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伯庸
編劇史航告訴我一個很有趣的游戲,最早是從美國傳來的。這個游戲叫作“讀書之恥”,玩法很簡單:在一群朋友聚會的時候,輪流坦承一本自己本該看過實際上從未讀過的經(jīng)典名著。你說我沒看過莎翁,我比你還慘,我連《圣經(jīng)》都沒讀過;我說金牧師《我有一個夢想》我沒聽完過,別緊張,他西裝革履一副學(xué)富五車的模樣,連《獨立宣言》都背不全。
大家輪流坦白,高潮迭起,往往能有各種驚人發(fā)現(xiàn),使得人們拍著大腿指著對方大笑:“平時看你濃眉大眼,原來也是這副德性啊?!彼腥颂拱淄暌惠?,彼此相視一笑,氣氛無比融洽。
這是個很有意思的心理游戲。在正常的社交活動里,一個博覽群書的人總是更容易得到大家尊敬,而讀書少則是一個負(fù)面屬性。如何判斷這一點,每個人心目中都隱藏著一份書單,不一定都讀過,但一定不能承認(rèn)這一點。沒人愿意被當(dāng)面說“哎呀,你怎么連這本書都沒看過”。于是,為了不暴露自己讀書少,大家會很辛苦地裝腔作勢,在聽到別人提到某某書時點點頭:“嗯,這書不錯。”——其實壓根沒看過。日積月累,習(xí)慣成了自然,壓力悄然堆積。
而這個游戲反其道而行之,讓大家都自曝其丑其短。要知道,一件丑事,一個人做了是丑事,所有人都做了,那就不怎么丟人了。這個游戲的原理,在于迎合了參與者的從眾心理,而且讓他們的恥辱感與在場每一個人分擔(dān)。大家輪流對約定俗成的社會規(guī)約進(jìn)行挑戰(zhàn),等于每個人都卸下自己的一副面具,壓力自然就隨之釋放。
這個游戲在中國玩,比在美國玩更加有趣。因為中國有幾千年的讀書傳統(tǒng),讀書已經(jīng)被視為一種與生俱來的義務(wù)、一種道統(tǒng)。中國有太多“不應(yīng)該沒讀過的”名著,小時候《三字經(jīng)》、《百家姓》、《千字文》總得背一遍吧?稍大一點,《唐詩三百首》起碼得背個三分之一出來;再大些,《論語》、《老子》得通讀一回吧?還有兩司馬三曹建安七子唐宋八大家諸子百家,都要略有涉獵不是?更別說什么儒家經(jīng)典、道家仙籍、佛家經(jīng)卷……在書店里放眼一掃,隨便就能發(fā)現(xiàn)諸如“你不得不讀的中華經(jīng)典100本”、“中國人必讀的10本世界名著”之類的系列叢書。讀者還都吃這一套,一箱一箱地往家里扛,一臉焦慮,仿佛少看了一本,就會被社會淘汰了似的。
在這種“必讀”高壓之下,玩起“讀書之恥”來,挑戰(zhàn)禁忌的快感格外強烈,釋放出來的壓力也就特別大。我在不同的朋友圈子里實驗了幾次,效果特別好。一開始,大家還有點扭捏,只好我來起了個頭。我會很誠實地告訴他們,我很少看俄國作家的作品,不是人家寫得不好,而是對不上眼?!栋材取た心崮取肺揖蜎]看過,《復(fù)活》只翻過封皮,《卡拉馬佐夫兄弟》更是看了個書名就扔下了。中國的經(jīng)典里,我沒通讀過《詩經(jīng)》,因為好多字不認(rèn)識;沒研究過楚辭,因為好多字不認(rèn)識;沒朗誦過漢賦,因為好多字不認(rèn)識;就連《唐詩三百首》我能背下來的都不算多,寫東西要用的時候還得靠百度和谷歌去查。
我這個頭兒一開,其他人明顯松了一口氣,爭先恐后深挖自己的思想根源。到了后來,剎都剎不住。這些家伙與其說是在坦白,不如說是在發(fā)泄,仿佛要把平時被那些“必讀書籍”憋進(jìn)胸腔的鳥氣,一次宣泄個夠。
標(biāo)榜自己讀過什么書,這是一件好事。不過偶爾試著坦承自己沒讀過什么書,也未必是壞事,可以有效緩解焦慮,拉近朋友關(guān)系。最后,請允許我引用李小龍先生的一句經(jīng)典臺詞為這游戲做個注腳:“我讀書少,你可別騙我?!?/p>
摘自《看天下》2013年第1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