鈴木將久
(一橋大學 言語社會研究科,日本 東京)
淺析魯迅與瞿秋白有關翻譯的討論
鈴木將久
(一橋大學 言語社會研究科,日本 東京)
上海顯然是接受海外文化的窗口。在租界華洋雜居的特殊條件下,上海的中國人日常生活中就有機會接觸海外文化。比如李歐梵《上海摩登》介紹,從美國開到上海的輪船,同時也運來了美國的流行文化,水手在船上看通俗書、畫報等等,到了上海賣給二手書店,其結果,上海街上到處都能看到美國最新流行文化的信息。又比如魯迅愛好的內(nèi)山書店,也主要出售日本書籍給上海人。上海文化人到內(nèi)山書店,能夠了解日本最新文化,而且通過日本的出版,還能了解日本翻譯過來的西方文化。當上海的中國人接受海外文化的時候,還有一個重要的環(huán)節(jié),就是“翻譯”。精通外語的上海文化人積極翻譯海外先進文化,努力普及海外文化。
近代以來中國討論“翻譯”時,受關注的是“信雅達”,即追求翻譯的正確性(信)、追求文章的優(yōu)雅(雅)以及追求譯文的順通(達)。有的譯者重視正確性,有的重視順通,不同譯者分別追求不同價值觀念。他們的翻譯理念其實表示著每個譯者對待海外文化的基本態(tài)度。他們大都以承認接受海外文化的重要性為前提,各自研究有效介紹海外文化的方法。重要的是,“翻譯”不一定是完全被動的行為,譯者接受海外文化的同時,也會形成自己的主體性。上海文化人通過閱讀翻譯,擴大有關海外文化的知識,而且在日常生活中印證書本上的知識,由此形成上海獨特的中西融合的文化形態(tài)。因此,以關注“翻譯”這一環(huán)節(jié)為切入點,我們可以討論作為海外文化窗口的上海都市文化的一些特點。
在此意義上,1930年代初期在魯迅與瞿秋白之間展開的討論,頗值得重視。1931年12月,魯迅翻譯出版蘇聯(lián)作者法捷耶夫的長篇小說《毀滅》。瞿秋白就寫一篇文章表揚魯迅的翻譯,同時提出一些問題供討論。魯迅立刻回答瞿秋白的問題,發(fā)表一篇文章并附上瞿秋白的原文。然后瞿秋白再次寫文章補充說明自己的觀點。兩個人的觀點存在深刻的差異,但總的來說,討論進行得很認真、友好、富有建設性。下面,我簡單地介紹兩個人的基本觀點,研究他們討論的深刻含義,初步思考1930年代上海都市文化的一些特點。
瞿秋白作為中國共產(chǎn)黨的革命家,一直尋找實現(xiàn)中國革命的途徑。他在討論文化問題時也關注中國革命。他認為中國高等人與下等人之間存在巨大差距。高等人無論在政治上還是在文化上時刻壓迫下等人,中國革命的最終目的是推翻高等人的統(tǒng)治。他主張,因為只有高等人能看懂中國文言文,難懂的中國文言文實際上鞏固了高等人的統(tǒng)治,為了打倒高等人,必須根本地推翻文言文的地位,創(chuàng)造下等人的新的語言。他由此構想了很獨特的語言革命理論。他的語言理論的中心是,重視下等人的口頭話。他強調(diào)“文”和“話”的區(qū)別,運用“文”需要一定的文化能力,必然地導致文化人牢牢統(tǒng)治沒文化的下等人??陬^話不會要求文化能力,因此可以脫開權力關系。以此為基礎,他提出“普通話”的概念。他所說的“普通話”并不是國家設定的規(guī)范語言,而是隨著下等人口頭話的平等交流,自然而然形成的“普遍通話”的語言。他主張只要遵守口頭話的準則,將來便會產(chǎn)生脫離權力關系的理想的語言。
瞿秋白討論“翻譯”時強調(diào),它不僅引進海外文化,還能幫助創(chuàng)造新的語言。他在寫給魯迅的公開信中這樣寫道:“翻譯——除出能夠介紹原本的內(nèi)容給中國讀者之外——還有一個很重要的作用:就是幫助我們創(chuàng)造出新的中國的現(xiàn)代言語。中國的言語(文字)是那么窮乏,甚至于日常用品都是無名氏的。中國的言語簡直沒有完全脫離所謂‘姿勢語’的程度——普通的日常談話幾乎還離不開‘手勢戲’。自然,一切表現(xiàn)細膩的分別和復雜的關系的形容詞,動詞,前置詞,幾乎沒有。”[1]505更重要的是,他思考創(chuàng)造新的語言的時候,基本根據(jù)他的語言革命理論。他寫道:“雖然一些新的字眼和句法,本來是中國話里所沒有的,群眾最初是聽不慣的,可是,這些字眼和句法既然在口頭上說得出來,那就有可能使群眾的言語漸漸的容納它們。假使存心可以‘不順’些,那就是預先剝奪了這種可能,以致于新的表現(xiàn)方法不能夠從書面的變成口頭的,因此,也就間接的維持漢字制度,間接的保存文言,反而殺死了那新的表現(xiàn)方法?!盵1]517-518可見,他認為只要遵守“口頭上說得出來”的準則,本來聽不慣的新的語言也將漸漸地普及開來。換言之,他特別重視創(chuàng)造語言的根本標準,卻不太注意譯文實際是否順通。
瞿秋白強調(diào)“說得出來”,容易被認為是追求翻譯的“順”,魯迅提醒這個危險,瞿秋白后來看到魯迅的文章后,再次表述自己的觀點:“你的來信也還說:“我是至今主張‘寧信而不順’的”。我覺得這是提出問題的方法上的錯誤。問題根本不在于“順不順”,而在于“翻譯是否能夠幫助現(xiàn)代中國文的發(fā)展”。第一,如果寫的的確是現(xiàn)代中國文(嘴上說的中國普通話),那么,自然而然不會有不順的事情,所以根本不成問題。第二,如果寫的不是現(xiàn)代中國文,而是“遠東拉丁文”(漢文文言),或者是西崽式的半文言,那么,即使順得像嚴又陵那樣的古文腔調(diào),也和中國現(xiàn)在活著的三萬萬幾千萬的活人不相干”[1]515-516。他似乎沒有思考語言“不順”的復雜一面,但有一點值得注意,他強調(diào)口頭話的準則,不是為了語言的“順通”,而是為了創(chuàng)造新的語言。顯然,瞿秋白討論的重點是將來的可能性。在他的思想里,推翻高等人的語言統(tǒng)治、創(chuàng)造下等人的“現(xiàn)代中國文”的語言革命過程中,翻譯發(fā)揮了重要作用。
魯迅在回答瞿秋白的文章中,提出另外的視角。瞿秋白寫到對嚴復翻譯態(tài)度的批判,魯迅乃介紹嚴復從早期翻譯到晚期的轉變,主張嚴復的《天演論》等“桐城氣息十足”,但后來嚴復自覺這種翻譯法不對,轉為注重“信”。而且魯迅還說明,中國傳統(tǒng)上發(fā)生幾次這種轉變,他舉例介紹翻譯佛經(jīng)的歷史:
那么,他為什么要干這一手把戲呢?答案是:那時的留學生沒有現(xiàn)在這么闊氣,社會上大抵以為西洋人只會做機器——尤其是自鳴鐘——留學生只會講鬼子話,所以算不了“士”人的?!髞淼淖g本,看得“信”比“達雅”都重一些。
他的翻譯,實在是漢唐譯經(jīng)歷史的縮圖。中國之譯佛經(jīng),漢末質(zhì)直,他沒有取法。六朝真是“達”而“雅”了,他的《天演論》的模范就在此。唐則以“信”為主,粗粗一看,簡直是不能懂的,這就仿佛他后來的譯書。[2]390
魯迅沒有清楚寫明介紹中國翻譯歷史的用意,但我們可以解讀,他是為了平衡瞿秋白過于看重未來可能性的議論,特意寫到歷史經(jīng)驗。以這種具有歷史視野的批評意識為前提,魯迅卻跟瞿秋白一致認為翻譯能創(chuàng)造新的語言。他也指出中國文語法不精密,需要通過翻譯發(fā)明更精密的表達方法,如“這樣的譯本,不但在輸入新的內(nèi)容,也在輸入新的表現(xiàn)法。中國的文或話,法子實在太不精密了,作文的秘訣,是在避去熟字,刪掉虛字,就是好文章,講話的時候,也時時要辭不達意,這就是話不夠用,所以教員講書,也必須借助于粉筆。這語法的不精密,就在證明思路的不精密,換一句話,就是腦筋有些糊涂。倘若永遠用著糊涂話,即使讀的時候,滔滔而下,但歸根結蒂,所得的還是一個糊涂的影子。要醫(yī)這病,我以為只好陸續(xù)吃一點兒苦,裝進異樣的句法去,古的,外省外府的,外國的,后來便可以據(jù)為己有。這并不是空想的事情”[2]391。值得注意的是,魯迅一方面同意甚至贊同瞿秋白寄予翻譯的最終目標,但另方面還注意“信”與“順”之間的復雜關系,堅持“寧信而不順”的態(tài)度。他雖然寫道:“這情形也當然不是永遠的,其中的一部份,將從‘不順’而成為‘順’,有一部份,則因為到底‘不順’而被淘汰,被踢開。這最要緊的是我們自己的批判?!盵2]392不否認現(xiàn)在的“不順”將來會成為“順”,在此意義上與瞿秋白的觀點沒有矛盾,但更強調(diào):“一面盡量的輸入,一面盡量的消化,吸收,可用的傳下去了,渣滓就聽他剩落在過去里。所以在現(xiàn)在容忍‘多少的不順’,倒并不能算‘防守’,其實也還是一種的‘進攻’。在現(xiàn)在民眾口頭上的話,那不錯,都是‘順’的,但為民眾口頭上的話搜集來的話胚,其實也還是要順的,因此我也是主張容忍‘不順’的一個。”[2]392很明顯主張現(xiàn)在要容忍“多少的不順”。
參照魯迅翻譯的《毀滅》譯文,我們清楚看到魯迅所謂“不順”的具體意義。小說開頭部分,魯迅這樣翻譯:
在階石上鏘鏘地響著有了損傷的日本的指揮刀,萊奮生走到后院去了。從野外流來了蕎麥的蜜的氣息。在頭上,是七月的太陽,浮在熱的,淡紅色的泡沫里。
傳令使木羅式加,正用鞭子趕開那圍繞著他身邊的發(fā)瘋了似的雞,在篷布片上曬燕麥。
“將這送到夏勒圖巴的部隊去罷,”萊奮生遞過一束信去,一面說,“并且對他們說……不,不說也成,——都寫在那里了?!?/p>
木羅式加不以為然似的轉過臉去,卷他的鞭子,——他不大高興去。無聊的上頭的差遣,誰也沒有用處的信件,尤其是萊奮生的好像外國人一般的眼睛,他已經(jīng)厭透了。這又大又深,湖水似的眼睛,和他的毛皮長靴一同,將木羅式加從頭到腳吸了進去,而且在他里面,恐怕還看見了木羅式加自己所不知道的許多事情。[3]
對照藏原惟人的日本翻譯不難發(fā)現(xiàn),魯迅特別忠實地翻譯藏原的譯文。藏原的日文是這樣的。
傷めつけられた日本のサーベルをがちゃがたと階段で鳴らしながら、レヴィンソンは裏庭にでていった。野からは蕎麥の蜜の匂いが流れてきた。熱い、淡紅色の泡のなかを、七月の太陽が頭上に浮かんでいる。
伝令のモロースカは、気違いのようになった鶏を鞭で追いはらいながら、防水布の上で蕎麥をほしていた。
「これを、シャルドゥイバの部落に持っていってくれ」とレヴィンソンは包みをさし出しながらいった?!袱饯筏皮长Δいāい?、いわなくってもよい、――みんなそこに書いてある」
モロースカは不満そうに頭をそらして、鞭をいじりはじめた――行きたくなかったのである。退屈なお上のお使いや、誰にも必要のない包みや、ことにレヴィンソンの人間ばなれした眼に彼はもう飽々していたのだ。この湖のように深い大きな眼は、その毛皮の長靴もろともにモロースカを吸いこみ、そしておそらくはモロースカ自身でさえ知らない多くのことを彼のなかに見たのである。[4]
我們先不討論“重譯”作為翻譯方法的正當性,因為魯迅自己承認他從日本翻譯本重譯為中文,在此要討論的是,魯迅有關翻譯的思想。魯迅確實有意識地寫“不順”的譯文,而且他的“不順”主要不在于語詞層面上,而在于句子與句子的連接法上。他特別注意上一個句子和下一個句子的邏輯關系,根據(jù)藏原的日文譯文,很明確清楚地表示每句文章的上下關系。由此可見,他指出中國文不精密,主要指的是,中國文不能進行邏輯思考。魯迅指望翻譯能夠幫助改變中國人的思考方式,通過翻譯學到更具有邏輯性的思考習慣。換言之,魯迅將充分認識中國文的歷史、保持很深刻的歷史意識為前提,試圖通過翻譯、引進海外語言的思維,改變中國人長期遺留下來的思考習慣。
總結瞿秋白與魯迅有關翻譯的思想,我們可以看出他們方向相當不同。瞿秋白無疑是政治家、革命家。他指向未來,背后有領導中國革命的政治路線,一定程度上,他的翻譯思想是中國革命實踐的一部分。魯迅則是文學家、思想家,他的目標始終是改變中國的文章,也改變中國人的思維方式。魯迅的思想里,“翻譯”占有既可以改變中國文,又可以改變中國思維的重要位置。
雖然如此,我們也不能忽略他們兩個人的共同點。首先,在此討論中,互相表達敬意。瞿秋白的第一句話是:“敬愛的同志:你譯的《毀滅》出版,當然是中國文藝生活里面的極可紀念的事跡。”魯迅也在開頭寫:“看見你那關于翻譯的信以后,使我非常高興?!倍宜麄儗嶋H上保持特別親密的關系。比如,1931年瞿秋白接受魯迅的要求翻譯《解放了的堂吉訶德》,1932年瞿秋白在魯迅家里避難,1933年共同編輯了《蕭伯納在上?!返馁Y料集等等。瞿秋白就義后,魯迅還匯集瞿秋白的翻譯文章,編輯出版《海上述林》,以此紀念瞿秋白。由此可見,他們的意見相左是在同志關系的框架之內(nèi)的不同指向。
更重要的是,瞿秋白和魯迅都強調(diào)翻譯能幫助創(chuàng)造新的語言。換言之,他們都注意翻譯能幫助形成中國人的主體性。雖然瞿秋白強調(diào)的主體性傾向于政治革命方面、魯迅傾向于文學思想,但同樣主張翻譯不僅引進海外先進文化,而且能夠形成中國人的多方面的主體性。他們強調(diào)這一點,就顯示跟其他簡單引進海外文化的譯者區(qū)別開來的鮮明特征。就在這點,我們可以看到上海文化人應有的一種思想狀態(tài)。如果上海只能接受海外文化,對于中國歷史的貢獻就會受限制,但如果上海通過接受海外文化能形成自己的主體性,可能會刺激或推動中國現(xiàn)代歷史的發(fā)展。瞿秋白與魯迅的討論給我們留下一個重要問題,即是在上海的半殖民地條件下,文化人如何努力開展自己的活動、如何形成推動中國歷史的主體性。
當然,我們作為后世的人,可以質(zhì)疑他們討論的翻譯理想究竟是否實現(xiàn)。顯然,他們的理想并沒有順利成功。這是相當棘手的研究課題,為了理清他們翻譯的結果,需要研究各方面的問題。但這已是另一篇文章的任務了,本文就此打住。
[1]瞿秋白.瞿秋白文集:文學編第1卷[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5.
[2]魯迅.魯迅全集:第4卷[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
[3]魯迅.魯迅譯文全集:第5卷[M].福州:福建教育出版社,2008:254.
[4]藏原惟人.壊滅[G]//壊滅·氾濫.東京:新日本出版社,196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