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代保留著官妓制度—官妓者,即由官府供養(yǎng)、為官員執(zhí)役的妓女—官府有什么公宴之類,習慣叫來官妓歌舞助興,許多才華出眾的官員還跟官妓過從甚密,如歐陽修、蘇軾、秦觀等人都與她們有過詩酒唱和。但是,如果我們以為宋朝官員可以隨便眠花宿柳、狎妓嫖娼,那就想錯了。
我們首先需要澄清的一點是,古代的“妓”并不等于性工作者。訓詁學對“妓”的注解都是指“女樂”,換言之,妓提供的服務是音樂、歌舞、曲藝,而不是皮肉。宋代官妓的工作只限于在公宴上唱唱歌、跳跳舞、彈彈琴,助助酒興—宋代一流的妓女,不但“能文詞,善談吐,亦平衡人物,應對有度”,而且“絲竹管弦,艷歌妙舞,咸精其能”。至于上床,對不起,那不是官妓的義務,她完全有權利拒絕這種過分的要求,而且法律也主張嚴懲向官妓索求性服務的官員:“宋時,閫帥、郡守等官,雖得以官妓歌舞佐酒,然不得私侍枕席”。官員與妓女的過分親昵之舉,當時叫做“踰濫”,屬于“贓私罪”。按照宋仁宗康定元年(1040年)的一項立法,官員“若只因宴飲伎樂祗應,偶有踰濫,須經十年已上,后來不曾更犯罪,并與引見”。在法紀嚴明的情況下,宋代官員只要“偶有踰濫”,除了受責罰,政治前途也基本上完蛋了,須十年以上沒有再犯,才有可能轉官。
即便是“以官妓歌舞佐酒”,也只是限于法定節(jié)日的公宴;官員如果在非法定節(jié)日的宴席叫來妓女(包括官妓與私妓)陪酒,也是要受刑罰的:“發(fā)運(官)、轉運(官)、提刑(官)預妓樂宴會,徒二年”。
唐朝時,似乎并不限制官員狎昵妓女,詩人白居易曾經帶著十名妓女夜游杭州西湖,還洋洋自得地賦詩紀念,一時傳為佳話。宋人說起這宗前朝風流往事,感慨道:“使在今日,必以罪聞矣!宋代法官在宴樂方面受到的限制,又比一般官員更為嚴格。宋人筆記《畫墁錄》稱,“(仁宗朝)嘉祐以前,惟提點刑獄不得赴妓樂。(神宗朝)熙寧以后,監(jiān)司率禁,至屬官亦同?!币簿褪钦f,宋仁宗朝嘉祐年間(1056~1063年)之前,其他官員還可以參加妓樂宴會,惟獨提點刑獄的法官不允許。五六個法官集體出去狎妓嫖娼,更是宋人難以想象的事情。
別說出入娛樂場所、召妓買醉,對法官而言,即使一般性的社交、應酬活動,也是受到限制的。如北宋景祐元年(1034年),宋仁宗下詔說:“天下獄有重系,獄官不得輒預游宴、送迎?!币彩菑娜首诔_始,宋代逐漸發(fā)展出一套嚴密的法官“謁禁”制度。所謂“謁禁”,即禁止法官接待、拜訪外人。寶元二年(1039年)十二月,仁宗詔令“審刑院、大理寺、刑部,自今勿得通賓客,犯者以違制論;若請求曲法之事,則聽人陳告之?!?/p>
宋神宗去世后,新法一一被罷,多項限制官員社交應酬的禁令也被廢除了,但即便如此,針對法官的“謁禁”還是保留下來:“除開封府、大理寺官司依舊行禁謁外,其余一切簡罷?!蹦纤螘r期,法官“禁謁”之制也是一直沿用。紹興六年(1136年),宋高宗下詔:“大理寺官自卿(最高法院首席大法官)、少(少卿,次席大法官),至司直、評事(法官),雖假日亦不得出謁及接見賓客。”
古代娼妓合法,平民百姓宿娼狎妓,政府一般不予干涉。但自宋代以降,歷朝均嚴禁官員宿娼,明代對官員嫖娼行為的打擊尤其嚴厲:“官吏宿娼,罪亞殺人一等;雖遇赦,終身弗敘?!倍撚兴痉嘭煹姆ü偃后w,更別說嫖娼了,連參加妓樂宴會也大受限制,乃至別的官員可以參與的社交應酬,也不允許法官摻和。顯然,古人已經意識到:官員接受的倫理約束,應當高于一般平民;而法官接受的倫理約束,又應當高于一般官員。通俗地說,老百姓允許做的事情(如狎妓),官員不可以做;一般官員允許做的事情(如應酬),法官不可以做。這其實也是現(xiàn)代文明社會的通則。
法官是一個特殊的群體,不僅因為法官的裁決權能夠直接決定一個當事人的死生、一場糾紛的利益歸屬(這意味著利害相關人具有向法官請托的巨大動力),而且法官自身的形象,關乎人們對于社會正義“最后一道防線”的信賴。2004年香港頒布的《法官行為指引》提出,“法官跟市民一樣享有權利和自由。不過,必須要認同和接受的是,法官的行為會因其司法職位而受到適當?shù)南拗?。法官必須嘗試在兩者中取得平衡,原則是法官需要考慮他想做的事,會否令社會上明理、不存偏見、熟知情況的人,質疑其品德,或因此減少對他身為法官的尊重。若然會的話,便應避免做本來想做的事情?!币虼?,不論是一千年前的宋朝,還是現(xiàn)代法治社會,都鼓勵法官保持“深居簡出”的生活方式,盡可能減少不必要的社交活動。至于“集體宿娼”之類嚴重敗壞法官形象的行為,更為古今中外的司法倫理所不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