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景賢
編者的話:1958年開始的“大躍進”運動,是中共在探索建設社會主義道路過程中遭受的一次嚴重挫折,是國內外多種因素相互交織的產物。作者現對其中的一個因素,即蘇聯因素,作些初步探討。
兩大宏愿因朝鮮戰(zhàn)爭擱淺
探討“大躍進”運動中的蘇聯因素,得從解放戰(zhàn)爭勝利之前的兩件大事說起。一是毛澤東迫切希望前往莫斯科,與斯大林共商建國大計,斯大林卻借故一再拖延。作為某種“補償”,1949年1月,他先派聯共(布)政治局委員米高揚秘密來到西柏坡,后又同意劉少奇帶領高崗等人于6月秘密前往莫斯科。在這一來一往的兩次密訪中,毛澤東、劉少奇分別與米高揚、斯大林主要商談三件事:新中國建國事宜,簽訂新的中蘇條約,蘇方向中方提供貸款。還在延安時期,斯大林從派駐中共的代表發(fā)回的情報中,得到了兩個強烈印象:中共最高層在處理與國民黨關系方面,同自己的看法相左;打算在革命勝利后同美國發(fā)展關系。不過,6月30日,在劉少奇抵達莫斯科后第四天,毛澤東就發(fā)表了《論人民民主專政》,宣布“一邊倒”倒向蘇聯。這給斯大林傳遞出一個重要信息:毛澤東感到美國人靠不住,在革命勝利后要站穩(wěn)腳跟,恢復和發(fā)展孱弱的國民經濟,除了依靠這位國際共運強人,沒有別的路可走。
新中國一誕生,斯大林就同意毛澤東1949年底前往蘇聯訪問。此人后半生一直致力于建立“層層戰(zhàn)略包裹俄羅斯圈”,他之所以看重解放后的中國,主要是因為將中國視作其東部的主要戰(zhàn)略屏障。不過此時,他對毛澤東的內外政策走向仍未完全摸底。經過一段時間的直接和間接觀察后,斯大林決定在毛澤東訪蘇期間,滿足其愿望,給他既“好看”又“好吃”的兩樣東西:一、簽訂新的中蘇條約,即《中蘇友好同盟互助條約》,以取代蘇聯方面1945年初與國民黨政府簽訂的《中蘇友好同盟條約》。二、向中方提供數額不菲的貸款。
共和國成立之初,一幅和平建設的美好圖景似乎已經展現在毛澤東面前。然而,料想不到的是,1950年6月25日,朝鮮戰(zhàn)爭爆發(fā)。不久,美國就出兵進行干預,并把戰(zhàn)火燒到了中國的大門口。朝鮮領導人緊急懇求斯大林和毛澤東派兵救援。美國借朝鮮戰(zhàn)爭之機向臺灣派兵,并在臺灣海峽部署了第七艦隊。
斯大林為避免與美國“迎頭相撞”,不愿意直接派兵參戰(zhàn)。毛澤東則覺得,對鄰國不能見死不救,而且又有唇亡齒寒之感,經過反復權衡后,決定由彭德懷率重兵入朝參戰(zhàn)。
中共最高層本來設想在大陸解放后,盡快把國家從戰(zhàn)爭狀態(tài)轉入到經濟建設的軌道上來,力爭在經濟方面能有個大的騰飛,盡快躋身于世界強國之林,并盡早實現全國統(tǒng)一。但這兩大宏愿終因朝鮮戰(zhàn)爭,說得更準確一些,由于美國因素,再加上蘇聯因素,沒能立刻付諸實施。
國際共運和社會主義陣營出現權力真空
從20世紀20年代中期開始,斯大林戰(zhàn)勝黨內勁敵托洛茨基后,逐漸在蘇聯黨內、國內坐穩(wěn)第一把交椅,因而擔起領導國際共產主義運動的重任。他一直把中共看成是共產國際在東方的一個支部。中共一大就是在共產國際秘密派到中國的代表馬林和尼克爾斯基幫助下召開的,連參加一大的代表的路費,也全部由他們提供。中國黨前期的大政方針,實際上由斯大林拍板確定;中共主要領導人亦由他指派,連毛澤東在中共領導地位的最終確立,也經他確認。因此,聯共(布)與中共的關系,長期是一種領導與被領導關系,毛澤東稱之為“貓鼠關系”。從中共七大開始,中共才更多以獨立姿態(tài)現身于國際大舞臺。1943年,由于多種原因,共產國際存在不下去了,宣告解散。盡管如此,斯大林仍想方設法要把中國革命進程納入其全球戰(zhàn)略的軌道。他對中國革命出過不少主意,客觀而論,正確的和錯誤的都有。
在中國革命勝利前后,毛澤東對斯大林的情感是相當微妙、復雜的。斯大林60、70大壽時,毛澤東分別發(fā)表文章和講話,對這位“世界革命領袖”大加頌揚,而在其內心深處,也對斯大林有猜疑、不滿,甚至憤懣。但是,鑒于斯大林在國際共運中長期形成的崇高威望,毛澤東對他的態(tài)度,總的來說,還是敬重的。
1953年3月5日,斯大林因病逝世。他的去世使表面上還算團結的國際共運和社會主義陣營出現了權力真空。毛澤東派周恩來吊唁,與蘇聯臨時“三駕馬車”———部長會議主席馬林科夫、內務部長貝利亞和蘇共中央書記赫魯曉夫進行接觸。他得到的印象是:蘇共表面上以馬林科夫“為首”,貝利亞卻躍躍欲試,赫魯曉夫則藏在暗處。是年秋,赫魯曉夫不太費力地除掉貝利亞、削了馬林科夫的權后,才正式入主克林姆林宮,在十多年時間內,成了毛澤東的主要外部對手。
1956年初,蘇共召開了二十大。這次大會針對新的國內外形勢,提出了一系列新主張、新辦法,揭開了蘇聯舊體制,即所謂的“斯大林模式”或“蘇聯模式”弊端的蓋子。蘇共歷來是國際共運中的“老大”,蘇聯的實力在社會主義陣營中又最強。這一真空由時任蘇共中央第一書記的赫魯曉夫來填補,比較順理成章。然而,從馬列素養(yǎng)、駕馭局勢的能力和個人品質等方面看,此人擔當此重任難負眾望。但是,放棄對國際共運和社會主義陣營的控制,無論蘇共,還是赫魯曉夫本人,都絕不會心甘情愿。
從中共方面看,蘇共二十大召開后不久,中共也召開了八大。會上確定了以經濟建設為中心的發(fā)展戰(zhàn)略,使中共在國際共運中的聲望進一步提高。然而,中國當時的國力尚弱,中共在歐美地區(qū)的影響還不大,其馬列水平亦有待各國共產黨的認同。
在1957年11月舉行的世界共產黨首腦會議期間,赫魯曉夫和毛澤東相互間客客氣氣的,給人一種關系融洽的感覺。赫魯曉夫還主動向毛澤東示好,重申社會主義陣營以蘇、中兩家為首,他“管西(歐美地區(qū))”,毛澤東“管東(亞洲地區(qū))”。但毛澤東并沒有應允,提出“蛇無頭不行”,堅持社會主義陣營以蘇聯為首,并反復勸說波蘭共產黨領導人哥穆爾卡等人同意這一提法。但在赫魯曉夫的回憶錄中,認為這個所謂的“為首”,是毛澤東施用的一種“以守為攻”策略,“眼睜睜地等著他犯錯誤”,“以便取而代之”。他稱這種謀略為“東方人特有的狡詐”。在會場內外,毛澤東高調亮相,成了會議的“主角”,令赫魯曉夫黯然失色,心生不悅。
“超英趕美”名不副實
還在新中國成立之前兩周,毛澤東在《唯心歷史觀的破產》一文中,就寫出了這樣的豪言壯語:“在共產黨領導下,只要有了人,什么人間奇跡也可以造出來。”
為了造出一個人間奇跡來,中國在1958年春宣布:10年超過英國,20年趕上美國。這兩個期限很快就一改再改,而且越改越短。作為“超英趕美”口號的具體化,當年夏天,在全國范圍內掀起了一場“大躍進”運動。緊接著,農村人民公社化運動也“應運而生”。毋庸置疑,毛澤東確實是想通過調動億萬群眾的積極性,使中國能盡快在強國之林中占有一席之地。從這個意義上說,發(fā)動“大躍進”運動,是毛澤東想圓那個被朝鮮戰(zhàn)爭中斷的“強國夢”。
讀毛澤東在1958年的一些內部談話、批示,可以得到這樣一個明顯的印象:“超英趕美”是名,趕超蘇聯,將其比下去為實。但為了避免過分刺激赫魯曉夫,也防止在國際共運和社會主義陣營中引起不良反應,毛澤東不好公開直說,而在一些內部講話中,這種用意則和盤托出:
不要迷信、服從洋人,“不要總是跟在蘇聯人屁股后面”。我們的辦法比蘇聯的要“高明”,可以比蘇聯搞得“更快更好”。蘇聯只完成了“按勞取酬”第一個過渡,至于向“各取所需”第二階段過渡,“只聽樓梯響,不見人下來”。蘇聯已經搞了41年,再搞12年(筆者注:到1970年)還沒有過渡(筆者注:“也過渡不了”之意),“落在我們的后頭”,“現在已經慌了”?!皯摮^蘇聯”,“提前進入共產主義”,“成為世界第一大國”。
毛澤東還批評一些人不敏感,說“馬克思主義的主流到了東方而不自覺”。
根據毛澤東的設想,中共要通過“大躍進”運動創(chuàng)造出“極大豐富”的產品,通過人民公社化運動找到向共產主義過渡的康莊大道,通過日后的“大批修”來顯示馬列真理只掌握在中共一家手中。
赫魯曉夫與“大躍進”運動、人民公社化運動
毛澤東認定赫魯曉夫是反對“大躍進”運動和人民公社化運動的,這是后來導致兩人決裂的主因之一。
從已解密的檔案判斷,赫魯曉夫確實是反對中國“大躍進”運動和人民公社化運動的。他的內部講話就不乏明刺暗諷:“請看看孫中山夫人院子的爐子吧,那里究竟煉出些什么生鐵來了?!”“中國的糧食不是多得吃不了嗎?怎么全國一下子卻鬧起饑荒來了?!”一些蘇聯學者的有關評論,則將赫魯曉夫的真實想法和盤托出。他們認為,“大躍進”運動、人民公社化運動是異想天開,毛澤東之所以這樣做,是想把蘇聯給比下去。
為了維護中蘇兩黨、兩國乃至整個國際共運和社會主義陣營表面上的團結,赫魯曉夫在大多數公開場合,對“大躍進”運動、人民公社化運動采取“不予置評”的態(tài)度。只有一次,他在公開講話中涉及人民公社化運動問題。1959年7月18日,正在波蘭訪問的赫魯曉夫在一次群眾集會上,以總結蘇維埃政權初期搞公社化失敗的教訓的方式,暗示中國人民公社化運動的前途同樣渺茫。他的話說得相當婉轉,有悖于“赫式語言”那種直露、粗俗,似乎經過了“秀才們”的字斟句酌,以便讓毛澤東既能聽出弦外之音,又不至于太受刺激。
赫魯曉夫這篇講話被翻譯出來后,正在廬山開會的毛澤東和其他中央領導人馬上看到了。湊巧的是,此前四天,即7月14日,彭德懷向毛澤東提交了一封信(有人稱為“萬言書”),對“大躍進”運動、人民公社化運動的失誤提出了尖銳批評。毛澤東一開始對“萬言書”并不在意,只是后來在某些因素作用下,態(tài)度才急轉直下,對信中“小資產階級狂熱”一類影射性提法甚為惱火,而赫魯曉夫四天后從波蘭“送來”的這根“暗刺”(劉少奇語),無異于火上澆油。
針對赫魯曉夫的指桑罵槐,毛澤東在致王稼祥的信中寫道:一個百花齊放,一個人民公社,一個“大躍進”,“赫魯曉夫們是反對的,或者是懷疑的”;宣稱“這三件要向全世界作戰(zhàn),包括黨內大批反動派和懷疑派”。他把彭德懷與赫魯曉夫直接掛起鉤來,說彭這次聞到了赫對“大躍進”運動、人民公社化運動看法的氣味,“從國際上取經來了”,此話暗指彭德懷與赫魯曉夫的一次見面。在廬山會議召開之前不久,彭德懷率軍事代表團訪問了阿爾巴尼亞。他與當時也在阿訪問的赫魯曉夫,在一次招待會上見過一面,但只寒暄了幾句。在廬山會議上,此事卻被人揭發(fā)為彭與赫“密談了幾個小時”。這次會議以猛烈火力揭批彭德懷后,中央專案組為他立了個專檔,審查子虛烏有的所謂彭德懷“里通外國”問題。
1959年,毛澤東本來打算在廬山會議上總結、吸取“左”的教訓,但他絕對容不得別人,不論是彭德懷,還是赫魯曉夫,對“大躍進”運動、人民公社化運動挑刺兒,說半個不字。于是,這個旨在反“左”的廬山會議,因為彭德懷的一封信和赫魯曉夫的一個講話,便來了個180度的大轉彎。中國因為“大躍進”運動、人民公社化運動本已元氣大傷,這樣一來,更是雪上加霜了。
為日后蘇援銳減設防
上面主要講“大躍進”運動中蘇聯因素的一個方面:毛澤東試圖通過“大躍進”運動和人民公社化運動把蘇聯比下去,這可稱為攻的一面。這一因素還有另外一面:未雨綢繆,以應對中蘇關系日后可能發(fā)生的逆轉,這可稱為防的一面。
在社會主義陣營中,除蘇聯之外,中國的分量最重。毛澤東的威望因抗美援朝戰(zhàn)爭的勝利與日俱增。在一些共產黨內部,毛澤東被視為繼斯大林之后“最大的理論權威”,其《矛盾論》和《實踐論》,一度被蘇共列為大學哲學的必修課本。赫魯曉夫1953年秋才上臺真正執(zhí)政,“羽毛未豐”,自然不能小看毛澤東。1956年在處理棘手的“波匈事件”時,毛澤東積極為赫魯曉夫出謀劃策,赫魯曉夫基本上采納。1957年夏,毛澤東明確支持赫魯曉夫搞掉莫洛托夫“反黨集團”。赫魯曉夫則投桃報李,在經濟、軍事援助等方面花了不少力氣,甚至還幫中國進行核研究。
另一方面,隨著時間的推移,由于中蘇兩國在根本利害方面的沖突,加上個性方面的原因,赫魯曉夫與毛澤東之間的分歧與矛盾也日漸明顯。1958年,赫魯曉夫先后通過本國負責官員,提出中蘇共建“長波電臺”“聯合艦隊”的想法,以加強兩國海軍在南中國海的存在與協調。從已披露的材料判斷,此舉主要是一種試探,但立即引起毛澤東的高度警覺,他感到蘇共領導人“舊病復發(fā)”,再次圖謀“控制”中國。赫魯曉夫的試探與毛澤東的警覺相互碰撞,把兩人的關系搞得相當僵。
此外,當年夏天,毛澤東下令炮擊金門,震驚了全世界。而此前,赫魯曉夫曾秘密來華訪問。不管在會談中,還是私下交談時,毛澤東對這一影響遠東乃至世界局勢的重大戰(zhàn)略舉措只字未提。中蘇同盟蘇聯一方的最高領導人訪問快要結束時,毛澤東突然提出要公開此訪,并發(fā)表一個顯示中蘇團結一致的聯合公報,赫魯曉夫雖感意外,但還是同意了。炮擊金門這一“奇”招,不僅把赫魯曉夫蒙在鼓里,而且還給美國人制造了中蘇聯合行動的假象。這位蘇共最高領導人即刻感到被毛澤東利用,怒不可遏。
毛澤東雖然一再感謝赫魯曉夫給中國提供多方面援助,并說這位蘇聯領導人對待他,與斯大林相比,要平等得多,但他也深知赫魯曉夫的大國沙文主義和民族利己主義的秉性和乖戾多變的個性。況且,到了20世紀50年代晚期,赫魯曉夫已經“羽翼變硬”,有求于毛澤東的東西越來越少,而且,蘇聯的實力日益見長。在赫魯曉夫公開講話中,對毛澤東的內外政策,不乏明刺暗諷。毛澤東預感到赫魯曉夫可能要翻臉,中蘇關系因而會發(fā)生逆轉,蘇方的援助將大大縮減。對此,他不得不防,預謀對策。在這個意義上說,“大躍進”運動的發(fā)動,便是這種對策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在毛澤東看來,西方靠不上,蘇聯靠不住,要圓“強國夢”,只能靠自己。
日后的事態(tài)發(fā)展表明,毛澤東的判斷是對的。中蘇兩黨意識形態(tài)的分歧公開化以后,很快就擴大到國家關系領域。1960年夏,赫魯曉夫突然決定全部撤回在華的1299名專家,導致尚未建成的147個援華項目中止執(zhí)行?!按筌S進”運動、人民公社化運動的失敗,赫魯曉夫的翻臉,使整個國家陷入空前艱難的境地。20世紀60年代上半期,中蘇兩黨“真假馬列”之爭,隨后席卷中國的“文革”狂潮,最終導致兩黨、兩國關系的徹底破裂。
本文既然提到“大躍進”運動中的國際背景,筆者還想順帶提一下另一個重要因素———美國因素。美國因素與蘇聯因素不無關聯。在“大躍進”運動之前,毛澤東有三件事對美國人耿耿于懷。一是本文第一部分提到的朝鮮戰(zhàn)爭,是美國把一場惡戰(zhàn)強加于亟須休養(yǎng)生息的中國,貽誤了中國發(fā)展經濟和統(tǒng)一祖國的時機,這成了毛澤東心中永遠的痛。二是在1954年日內瓦會議期間,美國國務卿杜勒斯下令不許美國官員與中國官員握手寒暄。三是美國人在中美華沙大使級會談中所顯露出來的傲慢。毛澤東深深感到,美國之所以敢如此欺負中國,就是因為中國窮。美國人也好,蘇聯人也罷,都看不起中國,都不希望中國強大。他當年對一位外國領導人所說的一番話,就是這種憤懣心情和發(fā)憤圖強決心的真實寫照:“我們是弱國,不是強國。美國怕蘇聯,但是不怕我們,它知道我們的底子”;你窮,“就只好挨人家的白眼”;“一定得把自己建設強大”。毛澤東1958年之所以提出“超英趕美”,搞“大躍進”運動,美國因素無疑也起了重要作用。
在《鄧小平文選》中,有16處提到了“大躍進”運動。鄧小平同志既指出這場運動對國家產生的嚴重負面影響,又強調“大躍進”運動“不是一個人負責”,“并非別的人都正確”。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