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志榮
(湖北第二師范學院 馬克思主義學院,湖北 武漢430205)
晚明是一個思想文化急劇變動的時代,王、湛學說迅速崛起,講學之風風靡大江南北。流風所及,地域性講學興盛,其中尤以江西、徽州、浙江等地為著。與這些區(qū)域相比,經濟和人文均不特別突出的鄂東,卻異軍突起,掀起講學熱潮,涌現(xiàn)了一批學術成就突出和講學頗有影響的名家。尤其在以耿定向為首的學術領袖引領下,鄂東地區(qū)的講學活動漸成氣候,激烈的學術爭鳴,吸引著許多鴻學碩儒、士人、學者等紛紛前往。時內閣首輔王錫爵稱:“隆萬間,講席之盛,莫如麻城天臺耿公……四十年來,為耿氏之學者盛天下?!雹俟饩w《黃安縣志》卷9,《藝文》。鄂東問津書院的“有明一代,耿、王、吳、郭、彭、蕭諸公主持壇占二百年,師友淵源風動海內,一時鐘鼓管絃之盛,幾與鹿洞、鵝湖、東林、首善相頡頏”②光緒《問津院志》卷4,《講學源流》。。晚明著名思想家李贄寓居鄂東二十年,與耿定向進行了激烈的學術論戰(zhàn),轟動朝野,吸引了一大批學者、文人、士大夫圍觀辯論,鄂東儼然成為晚明學術研討的一個新?lián)c。偏僻一隅的鄂東,緣何出現(xiàn)講學興盛的狀況?除受王、湛全國講學興盛影響外,還有著深刻的社會經濟因素。從社會學視域考察其原因,有助于更好把握學術思想與地方文化、學術發(fā)展與地域社會變遷之間的互動關系。地方文化發(fā)展與地方經濟社會發(fā)展相一致,也需要社會各方面資源和各種力量共同努力。鄂東講學興盛對當今地方文化繁榮發(fā)展提供了借鑒。
晚明鄂東地區(qū)主要指黃州府,轄一州八縣:黃岡、麻城、黃陂、黃安、蘄水、羅田、蘄州、廣濟、黃梅。明以前,黃州地區(qū)人口稀少,地理位置偏僻,交通閉塞。加以元初和元末,該區(qū)域為農民起義主要戰(zhàn)場,飽受戰(zhàn)爭創(chuàng)傷,經濟發(fā)展較為緩慢,一直沒有擺脫貧窮落后的狀況,文化教育水平不高。進入明代,大批外地移民遷入改善了鄂東經濟文化狀況,有學者即指出“鄂東自古是移民之地,也深得移民之惠”[1];在鄂東移民中,江西移民對明代鄂東經濟文化發(fā)展影響最大。洪武年間,江西移民已超過鄂東土著,他們的到來不僅增加了勞動力,也帶來了先進的生產技術和文化,極大提高了鄂東經濟水平,也為文化教育發(fā)展打下了基礎。至明中后期,鄂東文化教育落后狀況有了根本改觀,不論是社學、義學、書院的數(shù)量、規(guī)模,還是科舉進士中式人數(shù),都位于湖北之冠,[2]鄂東人文興盛甚至可與文教發(fā)達的江南相提并論。明代王士性指出“蘄黃之間,今日人文飆發(fā)泉涌……”①王士性:《廣志繹》,卷4《湖廣》,中華書局1981年版。。
江西移民不僅對明代鄂東經濟文化發(fā)展影響巨大,而且給當時鄂東學術思想帶來了新的風氣。明中后期湛若水、王陽明為首倡導講學,王學給中國的知識、思想與信仰世界帶來一股自由的風氣,王學很快成為思想界的時尚。陽明學派講學集中地區(qū)為江西、江浙等地,這些地方與鄂東臨近,鄂東多為江西的移民,在血緣、地緣等方面,受其影響也很大。江西講學之風深深影響鄂東,省內一些士人遠道慕名到江西追隨學習王學比比皆是,有的為其再傳弟子。例如安陸何遷追隨湛若水;麻城毛鳳起,從小習舉業(yè),后棄舉業(yè)而潛心鉆研王學,聽說王守仁在東南倡導心學,不遠千里徒步南行追隨王守仁學習,學習數(shù)年,回到家鄉(xiāng),講學授徒。黃梅瞿九思十歲時隨父到吉安赴任,深受江西講學之風影響,從學于吉安著名陽明學派的羅洪先,后來力勸父親辭官歸隱,回鄉(xiāng)致力講學。此外,還有黃岡的郭慶、吳良,蘄水的胡仲謨、蔡月涇等,他們求學回鄂東參悟王學、授徒講學,成為積極傳播宣傳王學的代表。章學誠說“明嘉靖以還,學者多趨余姚王氏,而大湖南北,蓋本泰州王艮所傳,則已為別派矣。蘄黃之間,江西接壤,新建故治,流風在人。若黃安耿氏、蘄州顧氏,皆豪杰之士,能自振起,雖兄弟家學,不相因襲,則其得失,亦不盡由師說然也”②章學誠:《章學誠遺書》,卷25,文物出版社,1985年。。湖北境內因鄂東與江西接壤,受王學影響遠遠大于湖南,王學在湖北傳播主要以“泰州學派”為主,主要代表人物為黃安耿定向、耿定理、耿定力兄弟,蘄州顧問、顧闕兄弟。他們熱衷于講學并且還與外界講學者交游往來,尤其與江西、江南的講學學者密切往來,彼此相呼應,具有一定的影響。黃安耿定向在外出仕、交友,結交許多江右學者,結下深厚友誼,也有許多江右學子追隨耿定向求學,大批江西王、湛大師喜歡到湖北來講學,如何心隱、羅汝芳、胡直、鄒善、劉元卿皆至鄂東論學、講學,有的長期定居鄂東,與鄂東講學者一起切磋學問,問學論道,展開學術研討。這些學者的學術活動都對明代鄂東講學興盛起到了非常重要的推動作用。
明中后期,經濟繁盛、歷史悠久、風景秀麗之地,文人、士大夫紛紛結社匯聚,往往成為文化思想交流據(jù)點,并形成以此為中心的文化輻射圈。謝國楨指出,自嘉靖年間開始,大江南北以及山東、陜西個別地區(qū)社會經濟繁榮、水陸交通便利的地方,促成了文人結社的繁榮發(fā)展③謝國楨:《明清之際黨社運動考》,上海書店出版社2004年版。。當時經濟繁榮的區(qū)域與文化、學術發(fā)展的據(jù)點多數(shù)是相重疊的,內在學術思想流變與外在社會經濟的配合,催生出幾個全中國重要的學術文化據(jù)點,這與其他各類文人集會結社本質上有相通之處。例如,杭州、南京、京城等地文化繁榮、講學興盛,背后都有雄厚的經濟資源作為支撐。
鄂東水陸交通便利,通商賈之財,商品經濟發(fā)展,經濟發(fā)展推動了地方文化教育發(fā)展。大批江西移民遷居黃州,人口達到相當規(guī)模,帶來的充足勞動力有利于鄂東大規(guī)模開發(fā),逐漸形成成熟的農業(yè)經濟,鄂東也成為湖廣地區(qū)最重要的糧食生產區(qū)。明天順年間黃州府糧食產量即開始高居湖廣各府之首位,達到252000石,直到明末仍保持湖廣稅糧第一的位置。④粱方仲:《明代戶口、田地及田賦統(tǒng)計》,《中國近代經濟史研究集刊》3卷1期。棉花、茶葉等經濟作物在鄂東廣泛種植,蘄水縣“邑人入夏以來,于地之亢爽者多植棉花,七月十五以后,從而拾之,紡而織之,機杼之聲,戶相聞焉”⑤《古今圖書集成》,《職方典,黃州府風俗考》。。鄂東其他各縣如羅田、廣濟、黃岡等地廣泛種植棉花,也是盛產茶葉和加工的重要地區(qū)。米、棉花、茶葉以及其他農業(yè)副產品輸出到區(qū)域內或跨區(qū)的市場,因而有“湖廣熟、天下足”之稱,成為提供江南糧食的主力之一。農產品興盛,推動棉紡織業(yè)、絲織業(yè)、造紙業(yè)、冶煉業(yè)等的發(fā)展,商品交換市場發(fā)達,例如編織業(yè),蘄州的竹席更是貢品、精品,平民一席難求,鄂東的竹器編織因此遠近聞名。湖北礦產資源興盛,鐵課占全國三分之一以上,蘄州的黃梅鐵礦開采興旺,是其中主要鐵礦冶。鄂東位于三省交界,各地往來輻輳,而且境內河流連接長江主干,往上可通陜西、四川,向東而下便可達江南,貨物運輸十分便捷。鄂東及外地商人承擔起出口的運送與貿易,在此地的農產品商品化中發(fā)揮了更大的經濟價值。農產品的商業(yè)化推動了市鎮(zhèn)經濟發(fā)展,便利的水陸交通帶來市鎮(zhèn)經濟繁榮,更加促進農業(yè)商品化發(fā)展。一些臨水地區(qū)由于便利水運成為新興市鎮(zhèn),商賈巨富聚集,呈現(xiàn)一番繁盛景象。例如黃梅縣36鎮(zhèn),“明盛時,地闊人稠,煙火相望,雞犬相聞”①順治《黃梅縣志》,卷2,《市鎮(zhèn)》。。位于麻城西南最繁榮的貿易集市宋埠鎮(zhèn),“明清以來商務興盛,為邑中首集。地當水陸之沖,南北貨物輻輳,閩贛巨商建筑會館于此,黃安商戶亦多殷實”②余晉芳纂:《麻城縣志前編》,卷1,第117頁。。章學誠指出,自古被稱為水鄉(xiāng)澤國的湖北,民居多頻水而藉著舟楫之利以通商賈之財,“東西上下,綿亙千百里”,并且“隨山川形勢而成都會,隨都會聚落而大小鎮(zhèn)市起焉”③章學誠:《湖北通志檢存稿》,卷1,《食貨考》,湖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 ,第34頁。。鄂東便利交通,江西、安徽、浙江等地貨物運到湖北,湖北貨物運到外省,鄂東成為商品周轉點,尤其是長江沿線的地方發(fā)展為市鎮(zhèn),帶來市鎮(zhèn)經濟繁榮,商品經濟發(fā)展。
文化教育發(fā)展水平與商品經濟發(fā)展一定程度上是同步的,商品經濟發(fā)展,推動地方文化教育事業(yè)繁榮。從鄂東地區(qū)人才分布看,進士主要分布在黃岡、麻城、蘄水等經濟開發(fā)較早的地區(qū)。而商品經濟越發(fā)達,也促使奢靡行為興盛,社會風氣變壞,尤其到嘉靖以后,民間社會漸漸擁有較大的空間,市民社會風氣也逐漸傾向于多樣化,傳統(tǒng)的倫理道德的約束力越來越小,而官方意識形態(tài)的控制力也逐漸松動。以異端思想著稱的李贄鄂東隱居講學、著書,他張揚個性,追求自我解放,士人蜂擁追隨。沈瓚《近事叢殘》稱:李贄“致仕后,祝發(fā)住楚黃州府龍?zhí)渡街校遽審闹邘浊?、萬人”,“少年高曠豪舉之士,多樂慕之”。④沈德符:《萬歷野獲編》,卷27,《兩大教主》?!睹魇贰吩u論曰:其“居黃安,日引士人講學,雜以婦女,專崇釋氏,卑侮孔、孟”,“士大夫好禪者往往從贄游”⑤張庭玉:《明史》卷221,中華書局1974年版,第5817頁。。李贄獨立特行個性,標舉“童心”,對儒家神圣經典提出質疑,以其不拘流俗的言論、卓而不群的個性,對鄂東士風、學風產生了深遠影響。
書院有固定場所、學田、書院等,可以保證講學規(guī)制,鄂東講學主要據(jù)點為書院。鄂東士人以講學為契機游走各個書院,形成一個書院網(wǎng)絡圈。例如耿定向、耿定理兄弟在天臺、天窩、釣臺書院講學;吳心學講學洞龍書院;蘄州顧問、顧闕兄弟在崇正、陽明書院講學;黃岡黃彥士和黃奇士兄弟講學甘露書院;麻城周思久講學輔仁書院等。晚明雖然經歷了張居正禁講學、毀書院,但是對湖北境內影響不大。一方面,張居正是湖北江陵人,與境內的儒學大師耿定向等人交往頻繁,關系十分密切。另一方面,湖北境內的地方官員支持講學,為講學大師專建書院,提供經費供其講學、著書。此時期的鄂東地方官員對講學大力支持,不僅創(chuàng)建、維修書院,聘請名儒大師到書院講學,甚至有人還親自到書院為生員講學。崇禎初,黃州知府祝萬齡在蘇東坡故居定惠院建書院。祝萬齡為陜西咸寧人,少年時追隨甘泉學派的代表人馮從吾求學,萬歷年間中進士,任黃州郡守。天啟年間,由于不滿魏忠賢禁毀書院,被貶職,崇禎年間重新啟用,授黃州知府,熱衷講學,經常到定惠書院講學,受諸生歡迎,稱之為“關西夫子”⑥盛朗西:《中國書院制度》,中華書局1934年版,第106頁。,也常到黃岡問津書院主祀講學,講誠明之義⑦光緒《問津院志》卷4,《講學》。。地方官員的大力支持促進了鄂東講學之風的興盛。
與此同時,講學的興盛也促成了書院的興修。地方官員支持講學,也積極主持或倡議書院的創(chuàng)設、修復、改建,為講學大師提供良好的場所。御史史學遷和廣濟知縣張久一十分欣賞瞿九思才華,在廣濟長江之濱龍坪鎮(zhèn)建江漢書院,專作瞿九思講學之所。為了保證瞿九思能在書院安心講學著書,朝廷命令地方官每年給他年俸白米六十石,以作為他的基本生活所需。麻城毛鳳起,追隨王陽明學習多年,學成歸鄉(xiāng),麻城知縣陳子文十分崇尚王學,欣賞毛鳳起的學問,特地為毛鳳起建一所書院,并借他的名號,命名為“道峰”書院,聘毛鳳起主講,遠近從其學者甚眾。地方官員為興建書院捐錢倡捐,劃撥學田,為書院作記、題詞、請額賜匾、請功,擴大提升書院的影響。鄂東有悠久講學歷史的書院——問津書院,萬歷四十三年,黃州知府王世德在問津書院遷建的募捐活動中,帶頭捐俸為倡,郡守以下官紳紛紛解囊相助,使書院很快竣工。他見“院宇即成,無田以養(yǎng)學,恐成荒廢,故與晉吾翁一商之云云”,“批準王家錫等呈請以造塔銀置烽火山畈等地田共七十二畝五分”①光緒《黃岡縣志》卷6,《學?!?。擴建時,時任湖廣巡撫熊尚文非常重視,當王世德向其報告時,立即批準募捐計劃,并捐贈俸銀。書院竣工之日,王世德親臨書院主持慶典,并為其取名為“問津書院”,親筆題寫“問津書院”匾額于新書院儀門之上。問津書院的擴建維修,為士人提供了一個學術論壇,各方師友都到此訪學、講學。由于問津書院的影響力日益擴大,遂成為地方儒學傳播中心,鄂東地區(qū)學術傳播、交流場所。地方官員在自己的職權范圍內,利用所掌握的資源為書院服務,倡導維修書院,通過捐輸、寫書院記、賜匾,頒布法律文件,為了維護圣教,把書院作為地方文化建設的窗口,化民成俗,淳化風氣,達到維護、控制地方社會統(tǒng)治秩序的目的。
鄂東講學興盛是士紳勢力發(fā)展的結果。明中后期人口劇增,科舉獨木橋日益變得狹隘,官僚系統(tǒng)飽和,許多中下級士紳階層無法登上仕途,實現(xiàn)人生抱負理想,于是他們關注地方公共事務建設。在此背景下,參與講學和書院建設等活動就成為參與地方文化建設的一項重要工程,藉此改善地方風俗,正俗美風,提升自己在地方社會中的聲望和領導地位。鄂東講學的主要成員為中下層士紳,他們具有較高文化素質,多為地方精英階層。例如耿定向之弟,一生只有生員功名,終生不仕,但學術成就并不亞于其兄,聲名遠揚,李贄正是服膺其學識,毅然辭官隱居鄂東。瞿九思只有生員功名,卻作《中庸》《位育圖聲樂編實用編》,又作《古樂測》《孔廟禮樂考》等書,雖被推薦授翰林院,卻毅然推辭,隱居地方收徒講學。另一方面明中后期由于政治腐敗,出仕成了一條艱苦的道路,許多士人因此選擇或被迫從政治舞臺上退隱,致仕還鄉(xiāng),例如顧問、顧闕兄弟厭倦官場辭官講學。與此同時,晚明時期中央政府對地方社會的直接控制力日趨減弱,地方縣級官僚無法控制地方社會,在賦稅征收、賑災捐輸?shù)群芏喾矫嫘枰蕾嚨胤洁l(xiāng)紳輔助,因此士紳在地方擁有很大活動空間和控制權。中國士人的修齊治平責任感和使命感驅使,使得士紳在地方社會通過積極參加各項公益事業(yè)的建設來顯示自己的影響力和實現(xiàn)自己的人生追求,“他們在文化上的領袖作用包括弘揚儒學社會所有的價值觀念以及這些觀念的物質表現(xiàn),諸如維護寺院、書院和貢院等”[3]。
士人熱衷講學,也極大推動了作為講學基地的書院的建設。士人以實現(xiàn)自己的理想和追求為目標,投身書院興修,參與地方事務。書院建設一直是地方士紳參與的重點,參與書院建置和管理,也為他們贏得了更高的地位,進而擴大在地方社會統(tǒng)治秩序中的權威。士紳的捐助有捐資和捐物兩大類,捐資的錢財大多用于購買田地。黃岡問津書院共有五十五石學田,相當于五百多畝,這些田地大多為地方士紳捐資購買或直接捐的學田?!秵柦蛟褐尽份d:“問津書院創(chuàng)于宋而盛于明,大端以學為事,所謂幾其實者與我朝名宦鄉(xiāng)先生克繼前徽經營院產,歲收積至數(shù)百石以供春秋之祀,以為讀書人會文之需,百余年來于茲矣,顧物力既數(shù)倍于前而文風日盛,會文者動數(shù)百人。”②光緒《問津院志》卷6,《藝文》。問津書院明代山長蕭繼忠只是低級生員,熱衷于書院建設和講學。明末,問津書院受兵燹、災害打擊,損失慘重,蕭繼忠仍慘淡經營。崇禎八年,張獻忠起義軍襲黃,侵擾書院,蕭繼忠毀家捐資修葺書院?!秵柦蛟褐尽份d:“黃人奔突竄徙,阡陌荒原,鹿豕所狎,租田盡織草”,蕭繼忠“因隙乘便,勉出私橐,修補祀典,雖芹毛瓦釜,二時仍不缺也”③光緒《問津院志》卷6,《藝文》。。問津書院在明末的發(fā)展與蕭繼忠對書院堅韌不拔、兢兢業(yè)業(yè)苦心經營是分不開的,尤其明末戰(zhàn)亂之時,蕭繼忠毀家興院,精神令人感動。士紳參與地方講學和書院建設,對于傳承文化,維護風教,改善地方風俗都有益處,從而有助于提升自己在地方社會中的聲望和領導地位。
晚明鄂東講學興盛也與明代文化重心轉移有密切關系。而湖北境內政治、經濟、文化的重心,也有一個變遷的過程。春秋時期經濟文化重心在荊州附近,漢代移至襄陽一帶,因為歷代首都多在西安、洛陽,湖北交通主要以南北為主,這種交通格局形成了以荊州、襄陽兩地為主的政治經濟繁榮,也帶來了文化的繁盛;而鄂東遠離政治中心,相對閉塞。南宋以后,中國經濟文化中心移至江南,南北交通有大運河,南北干線交通地位下降。到明代,尤其漢水改道,“漢口鎮(zhèn)為湖北沖要之地,商賈畢集,帆檣滿江,南方一大都會也”(錢詠:《履園叢話》卷14)。漢口鎮(zhèn)興起,并躋身全國四大名鎮(zhèn)之一,帶動了鄂東南漢口、鄂州、黃州沿長江水道交通的繁榮,形成了以漢口鎮(zhèn)為中心的政治、經濟輻射圈。交通條件的改善,推動了鄂東的經濟和文化迅速發(fā)展,并遠遠超過了北方。湖北經濟、政治中心的轉移帶來文化重心的轉移,湖北的經濟和文化進入了“以東南言之,則重在武昌”的時代。張偉然認為湖北三個區(qū)域文化水平的消長,自宋代后,相對于鄂北(襄陽)、鄂南(荊州)的跌落,鄂東的文化是蒸蒸日上。[4]有明一代,鄂東地區(qū)無論就書院、學校數(shù)目,科舉中式人數(shù),還是文化名人數(shù),都高于省內其他地區(qū)。清人陶澍在《蜀輶日記》曰:“漢魏以來,襄、郢一帶衣冠極盛,近則文風首推武、漢、黃三屬,而安陸、荊州、德安、沔陽次之,襄陽遠不逮矣”(陶澍:《蜀輶日記》卷4)。也說明這種鄂東人文興盛局勢在明代已成定局。
獨學無友,學問難以長進。鄂東士人注重與朋友交往、交流學習感悟,以文會友、切磋論道,孜孜于尋找良師益友,尤其追求與知己或同志的交往,士人之間交往十分頻繁。鄂東位于湖北的東大門,毗連豫、皖、贛三省,襟連江漢、江淮兩大區(qū),大別山環(huán)繞于北,長江蜿蜒于南,正處于楚頭吳尾。這種地理優(yōu)勢最便于與外地,尤其是與江浙和東南沿海的交流,便利的交通利于鄂東士人游學、交游、交友。一是鄂東學者出外方便,二是外來學者來去順暢。耿定向辭官歸隱,仰慕之士依然“如鳥投林,如川赴海,無不人人為扣兩端,期于有寤”。羅洪先、羅汝芳、胡直、鄒守益之子鄒善,其弟子明狀元焦竑,以及劉元卿、管志道、潘士藻、賀宗孔等到鄂東與之一起論道講學。李贄一生渴求結交天下之友,曾云:“四海求友,男兒常事,何奇之有?”他喜歡云游四方尋訪士友,與性情相投、豪爽俠膽的摯友一起探討,追尋生命的終極關懷。鄂東良好的學術氛圍吸引了李贄的到來,因為對耿氏兄弟學問十分仰慕,結下了深厚情誼,遂選擇在黃安寓居。在鄂東,他還結交了眾多學友、摯友,如麻城大族梅國楨及其梅之渙、梅澹園,周思久、周思敬兄弟,以及楊定見、丘坦之、高僧無念、汪可受等。即使與耿定向鬧翻,生活上依然得到他們的照顧,一起倡道論學,在鄂東生活近二十年。李贄一生的主要著作《初潭集》《四書評》《焚書》《藏書》等,都是在鄂東完成的,這幾本著作也是李贄最輝煌時期的代表作。鄂東良好的學術氛圍和便利交通,便于來往于經濟文化繁盛的江浙、江西等地與各地學者進行學術交流對話,有益于吸收南來北往文化為一體,融合各地文化精髓。
講學活動成為明代學術最重要的一個特點。以陽明學為主的講學在全國掀起講學高潮,陽明學因講學而得到發(fā)展,推動了地域性講學活動的形成。鄂東地區(qū)晚明講學之風興盛,既是這一學術思想發(fā)展大背景影響的結果,也與當?shù)厣鐣洕l(fā)展、地方政府支持、知識分子積極參與等多重因素密切相關。鄂東也因講學之風興盛而成為晚明學術發(fā)展的新?lián)c。鄂東作為王學講學風潮后期的地區(qū)代表,吸引著各地理學名家,遂成為王學地域性講學的一個中心。以耿定向、李贄、瞿九思等為中心的講學者團結了一大批志同道合的師友,吸引大批有見識的士人,充分發(fā)表自己的思想見解,傾情傳道授業(yè)解惑。他們的講學活動提升了鄂東區(qū)域影響力、感召力,對人才培養(yǎng)、社會風氣、教民化俗有著積極作用,為明末清初鄂東出現(xiàn)人才井噴的現(xiàn)象打下了良好的基礎,鄂東文化圈逐漸形成。然至清代,戰(zhàn)亂破壞,統(tǒng)治者實行高壓政策和文字獄,加以科舉制度的誘導,鄂東世風日下,讀書人為了求取功名,窮經皓首,講學之風日益衰落,學術自由探討之風氣已成昨日黃花,不禁讓人唏噓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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