流派,沒有孰優(yōu)孰劣之分,可以算作古典文學與通俗文學在五四時期一次有力撞擊,這次撞擊的結果是使得文學的園地呈現(xiàn)出不同的蓬勃勢頭,也對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的發(fā)展貢獻出更為有益的滋養(yǎng)。
參考文獻:
〔1〕郁達夫.住所的話[J].文學,1935(5).
〔2〕沈從文.邊城題記[J].大公報·文藝副刊,1934(16).
〔3〕王彬.中國現(xiàn)代小說名家名作原版庫(劉吶歐卷)[M].北京:中國文聯(lián)出版公司,1999.1.
〔4〕胡風.京派看不到的世界[J].文學,1935(5).
〔5〕郭宏安.李健吾批評文集[M].珠海:珠海出版社,1998.56.
〔6〕沈從文.沈從文全集[M].上海:上海三聯(lián)書店,2005.2.
(責任編輯 徐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