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靖, 虞定海
(上海體育學院武術學院,上海200438)
在當今的文化研究中,有較注重對精英文化研究的趨向,而在一定程度上忽視了對民間文化現(xiàn)象的梳理、研究。從清末武舉制的廢除,到民國武術地位的不斷提升(尤其是中央國術館的成立),在這樣跌宕起伏的發(fā)展過程中,武俠小說在其中發(fā)揮了怎樣的作用?它是否僅僅是對武術書面語言的故事化表達?它與武術的發(fā)展存在何種內在隱性關聯(lián)?本文擬從這些歷史文化發(fā)展及其交互影響的過程中,尋得一些線索進行考察和探索,以期對上述現(xiàn)象有所了解。這對于探究民間文化內在的交流和互動,深度把握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發(fā)展之路,有著重要的價值和意義。
“游俠者精神的浸潤,產生過去,且將形成未來”[1]。如果說中國上層精英知識分子的軀體中都隱藏著儒的影子,那么中國民間百姓的意識深處則顯現(xiàn)著俠的影子[2]。武俠文化中深藏著民間社會對生命的渴望與憧憬,并激發(fā)著他們在困苦中生活下去的勇氣。對于武俠文化的主體表達形式——武俠小說來說,“揭示近現(xiàn)代武俠小說中所積淀著的文化內涵,為研究民間社會的文化精神和中國大眾文化特征,提供了獨特的視角”[2]。武俠小說這種文學形式,是我們探究民間文化“基座”的根柢,對我們了解民間社會的隱性力量有著獨特的價值。
雖然武俠小說作為一種文學形式早就在傳統(tǒng)的通俗文學中占有一席之地,但“其文化價值的高度提升,可謂是一現(xiàn)代的現(xiàn)象”[3]。直至清代,從《三俠五義》出現(xiàn)開始,武俠小說的發(fā)展開始繁盛起來,到了民國,更是達到了高潮。有學者謂:20世紀20—40年代,是中國武俠小說百花齊放的年代[4]。
民國武俠小說顯著的特征為作家陣容龐大、作品數(shù)量多,并借助于當時已較發(fā)達的報刊媒體,以連載的形式譜寫了武俠小說的高潮?!皩iT以寫武俠小說聞名的作家多達幾十人,而武俠小說著作有200多部”[4],并且已經逐漸形成了獨自的風格和流派?!爸?0世紀40年代,南北武俠小說家多達170余人”[4],較出名的有向愷然、趙煥亭、顧明道、李壽民、鄭證因、宮白羽、還珠樓主等,其中具有“南向北趙”之稱的向愷然和趙煥亭最負盛名,其作品影響也最廣泛、最深遠。
2.1 小說成為倡“新民”之方式 鴉片戰(zhàn)爭后,列強打開了中國閉關鎖國的大門,西方思想逐漸傳播開來。仁人志士們認識到要救中國于衰亡之中,必須喚起民眾的存亡意識,并進行國民思想的革新。革命啟蒙家梁啟超[5]主張:“欲新一國之民,不可不先新一國之小說。故欲新道德,必新小說……乃至欲新人心,欲新人格,必新小說?!彼J為,小說除了“文之淺而易解”外,更重要的是“以賞心樂事為目的者固多”,能夠“常導人游于他境界,而變換其常觸常受之空氣者也”“而諸文之中能極其妙而神其技者,莫小說若”。這其中有“熏”“浸”“刺”“提”4種力量發(fā)揮著巨大的作用,而使小說“有不可思議之力支配人道故”“教主之所以能立教門,政治家之所以能組織政黨,莫不賴是”“此四力而用之於善,則可以福億兆人,有此四力而用之於惡,則可以毒萬千載”。故“今日欲改良群治,必自小說界革命始;欲新民,必自新小說始”“小說為文學之最上乘也”[5]。
梁啟超極力宣揚小說的“新民”作用,其最終目的為“改良群治”,振衰起弊于頹廢國勢。當時報刊、雜志等近代傳媒從西方傳入中國,使得小說這種文學形式有了更為廣泛傳播的可能,并能夠直接與大眾對話,為大眾的“思想革新”創(chuàng)造了條件。梁啟超極力提倡創(chuàng)辦報館,他利用報紙等媒體,改變了以往的文學形式,創(chuàng)造出“報章體”,對當時的小說創(chuàng)作影響巨大。小說在文學界的地位開始逐日上升,以往被輕視的傳統(tǒng)觀念得到了極大的改觀[6],被認為是具有革新社會、啟迪民智的重要文化媒介。
與之同樣憂國憂民的我國文壇巨匠魯迅,在學醫(yī)救人的路上,意識到了精神上的麻木比身體上的虛弱更可怕,以至于決意“棄醫(yī)從文”,立志以小說等文學形式的創(chuàng)作來喚醒國人,一改國人萎靡之精神狀態(tài),達到“新民”之效。從新視角對小說的解讀,賦予了它更多的內涵和使命,為小說的繁榮營造出極佳的思想文化氛圍。
2.2 武俠小說成為尚武之理想路徑 清末,被用來指稱包括中國在內腐朽體制的“sick man”一詞,被志士們作為喚醒大眾的“口號和工具”,來形容中國人身體“不堪一擊”的病態(tài)現(xiàn)象。一時之間,中國人“病夫”的形象廣為流傳,并逐漸激起國人“集體的羞恥”,進而“一雪前恥”[3]。
此間,嚴復將社會達爾文主義思想引入中國,其主要觀點為“民民物物,各爭有以自存。其始也,種與種爭,及其成群成國,則群與群爭,國與國爭。而弱者當為強肉,愚者當為智役焉”[7]?!皬姺N強國”的觀點成為有識之士的共識,那么對于國人“病夫”的身體和頹廢的國勢,何以強國強種、去孱除弱呢?
借鑒日本的武士道,宣揚尚武精神是許多仁人志士的主要觀點。“彼日本崛起于數(shù)十年之間,今且戰(zhàn)爭世界一強國之俄羅斯,為全球所注目。而歐洲人考其所以強盛之原因,咸曰由于其鄉(xiāng)所固有之武士道。而日本亦自解釋其性質剛強之元素,曰武士道。于是其國之人咸以武士道為國粹……吾中國者特有之而不知尊重以至于消滅而已”[8]。在梁啟超《中國之武士道》中,列舉了數(shù)十位足以體現(xiàn)中國“尚武精神”的武士道者,這其中也包含了司馬遷《游俠列傳》中的朱家、劇孟等人。他認為中國自古就有尚武之風,就有俠客的存在,而近日中國衰敗的原因恰恰是因為在封建專政統(tǒng)治下遺失了“尚武之風”。
這些思想在當時社會引起了極大共鳴,為武俠小說同武術的互動創(chuàng)造了條件?!拔鋫b卻是可愛的,他懂社會,他有神情,他能作出人家想到而作不到的事”[9]?!皞b文化在本質上是人們回歸原始之夢的一種實現(xiàn)方式”,它“以替代滿足的方式提供了一種回到原始狀態(tài)的途徑”[10]。在“國勢垂危,人民不武”之際,武俠小說能“喚醒國魂,表揚武士道之精神,以期發(fā)揚蹈厲,一湔此東方病夫之恥云爾”[11]。可以說,武俠小說不僅是人們閑暇時的消遣方式,更成為人們“揚眉吐氣”“呼喚尚武”的“理想路徑”。
3.1 武術與武俠小說的雙向融匯 自清末以來,受武舉制的廢除以及庚子拳亂的影響,武術的社會地位急劇下降。從武術之主體人的層面上來說,那些“耍槍弄棒”以江湖賣藝為生的武術大師,都屬于社會下層。他們頂多成為文學作品中俠客主角的素材,也鮮有能以文字論說,為自己立傳為武術正名[3]。善于寫作的儒者對俠的崇拜僅僅為一種“暫時性的,從現(xiàn)實中求解脫的文人俠客夢”[12],他們很少或者幾乎沒有機會接觸到真正的武術。以至于武術在民間的觀念仍舊是“雜?!被蛄x和團中玄之又玄的“神拳”,或魯迅口中“九天玄女傳與軒轅黃帝,軒轅黃帝傳與尼姑”的老方法[13]。在這樣的歷史背景下,有一定影響力的人來詮釋武術并提升其話語權就顯得非常迫切了。
相反,具備一定的武術知識也被認為是寫“真正”武俠小說的基本要求。筆名楊六郎于《立言畫刊》談武俠,他認為在武俠小說眾多分類中,如果不懂文字上的“武術”,忘了打,僅僅以“刀快血多”來描寫情景場面,“這樣不像回事呢,便只好以一個女的作中心,弄成英雄兒女,算是湊和著說是俠情小說,因為若刨去‘刀快血多’,便直與言情小說無異”[9]。要想寫出武俠著作,那就須滿足“武+俠+小說”的要素,否則就不能稱之為武俠小說。
民國許多武俠作家通過習練而體悟武術,在作品中也就自覺或不自覺地宣揚了武術,同時也滿足了寫作武俠小說的要素,使得對人物的刻畫更入木三分,此概其作品為后世所推崇的原因之一。兩者在這樣交互影響的情境中,形成了雙向融匯的關系。“在民初能文能武的習武者中,能夠非常成功地宣揚技擊之術的代表首推向愷然”[3],他因紅極一時的武俠小說《近代英雄俠義傳》而為人所知,其作品中閃現(xiàn)著對武術的真知灼見,為人們在賞讀之余普及了武術知識。他在早年留學日本時,即向武術家王潤生學習拳術,1915年回國,加入中華革命軍,并致力于武術發(fā)展。他的武術理論功底深厚,著有《拳術見聞錄》《拳術傳薪錄》《拳經講義》等。1932年,他在湖南創(chuàng)辦國術訓練所和國術俱樂部[4]。可以說他在武術的傳播方面作出了巨大的貢獻,其作品仍對后世產生深遠影響。
1923年,收有大量武術知識,對武術的價值及其理論進行闡述的《國技大觀》出版,本書的主編就是當時知名的武俠小說家姜俠魂。同梁啟超對于俠的觀點相似,姜俠魂認為“吾國民眾普通體育(武術),源于黃帝征蚩尤之先”“強種保國唯我獨尊之技術”等[14]。時下,武術能夠強國強種、洗刷病夫之恥的觀點開始流行,這也成為國術愛好者宣揚的主要論調。
3.2 武術與武俠小說書寫國族英雄譜系 民國武術發(fā)展迅猛,流派林立,許多具有民族氣節(jié)的武術名家成為武俠小說中的原型。如楊式太極拳創(chuàng)始人楊露禪,孫式太極拳創(chuàng)始人孫祿堂等。同時民間出現(xiàn)了如霍元甲、王子平、蔡龍云這樣勇于同洋人挑戰(zhàn)比武的武術家,“他們振興國威,強國強種,喚起民眾的愛國精神,也為文學作品中產生眾多俠客形象起了促進作用”[4]。
受時代的影響,民國武俠小說在思想內容、武俠元素及藝術觀念等方面凸顯了社會生活的現(xiàn)代性,在連接當代武俠發(fā)展上具有承上啟下的重要意義。“他們在意識形態(tài)上順應了時代發(fā)展的要求,結構思路上突破了以清官統(tǒng)領一切豪俊的創(chuàng)作思路,將武俠小說從古代‘理’的束縛中解脫出來”,通過大量的奇聞軼事構成了一個“英雄世界”[15],進而參與了國族英雄譜系的書寫。
國族是在特定的歷史條件下,被“發(fā)明”“建構”出來的“想象的社群”[16]。S.Anthony[17]也指出:在族群團體邁向國族建構的蛻變過程中,為了強化群體的凝聚力量,一方面要提供群體成員自我認知的地圖,另一方面更要從族群的歷史記憶中發(fā)掘過往的英雄人物與光榮事跡,作為國族成員仿效師法的道德典范。在國族主義史觀的鼓動下,從晚清開始出現(xiàn)大量民族英雄,著手建構中國“國族英雄譜系”。其中民國武俠小說在“喚起國魂”“振興民族”等方面發(fā)揮了重要的敘事象征作用,成為建構之一環(huán)。
在民族危亡的背景下,武術名家之所以能成為武俠小說的原型,并參與國族英雄譜系的書寫,其根本為他們通過其高超精湛的武藝,為讀者呈現(xiàn)了濃郁的“黃帝貽我子孫”而“現(xiàn)今澌滅殆盡”了的“尚武遺風”,其匡扶正義、除暴安良的武俠形象成為民族的守護神,并激蕩了國人求生存、求富強的信心。
在尋源、創(chuàng)作、刊出等一系列動作中,武術名家們作為“國族代言人”,通過武俠小說這一載體,在其文化消費和口碑相傳中不斷流傳、延續(xù),直至深入人心。“民族英雄”來自于有史可查的真人事跡,無形之中增加了“國族英雄譜系”書寫的可信度,以便不斷凝聚國人為民族奮斗的信念和決心。如霍元甲、王子平等這些“國族英雄”符號一直延續(xù)至今,仍激發(fā)著后世子孫們敬仰效法。
3.3 從讀武俠小說到練武術的效仿與轉化
3.3.1 武俠迷的產生 發(fā)表在民國報刊上有關武俠小說的片段完全可以反映當時人們癡迷武俠的程度。這既是對梁啟超所稱的“熏”之力“而眼識為之迷漾,而腦筋之為搖颺,而神經為之營注”的最好注解,同時也造就了大量的武俠迷。著名作家張恨水[18]回憶自己寫連載小說《啼笑因緣》時稱:“報社方面根據(jù)一貫的作風,怕我這里面沒有豪俠人物,會對讀者減少吸引力,再三地請我寫兩位俠客……我只是勉強地將關壽峰、關秀姑兩人,寫了一些近乎傳說的武俠行動。”
在國勢頹廢的形勢下,人們期盼“英雄俠客”的出現(xiàn)拯救民族于水火之中,英雄們俠肝義膽的光輝形象便烙印在讀者的心中而揮之不去。民國的武俠小說恰如梁啟超所言,確實有如此的“熏”之境界,能夠攝人心魂,“操縱眾生”。民國后,“武俠小說風起云涌,幾乎占了小說出版數(shù)量的大部分”[19]。
3.3.2 武術迷的產生“提”之力,較“熏”之力則更進一層次,它“自內而脫之使出,實佛法之最上乘也”?!胺沧x小說者,必常若自化其身焉,入于書中,而為其書之主人翁。讀《野叟曝言》者,必自擬文素臣。讀《石頭記》者,必自擬賈寶玉”“夫既化其身以入書中矣,則言其讀此書時,此身已非我有,截然去此界以入于彼界”,其“文字移人,至此而極”,“度世之不二法門,豈有過此?”[5]小說的“提”力,功效深厚,能使讀者化身小說主人公,產生“移人”“度世”效應。依據(jù)武俠小說的特點,其“提”之力則更易顯現(xiàn)。
在受到武俠小說“熏”力后,讀者(尤其青少年)在武俠小說“提”之力的影響下,為了獲得主人公“技藝超群”的絕世武功,成為救世的大俠,繼而行動起來模仿主人公去“峨眉學道”,行為癡狂,成為武術迷。這足見民國武俠小說已經開始深入讀者腦髓,影響著他們的日常生活。猶如當今許許多多的習武者,深受武俠影視劇的影響而赴少林寺學道修煉。這是他們內心“渴望回歸”“獲取自由”“與自然同一”的真實寫照。
在“熏”“提”力的影響下,完成了由紙上到現(xiàn)實的效仿與轉化,喚起了相當部分受眾(青少年)習練的興趣。對武術的追捧,又反過來催化了“武俠觀念”的流行,因此而要為之負“有力誘因”的責任[20]。在這樣的循環(huán)作用之下,對他們加之有效引導,振興消失殆盡的“尚武之風”,何嘗不能恢復中華、強國強種呢?
3.4 武俠小說神化武術之誤導 當武俠小說引起讀者行為效仿的同時,對其批判的聲音也不絕如縷。“現(xiàn)在人人愛看武俠小說,報章、雜志沒有武俠小說,當然不受人歡迎”,但武俠小說不能離開“人情”,“如果都寫成劍仙下凡,舉手就一道白光,便可取敵人的性命……,但是千人一面都寫成這個樣子,大概要使讀者都有了神經病的可能”[21]。這些評論者對武俠小說光怪陸離的武技渲染效果不滿,其本質是小說描寫過于虛夸而脫離了武術技擊這個根本,脫離了人身體能力(即人情)這個基本限度。
化君在《時時周報》中就以《國術與武俠觀念》為題,抨擊“武俠觀念”促使人們奔赴“深山學道”這樣的“把戲”,是一種“自慰式的夢想”。他認為武俠觀念“看來是積極的,是頗適合于目前委靡國人的良藥,但仔細研究一下,卻是中國民族的毒劑,至少是麻醉劑,不安于現(xiàn)狀的人們,并不在實際中找出路”,讀者“以為不久就會有取人首于百步之外,能撒豆成兵的英雄出現(xiàn)以及帝國主義的壓迫終必消逝,而中國也就隨意地殺死民族的仇敵了”,而呼吁當局禁止武俠觀念[20]。這一方面表明民國時期武俠小說對國人生活影響之深,另一方面,武術則被武俠小說過于虛幻的、超乎尋常的敘述手法神化,遮掩了其真面目。諸多青少年們由“武俠迷”轉化為“武術迷”而往峨嵋學道,大概也是中了想象中武術之“刀光劍影”“飛檐走壁”的“毒”??v然,他們能夠抵達“峨嵋”,到達“武當”,但在現(xiàn)實世界里他們又如何才能夠練成“撒豆成兵”的奇幻武功呢?
毫不掩蓋,武俠小說在重振尚武精神的作用顯而易見。誠然,武藝被描寫得再高明、再神奇,難道真的如《續(xù)劍俠傳》編者鄭官應所說的那樣,要靠這種“劍仙”去逐“異端”、克“強敵”、救中華民族于不墜嗎?在化君的論說中,雖揭露了當時武俠小說中存在的“脫離‘武’實際”而過于怪誕的普遍現(xiàn)象,但整體來看僅僅“浮”于人們深受所謂“毒劑”之害的影響,而未從有效解決問題的角度出發(fā),以至于要直接取締“武俠”。
3.5 武術對武俠小說誤導之回應
3.5.1 武術的科學化傳播 國術(武術)不僅為“我先哲所創(chuàng)”的固有傳統(tǒng)文化遺產,重要的是它可以“強健身體”,使國家“轉弱為強”,更能消除大眾亡國滅種的恐懼感。志堅在其《武俠小說的影響》的評論里分析到:“一部分的年輕人所以會相信武俠小說(中劍仙等絕世的武功),甚至于離家出(逃)亡,主要是他們缺少(武術的)科學的知識”“對于一般青少年,應當多多灌輸社會科學及自然科學的知識,使其認識社會,了解自然現(xiàn)象”“以嚴格的精神訓練及體格訓練,養(yǎng)成一種堅毅、勇敢、奮斗的性格”。他最后呼吁道:“我們固然知道武俠小說的毒害,但是最要緊的,我們要根究這種毒害的社會原因。”在當時的社會環(huán)境中,不但要找出其社會的根本原因,更要緊的是能因“武俠熏提”之勢而利“國民學武”之導。
中國的仁人志士們也清楚地認識到,無論如何發(fā)揮武俠小說的社會效應,如何提倡“尚武”的必要性,都無法將“四萬萬病夫”轉化成為身強力壯、能征善戰(zhàn)的正常人。“這不僅僅是思想文化價值的改變,更需要長遠且具體的社會教育等多方面改革”[3]。面對社會的現(xiàn)實需求,及社會思潮運動的不斷涌現(xiàn),對武俠小說所造之“流毒”進行疏導,即武術的科學化研究和傳播就顯得十分必要和迫切了。
3.5.2 “集體復制”之組織化傳播 在《近代俠義英雄傳》中,俄國大力士履行了霍元甲提出的離開天津并不在中國內部賣藝的要求后,霍元甲嘆道:“這算是什么!我雖則一時負氣把他逼走了,然他在演臺上說的話(中國是東方病夫國),也確是說中了中國的大毛病。我真想出來竭力提倡中國的武術。我一個人強有什么用處?”[22]在這樣的民族主義意識考量下,霍元甲清楚地認識到:要洗刷“四萬萬同胞”的“病夫”恥辱,必須提倡強身技擊之術——武術,但僅憑“一己之力”萬難做到,若要使“四萬萬同胞”都能意識且投入這項民族主義身體運動中,具有“集體復制”效果的武術社團之成立也就不足為奇了。
在這樣的強烈呼聲中,在民間拳師“城市”流動的趨勢下,武術家們開始嘗試打破門戶的約束,來到都市(報刊等也只有在此才能流行)組織武術社團,倡導用西方科學思想研究和推廣武術,從而開始了武術的現(xiàn)代組織化傳播之路。
要論及武術的組織化傳播,則必須提及官方武術社團——中央國術館。最高管理機構中央國術館“順民眾之意,應民眾之需”“應時勢之要求”于1928年成立[23]。它以“研究中國武術、教授中國武術、編著關于國術及其他武術之圖書、管理全國國術事宜”為主要任務[24],力圖全民國術化、國術科學化,并消除宗派畛域,“冀以滌除東亞病夫之惡謚,振起民族固有之精神”[25]。
在中央國術館的帶領下全國形成了上下貫通的國術館系統(tǒng)?!爸?933年的統(tǒng)計,當時已有25個省、市建起了國術館,縣及縣以下國術館(社、支社)數(shù)量尤多”[26]。它的目的不是“造就許多出類拔萃的武術名家”,而是“希望人人要國術化,有尚武的精神”,使中國“成為最健全的國家”,并把國術“發(fā)揚光大”[23]。它面向社會招生,開設研究班、教授班、練習班及女子練習班等[24],出版了大量的國術書籍,并創(chuàng)辦《中央國術旬刊》(后改名為《國術周刊》)。各地方國術館也紛紛創(chuàng)刊,向民眾宣揚國術。囿于國術師資的奇缺現(xiàn)狀,1933年又在中央國術館內附設“體育傳習所”,隨后又改稱“中央國術館國術體育??茖W?!?,專門培養(yǎng)“國術”和“體育”師資,在學校及軍隊等多重渠道進行推廣。
中央國術館以消除門戶之見為己任,憑借國家力量,其組織體系延伸到社會組成的最小單位——村(里),在一定意義上實現(xiàn)了“全民國術化”。這也一改武俠小說中的“門派爭斗、武技神秘化”的隱亂狀況,成為疏導青少年因缺乏基本的國術知識、“學道無門”,而造成的“武俠毒害”的實踐路徑。它積極提倡國術的科學化研究、兩次舉行國術國考等,這些舉措極大地提高了國術的地位,加快了國術現(xiàn)代化進程。
任何相關文化的互動不可能是均衡的,必會有其主動和被動的重心偏向,且總處于動態(tài)輻射狀的發(fā)展趨向中。民國“武俠小說”之武俠觀念在社會中的流行已引起極大關注,借助其顯著的“熏”“提”之力,予以積極、有效引導,在持續(xù)“四萬萬病夫之國”的身份強化之下,應成為促進國民身體強健的更大動力。有關國家身體控制與民間文化的互動研究,是需要進一步深思的課題,理應引起當下民國研究者的關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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