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 曦
(安徽大學 歷史系,安徽 合肥230601)
留學生是一個特殊的知識分子群體,在溝通不同國家間文化、促進國際交流方面扮演了十分重要的角色。1950至1960年代,臺灣留美學生形成了一個特殊的群體,在他們身上體現(xiàn)出許多時代賦予的精神特質。現(xiàn)代美國史學家伊格爾斯提出:“歷史的解釋取決于對人的意識動機的認識”。[1]1心態(tài)史的研究內容是某一階級、集團或群體的觀念和意識,主題覆蓋面很廣泛,卻難以形成一個明確的概念與意義。法國年鑒學派的史學家芒德魯認為,“心態(tài)”指的是人類社會中某一特定群體在思想及情感的層面所確信、感覺的方式,“心態(tài)史”是針對某社會群體的世界觀、態(tài)度、行為模式、無意識集體再現(xiàn)的歷史研究[2]80。筆者根據(jù)這一理論,主要針對留美學生的心理狀態(tài)這一歷史現(xiàn)象進行考察,并剖析特殊歷史環(huán)境造就的群體精神迷思,以期深化對當時臺灣社會的認識。
國共內戰(zhàn)中失利的國民黨政府于1949年敗退來臺,逐漸在臺灣建立起一黨專政的威權統(tǒng)治。同時,實施土地改革等一系列政策,使得臺灣的經(jīng)濟社會得到了很大的發(fā)展。本文探討的時間限度集中在上世紀50至60年代。這一時期,臺灣開始出現(xiàn)赴美留學之風繁盛的現(xiàn)象。這與內外兩個方面的因素相關:
內因是國民黨政府實行的留學政策。1949年國民黨政府遷臺后,為了培養(yǎng)人才,積極辦理留學教育,自1950年起,決定凡高中畢業(yè)而獲得“國外”大學四年全部獎學金,并經(jīng)留學考試及格者,得以出國留學。1950至1955年,每年舉辦高中畢業(yè)生留學考試,共錄取655人。[3]221955年,天主教于斌總主教與美國醫(yī)護學校協(xié)商,獲得了100名獎學金,其中10名給了僑生,剩下的90名給了臺灣高中畢業(yè)的女學生?!敖逃俊庇?955年5月28日和29日考試,錄取了180名,送由美方學校核定90名。除政府公派之外,還實行自費留學考試,使得更多學生得以出國留學。
從外部因素來說,美國援助的大量進入幫助國民黨穩(wěn)定了在臺政權,影響到臺灣社會的方方面面?!懊绹鴮?zhàn)后臺灣的經(jīng)濟援助適于1951年,到1965年為止,平均每年約有一億美元?!保?]217“美援對臺灣之國防、經(jīng)濟、社會、財政、交通、教育等各部門發(fā)展之貢獻至為深遠。”[5]美援在戰(zhàn)后臺灣教育領域中的運用范圍很廣,涉及到留學方面,除了美國政府的作為外,還可以看到宗教團體的無私援助。1955年東海大學的創(chuàng)辦、1960年輔仁大學復校,都與美國基督教董事會直接相關。這一切使得臺灣學生擁有更多機會赴美留學。1950至1960年代,美國留學生人數(shù)占了當時主要留學國的留學生的82%以上。[6]60-61
與之相對應的現(xiàn)象是留學生回臺的比例很低。在1957到1963年出國的學生中,只有7%的人在1964年前回到臺灣。[7]65以至于到了60年代末、70年代,臺灣試圖發(fā)展高新科技的時候,出現(xiàn)了“智識枯竭”的困境,即回臺的科技人才很少,難以形成群體性的力量。有學者無奈地感嘆道:“據(jù)1968年‘行政院’主計處統(tǒng)計提要亦可得知:就整個六十年代而言,有將近五分之一的大學生‘出國’留學。雖然‘出國’留學的人口多,回來的人少,而且在美國的生活艱苦,并且將導致家人長期離散,還是有許多人拼命想出去?!保?]143
“‘留學生文學’是二十世紀五、六十年代特定的歷史與政治環(huán)境下的特定產(chǎn)物?!保?]這里的“留學生文學”或“留學生文藝”,都是指留美學生的小說創(chuàng)作?!?950年以后的臺灣,到美國留學深造成為青年最高的理想”[10]82,1960年代留美小說作者都在這股留學熱潮中赴美,如于梨華、白先勇、吉錚、孟絲、歐陽子等作家。內容基本都在描述留學生在留美期間遇到的各種不適與苦惱、心境的彷徨、文化思想上的震撼,同時交織著才子佳人般的留美學生的學業(yè)與愛情。小說主調帶著濃厚的思鄉(xiāng)情與離鄉(xiāng)怨,但不少作者新穎的技巧、深刻的筆觸,刻畫了不只是代表少數(shù)知識分子的悲喜,而是整個社會的價值取向;對于生活與生命的追尋歷程,也具有文學的普遍性與獨特的藝術美感。這些小說在當時帶給讀者新鮮的題材,也能滿足對留學向往的青年朋友的好奇。留學生小說的時代性強,有著獨特的價值與地位,背后的場景是那個時代的民族命運與生活的反映。[10]80-81
留學生小說人物多反映個人存在的虛無感受。因為臺灣留學生對于中國的歷史文化傳統(tǒng),正走向由全面認同到逐步疏離的內心沖突階段,作為知識分子身處美國,面對西方文化的強勢,心中又要堅持中國傳統(tǒng)文化,兩者強烈沖突而產(chǎn)生了巨大的心理壓力。劉登翰等編著的《臺灣文學史》以于梨華的作品為例,簡要說明了留學生小說的主題:
她的作品中都有一個解不開的,或由陌生感、寂寞感、幻滅感、飄零感等等各個不同側面、角度和層次襲來的“失落”情結。這是那一個世代“既不愿意回到‘中共’統(tǒng)治下的大陸,也不愿去到人生地不熟的臺灣,其實更不愿滯留海外,只因無國可歸,無鄉(xiāng)可奔,便將就地留下來了”的留學生和留學生作家的共同情緒。[11]244-245
于梨華(畢業(yè)于臺灣大學,1953年赴美,就讀于加州大學,后在紐約大學教授中國文學)是其中的代表性作家。她常住美國,作品多以中國人在美國的生活為題材,自稱“無根的一代”,她的作品《放逐者之歌》即是如此。其代表作《又見棕櫚,又見棕櫚》(比喻沒有終點的流浪),敘述在美國三流大學當教授的牟天壘,由于對美國社會失望而返回臺灣,但是由于臺灣亦步上美國化,而在去留之間掙扎。另一位女作家聶華苓,是1960年被禁止發(fā)行的雷震《自由中國》雜志中的一位編輯。渡美后,1970年從美國寄回長篇小說《桑青與桃紅》,同時刊載于《聯(lián)合報》、《明報月刊》上。桑青與桃紅是同一女性的兩個名字,象征純真放縱的分裂人格。主要是在控訴大陸至臺灣,再從臺灣至美國的悲慘流亡生活,才造成她這樣的變化。
趙淑俠指出,1960年代臺灣文壇以美國為主的留學生文學盛行,美國成為一種區(qū)域性特征:沒到過“國外”的人寫不出“國外”生活,而臺灣的留學生主要集中在美國。所以,不單“留學生文藝”里的男女主角是美國留學生,作者也是美國留學生,故事的發(fā)生地當然更是美國。[12]“六十年代海外留學生作家標志著‘無根的一代’的彷徨,所創(chuàng)作的流放之歌,是六十年代臺灣‘留學生小說’悲愴的基調?!保?0]85楊牧認為:“六十年代的留學生小說為我們勾畫了各種結局,但共同的一個信念是‘他生未卜此生休’,從此以后任何笑容都漫著破滅的陰影?!保?3]小說中主要的代表人物有:于梨華《又見棕櫚·又見棕櫚》中徘徊去留的牟天磊,白先勇《紐約客》系列中的悲劇人物,如《芝加哥之死》中的吳漢魂,《謫仙記》里在威尼斯游河時跳水自殺的“中國公主”李彤等。文以載道,這些文學作品可以說是透視當時留美學生精神世界的一扇窗口。
國民黨政府在臺偏安一隅,奉行“反共復國”的基本方針,其統(tǒng)治之下的人民缺乏心理上的安定感。1950年代末留美、1960年代初回臺,任教于臺大外文系、外省籍的顏元叔,談到“在臺灣長大的中國人”的一個“非常悲劇性的記憶”,就是中國“從一個世界上第一第二大國,今日卻局促于一個小島”。這種感受與臺灣當時在政治、軍事、經(jīng)濟、文化對美國的緊密依賴相關。就像顏的描述:“美國是個朋友,但這個朋友是個大的巨人,而我們卻變成了一個小矮子?!保?4]呂俊甫也是外省籍的大學教授,批評大陸來臺者經(jīng)常將臺灣“和大陸的錦繡山河相比”而覺得“透不過氣來”,并率直地指出:“太平洋和臺灣海峽在我們心理上的距離,與地理上的距離似乎恰好相反”;“我們慣于回想過去的大陸,瞻望眼前的美國,自然就覺得腳下的這塊海島太渺小了”。[15]
戰(zhàn)后臺灣與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疏離,導致了與美國世界觀的侵入。在臺灣,1949年以前的思想、學術、文藝的發(fā)展脈絡因政治原因而被切割掉,沒有條件很好地繼承在大陸的發(fā)展。臺灣的思想發(fā)展失去新舊民族文化的滋潤,像是荒漠上的植物,領受“美國雨”的灌溉。有學者認為:
淋在我們身上的“美國雨”,沒有民族觀,頂多只有民主觀;沒有切入中國民族發(fā)展脈絡中的歷史觀,頂多只有美國現(xiàn)狀的“未來觀”;沒有指導炎黃子孫思想和生活目標的哲學觀,頂多只有反映資本主義先進社會生活的哲學觀。于是,這一代青年很容易和中國民族疏離,和中國社會疏離,成為一個持著美國人世界觀的中國人。[16]11
外省籍作家張系國認為,當時的臺灣學生不僅對中國不了解,也對臺灣的歷史現(xiàn)實有所隔閡,反而受美國影響很深:
我覺得在臺灣受的教育……尤其重要的一點是現(xiàn)代“知識分子”對中國出奇的缺乏知識。在臺灣長大的一群,幾乎完全精神上“美”化了。他們在出國前,根本沒有機會了解中國,更不了解臺灣。他們除了“親屬”的鏈子外,沒有什么東西能將他們與臺灣連在一起,他們對臺灣更缺乏感悟,沒有休戚與共的感情,不覺得臺灣是他們的故鄉(xiāng),使他們精神上與臺灣或大陸兩者都脫了節(jié)。[17]
有位出生于1950年代初的知識分子,談到從小感受到上一代認為:“只要下一代有希望有出息,再苦也是值得的”;而“值得什么呢?在以前或許是值得一個狀元兒子!在現(xiàn)在或許是值得一個留美博士的兒子!”[18]18當時青年學生的留學、移民,尤其是前往美國,也成為父母輩對兒女的寄托?!鞍雮€世紀的戰(zhàn)亂,半個世紀的流離顛沛,把我們父母輩塑成最現(xiàn)實的典型,他們渴望房子,渴望美味的三餐,渴望有麻將有電視的夜,渴望足以炫耀的兒女,他們已厭倦風雨。而我們,多年來做什么呢?走過昏暗的街頭去赴每晚的惡補,去擠公立的中學,去攀爬熱門的科系,去跳越‘托?!!保?9]3
戰(zhàn)后臺灣整個社會文化環(huán)境與中國傳統(tǒng)文化有著相當?shù)拿摴?jié),在政治高壓和心理重負的雙重作用下,赴美留學成了青年學人的一項較佳選擇,也形成了如此的社會風潮。他們逃避在臺灣的尷尬生存狀態(tài),也將彼岸的美國想象成烏托邦,“未到過美國的人,以為美國是天堂,尤其是年青一代,都以留學美國為最高志愿”[20]。學生們爭先恐后地申請到美國去,并作為自身價值判斷的標準?!爸钡浆F(xiàn)在,如和幾位——也許是偶然碰到的幾位——大學生深入交談,討論某一項問題,他們會不期然地流露出一種偏激的不正確的放縱的民主自由的觀念和言論來。他們這種觀念和言論的主要支柱,也即他們所經(jīng)常抬出來的權威招牌有二:一即是美國是如此這樣;二即是某學術泰斗曾如此說?!保?1]這些也充分體現(xiàn)了當時臺灣留美學生的精神迷思,即徘徊在臺灣和美國之間,缺乏安全感,找不到歸屬感。
戰(zhàn)后的1950到1960年代,美蘇兩個超級大國在世界范圍內爭霸。美國積極培植和聯(lián)合第三世界地區(qū)親西方的本土資產(chǎn)階級精英,以美國社會作為現(xiàn)代化模板,打造一個在政治、經(jīng)濟、軍事、文化、意識形態(tài)等諸領域都高度依附于自身的社會結構。美國在臺機構不斷利用美援機制,以人員培訓、人才交流等名義培養(yǎng)在臺代理人及其政策執(zhí)行者。并積極地對臺灣高等教育進行改造,引進美國學制與教科書,廣泛設置獎學金吸引臺灣學生赴美留學,培養(yǎng)了一代又一代親美派的資產(chǎn)階級知識精英。正如一位臺灣學者所描述的那樣:“‘美國新聞處’成為現(xiàn)代派文學與藝術重鎮(zhèn),‘學生英文雜志’成為中等學校以上學生必讀的課外讀本,‘美國之音’是學習美語和接觸美國通俗文化的重要園地,中文版的‘今日世界’以極其低廉的價格散布在臺灣社會的各個角落,成為在窮鄉(xiāng)僻壤打著赤腳的孩子們接觸美式現(xiàn)代化生活的窗口?!保?2]美國的影子鐫刻在那個時代臺灣人的歷史記憶中,如烙印般揮之不去。
美援的影響滲入廣大臺灣人民的生活中,變?yōu)橥鈦砦幕膹妱莘柸肭??!霸谂_灣,由于曾經(jīng)被日本人統(tǒng)治長達五十一年,所以,二次大戰(zhàn)結束后,最起碼有十幾二十年的時間,除了作為國語的中國語文之外,日語可以說是外來強勢符號的主流。但是,到了六十年代,戰(zhàn)后出生的一代已然長成,從小學到大學受過完整的新式教育,而在新式教育中,英語又是主要的外語,所以,英語已經(jīng)逐漸取代日語,成為外來強勢符號的新主流?!欢谟⒄Z成為強勢符號的過程中,除了教育的因素外,日常生活的接觸也產(chǎn)生了深遠的影響,甚至在一些以英語為主要營業(yè)語言的地區(qū),它已經(jīng)喧賓奪主,成為‘本土生活’中一個不可分割的質素了?!保?3]255-256這種影響是潛移默化的,“在我自己的國家圈子里,美國生活物資與美國文化,已經(jīng)成了我們生活的一部分資源。我們不知道,當我們正式去接觸美國時,我們才發(fā)現(xiàn)這個事實”[24]。有臺灣學者也認為:“1951—1970年的臺灣,美國幾乎壟斷了海外文化輸入臺灣的管道,美國文化是唯一較能自由進出臺灣者。此一期間,除了國民政府高擎反共的大纛外,美國文化以所謂‘文化交流’之名憑借著美援順勢輸入臺灣。”[25]可見,美國文化通過美援這一途徑滲透到了當時臺灣人的精神世界中。
在戰(zhàn)后臺灣學生積極的留學行為表象之下,隱藏的是一種孤獨、凄涼的流亡心態(tài)。國民黨威權統(tǒng)治對社會的嚴密監(jiān)控使得當時的學生對于社會參與表現(xiàn)得十分消極。于是,出國留學進而在異國謀職定居,就成為那代學人發(fā)展的重要出路。正如一位大學生所闡述的那樣:“他們雖然沒有反抗加諸他們身上的時代性的錯誤,但他們會逃避。西門町的鬧街,彈子房和咖啡廳都可以讓他們覓回片刻的自己;另一群比較幸運的,當他們踏入松山機場,走入機艙之際,亦會禁不住地噓一口氣:‘我終于離開了這地方!’但更大部分的年青人,是帶著不堪回憶的往時,和郁郁的心情,無可奈何地踱入這完全陌生的成人社會。”[26]25另一位學生也認為:“我們向來都是被塑造的,唯一能覓回自己的辦法,是避開那些能塑造而要塑造我們的人,此所以那么多的人急于要到黃金的彼岸”。[27]對于這些自認是“無聲、無力的一代”而言,“出國似乎變成他們‘表現(xiàn)自己’的唯一途徑”。[28]79-85
一位臺大學生對當時的赴美留學生群體與社會狀況進行了充分的反思,認為出國留學直至落戶美國,對于臺灣當時的社會來說,是種不幸。他認為,戰(zhàn)后臺灣青年學生的精神、價值被固定在一套主觀的、牢固的貧乏的世界觀和意識形態(tài)上。表現(xiàn)為一窩蜂的爭分數(shù),一窩蜂的考試、出國,結果把自己塑造成只有書本知識而毫無實踐經(jīng)驗的人?!斑@一切,到今日,究竟為大家在生活上打開了什么出路沒有?即使有所謂的出路——這就是六十年代的基本性征——出國留學,拿了洋學位,學有專長,入了美國籍,安安妥妥的落戶異邦,……這是屬于六十年代無可挽回的悲劇?!保?9]47-48另外,“失落的一代”、“無根的一代”等意識蟄伏在多數(shù)臺灣學生的心底深處,念茲在茲的只是出國留學,每日口頌著存在主義、虛無主義,無數(shù)人心中最大的愿望就是“來來來,來臺大,去去去,去美國”。這種與文化鄉(xiāng)土脫節(jié)的現(xiàn)象,如同少數(shù)大學生所警覺的:“我們這一代知識分子正走在高懸兩崖之間的鋼索上,還自以為是坐在通往美國的波音七四七機上呢!”[30]175
由于當時的臺灣留學生大部分留在了美國,造成了人才的大量流失。臺灣“國家科學委員會”的美國主要顧問之一Joseph B.Platt,在1965年3月的一次會議上提交了一份報告,名為《學者的移民和臺灣的發(fā)展:中美合作》。Platt指出,臺灣的工資水平低且學術研究環(huán)境差,因而留學生回去的人數(shù)少也是不難理解的。他解釋,最優(yōu)秀的畢業(yè)生,學術上看都得到了出國留學的獎學金,無論是來源于政府還是國外的學校。大約每年有2000名學生出國接收研究生教育。進一步說,大多數(shù)留在了國外。完成研究生學業(yè)后回臺灣的數(shù)目不能確定,大約在百分之五左右。臺灣最有能力的年輕人將科學和技術人力資源奉獻給了其他國家,主要是美國。這種智能人才的流失顯示了一個嚴峻的問題。我們可以理解他們不回臺灣的原因。擁有博士學位的年輕人如果進了臺灣某所大學的研究機構,他每月可以拿到50到100美元的薪水,包括了所有的福利。他在香港和新加坡可以獲得大約五倍的薪水,在美國可以達到十倍。更重要的是,在美國他擁有儀器和同事,并且可以和自己領域最新的發(fā)展保持一致。然而在臺灣,如果他試圖獲得上述的薪水,他至少需要持有兩份工作,并且一周要教書18個 小 時。[31]43
當時即有人認識到:“我們留外的人才盡管很多,但有些時候會使我醒悟,原來我們只是在為人家作育人材”。[32]幾十年后當學者們反思美援對臺灣社會的影響時也感嘆:“過去令吾人感到十分遺憾的是美援是引起我國人才外流的原因之一,在美接受教育訓練的人滯留于美國?!保?3]
在冷戰(zhàn)的國際環(huán)境下,海峽兩岸處于長期分裂、隔絕的狀態(tài),祖國的分裂和窮困使留學生們在國外倍感凄涼?!啊ッ绹魧W’,這是被多少人所羨慕的事。但是,現(xiàn)在留美的同學們,卻后悔來美,由留學生而成了‘流落生’。其苦悶、彷徨、悲憤和絕望的心情,絕非身歷其境的人所能夠想象的?!保?4]他們希望祖國統(tǒng)一,從而有自身發(fā)揮才干的空間,但殘酷的現(xiàn)實打碎了他們的夢想,“到美國久了,心情轉變了,加上國家遭到史無前例的動亂,他們的心靈是無限的痛苦。同時為了生活,忙得不可開交”[35]。在種種壓力之下,孤單與寂寞啃噬著每一個留學生的心,“午夜夢迴,當他們想到了只身千里之外;想到了自己苦斗的艱辛;想到家;想到國;想到亂糟糟的世界,枕頭上浸濕著淚水是不足為奇的”[36]。可以看到,1950至1960年代臺灣留美學生的流亡心態(tài)是時代性無奈的產(chǎn)物,美國援助使得他們有更多機會赴美留學并滯留美國,從而強化了這一心態(tài)。
綜上所述,筆者深深感受到,1950到1960年代的臺灣赴美留學生群體是特殊歷史條件下的產(chǎn)物,他們對美國的向往表現(xiàn)了對臺灣現(xiàn)實社會的不滿,內心深處的無奈與失落又體現(xiàn)了冷戰(zhàn)時代國共對峙留給他們的精神創(chuàng)傷。美援是一把向世界輸送美式價值的利劍,對臺灣留學生的影響甚巨,也在無形中塑造了這一批知識分子。其影響直至今日還存在,當今臺灣知識分子的內心深處也留著那個時代的深刻烙印。本文的分析希望可以從這一方面加強對戰(zhàn)后臺灣社會的理解,體現(xiàn)當時臺灣青年精英群體的現(xiàn)代鄉(xiāng)愁。這對于今天我們把握臺灣社會的知識分子心態(tài)有著諸多啟示性意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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