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鈺

（西南政法大學(xué)，重慶 沙坪壩 401120）

試析西方自然法思想的演變軌跡
——以“自然”觀念的變遷為視角

張鈺

（西南政法大學(xué)，重慶 沙坪壩 401120）

自然法思想在西方法律思想史上源遠流長，是西方法律思想的根基。許多學(xué)者已從人物、流派和時間等角度對其進行了充分的研究，本文從“自然”觀念的獨特視角重新梳理了自然法的演變軌跡，認(rèn)為自然法思想與自然觀念息息相關(guān)，不同的自然觀念決定了不同的自然法思想。一部西方自然法思想的演進史，就是一部“自然”觀念的演變史。

自然；人權(quán)；神法；自然法

“只要自然的觀念還不為人所知，自然權(quán)利（nature right）的觀念亦必定不為人所知?！盵1]自然法觀念的晦暗不明，正是由于自然觀念的意涵紛繁。古代之“依自然，人生而是政治動物”（man is by naturea pol itical animal），近代之“依自然，人生而自由平等”（man is by nature equal and f ree),難道它們依據(jù)的是同一“自然”？無怪乎法國思想家帕斯卡爾（P ascal）會發(fā)出無限感慨：什么是自然？難道習(xí)俗不是第一性的自然，自然不是第二性的習(xí)俗？歷史境遇之變遷塑造了不同的自然觀念，從而形成了不同的自然法思想?？梢哉f，西方自然法思想的演進史，就是一部“自然”觀念的演變史。下文就擬從“自然”觀念的演變?yōu)橐暯莵硖接懳鞣阶匀环ㄋ枷氲陌l(fā)展軌跡。

1 自然與人為：古代自然法思想萌芽

P hysis指自然，包括宇宙的自然和人的自然，N omos指涉人為，習(xí)俗、法規(guī)、約定、同意、權(quán)威之意見等。自然（P hysis）與人為（N omos）的對立是古代思想中的一條主軸線。自然法之觀念即是從這對范疇的對立中產(chǎn)生的，其目的乃在于超越所有特殊人為之習(xí)俗，追尋亙古不變、普遍有效的正義觀念。

前蘇格拉底時期，人們浸潤在荷馬史詩所釀造的神靈氛圍中，人們的生活都被打上了神靈的烙印。當(dāng)哲學(xué)家們發(fā)現(xiàn)了自然觀念，“神話思維”從而被“哲學(xué)思維”所取代，自然法的觀念也就隨之產(chǎn)生了。蘇格拉底（S ocrates BC469-BC399）第一個把哲學(xué)從天上拉回人間，認(rèn)為人應(yīng)該過善的生活，善的生活即是與自然相一致的生活，而制約善的生活的法則即是自然法。并且他把正義視為法律的靈魂，最終為此殉道，成為哲學(xué)日歷上的不可逾越的一頁。柏拉圖（P lato BC427-BC347）接承了蘇格拉底的衣缽，認(rèn)為自然是一個有等級、有目的、有意義的自然，人不僅要主動出走自然，而且要回歸自然，走出自然是為了創(chuàng)造自己的新生活；回歸自然是為了完善自己的人性，臻于至善。人對自然的模仿即是人性的自我拯救，對自然的回歸乃是一條上升之路。對應(yīng)于自然之目的等級秩序，城邦和個人內(nèi)部亦有其等級秩序，城邦內(nèi)部的每一階層（哲人、勇士、勞工）各司其職、各安其位才是正義的城邦，個人靈魂的每一部分（理性、激情、欲望）各司其職，以理性統(tǒng)治激情與欲望，才是正義的人。靈魂的等級秩序決定著政治生活的等級秩序，這種模仿自然等級秩序而建立關(guān)于城邦正義等級秩序的法則即是自然法。亞里士多德（A ristot le BC384-BC322）基本同意其尊師柏拉圖的看法，認(rèn)為宇宙自然乃是一個有目的等級秩序的自然，人天生是政治的動物，人的自然潛能只有在自然的城邦中才能完美實現(xiàn)，政治生活即是人的自然。

古羅馬的執(zhí)政官西塞羅將哲學(xué)審慎地引入羅馬，試圖超越習(xí)俗與自然之間的鴻溝，用自然之理性重建傳統(tǒng)之法律，并且主張人天生具有社會性。[2]在其著作《論共和國》中系統(tǒng)地闡述了斯多葛派的自然法思想：“真正的法是符合自然的正當(dāng)理性，它是普遍適用、永恒不變的，它以其命令召喚義務(wù)，以其禁律制止罪惡。”[3]《羅馬法大全》——神所稱許的查士丁尼大帝法典——將法律分為：國際法、國內(nèi)法和自然法。自然法是其拱頂石，羅馬法的普遍性據(jù)以成立的基礎(chǔ)即是自然法，而自然法之普遍性乃是來源于最廣義的自然。

從上可知，古代的自然乃是一個有目的等級秩序的自然，它以善為最終目的。人也屬于這個自然秩序的一環(huán)，個人只有通過城邦的公共生活才能實現(xiàn)人性的完滿，從而分享自然的至善與高貴。古代的自然法思想也以這個目的等級秩序的自然為發(fā)端，認(rèn)為人的行為只有符合此秩序方為正當(dāng)?？傊?，在古代自然高于人為，一切人為的都是對自然的模仿。自然與人為（約定）的對照在古代有著不可替代之作用，“這個對照在柏拉圖與亞里士多德討論政治生活之人性時，曾經(jīng)受到十分成功之處理。它又在斯多葛學(xué)派有關(guān)世界主義與‘回歸自然’的信條中一度復(fù)活。西塞羅之作品雖未充分展示該對照之所有意涵，但其后的作家如塞尼卡則充分地予以闡發(fā)了。而自然與約定之區(qū)別，正是《羅馬法大全》所蘊涵的法律理論之骨干。”[4]

2 自然與恩典：中世紀(jì)神學(xué)自然法思想

在中世紀(jì)神學(xué)的璀璨光環(huán)下，自然褪去了往昔的亮麗之色彩，自然不再意味著永恒的秩序和不朽。自然和人都是上帝無中生有的創(chuàng)造（C reation f romnothing）[5]，它們都屬于此岸的世俗之城，不可能在自身中達至完滿，真正的幸福在彼岸的上帝之城。自然雖被拉下神壇，但并未被徹底打入地獄，而是作為上帝神圣秩序（上帝——自然——人）的一環(huán)，依然蘊涵著自身的目的和理性。自然（理性）與恩典（信仰）的沖突與調(diào)和乃是中世紀(jì)自然法思想的獨特印痕，這集中在經(jīng)院哲學(xué)巨擘圣托馬斯·阿奎那的自然法思想中。

圣托馬斯·阿奎那是斯多葛學(xué)派的亞里士多德主義者，一方面他把斯多葛學(xué)派之自然法學(xué)說在神意的恩寵下發(fā)揚光大，另一方面又把亞里士多德之自然正義理論改造為經(jīng)典的自然法理論。他把法律分為永恒法（E ternal la w）、自然法（N atural la w）、神法（D i v ine la w）和人定法（H uman la w）。永恒法是上帝指導(dǎo)萬物行為和活動的神圣計劃。自然法是理性造物（人）對永恒法局部而有瑕疵的參與，它是上帝神圣之光遺照在我們心靈的影痕，所以違反自然法就是冒犯上帝。它包括四條基本戒律：行善避惡、兩性生殖、渴望認(rèn)識上帝和過社群生活。神法指《圣經(jīng)》中的啟示。人定法是世俗負責(zé)者為公共利益頒布的理智命令，它是自然法的具體化，必須與自然法相一致。[6]由上可知，自然法在托馬斯·阿奎那的法律體系中有著承上啟下的作用，它構(gòu)成了永恒法與人定法的中間形態(tài)：一方面它是對永恒法之參悟，彰顯了上帝恩典的至高性；另一方面，它又是人定法之基礎(chǔ)，肯定了世俗政治秩序的正當(dāng)性。

“恩典并不廢除自然，而是使自然完善?！笔ネ旭R斯·阿奎那并不否定自然理性和政治生活的價值，個人憑借自然理性可以在政治共同體中實現(xiàn)自己的目的，但只有依靠上帝恩典才能把人帶向更高的幸?！篮愕男腋?。誠如登特列夫所言：“神恩并不廢除自然，自然當(dāng)然不會廢除神恩。理性固然與信仰攜手并進，但理性畢竟只是侍女?！盵7]總之，在圣托馬斯·阿奎那的自然法思想中，自然法乃是溝通永恒法與人定法的橋梁，一方面賦予世俗法律以正當(dāng)性，另一方面又肯定上帝恩典的至上性,從而調(diào)和了人與上帝、自然與恩典、理性與信仰的關(guān)系。

3 自然與人權(quán)：近代古典自然法思想

在近代自然科學(xué)的啟蒙下，上帝退居幕后，“自然”成為“圖像”，不再有形而上學(xué)之意義，僅成為與人分立的客觀對象——僵死的質(zhì)料。而人的理性之光使世界重?zé)ó惒剩瞬辉僦竿ㄟ^對自然秩序之沉思臻于至善，亦不再期待通過上帝之恩典獲得無上之幸福，人成為了世界的主體，以自身之理性主宰一切，創(chuàng)造一切。因此，以人作為研究的出發(fā)點，直接從人的理性中推導(dǎo)出具體而詳細之規(guī)則體系的——近代古典自然法思想（C lassical N atural L a w T heory）——得到了空前的發(fā)展，成為整個西方自然法傳統(tǒng)中的一顆耀眼明珠。

格勞修斯、普芬道夫、斯賓諾莎、霍布斯、洛克、孟德斯鳩、盧梭、杰斐遜、潘恩等一大批杰出的思想家都是古典自然法思想的代表人物，可謂是群星璀璨。荷蘭的胡果·格老秀斯 （H ugo G rotius 1583-1645）首先高呼：“即使上帝不存在，自然法依然存在?！盵8]他第一個使自然法擺脫中世紀(jì)神學(xué)的魅影，從人的理性來論證自然法，從而被尊稱為古典自然法的創(chuàng)始人。之后德國的塞繆爾·普芬道夫(S amuel P ufendor f,1632-1694)亦從人之理性來論述了自然法。英國的托馬斯·霍布斯（T homas H obbes,1588-1679）無疑是古典自然法思想的脊梁人物，如果說格老秀斯第一次真正把自然法“世俗化”，那么霍布斯第一次真正地使自然法“科學(xué)化”，他以“奧卡姆之剃刀”（O ccam's R a z or）[9]橫掃中古異教與基督教虛幻之夢魘，以自然科學(xué)的方法建立起來了自然法思想的全新王國。其后的斯賓諾莎（B aruch S pino z a,1632-1677）步其后塵，繼續(xù)進行剝離神學(xué)的革命。而到英國輝格黨思想家——賢明的約翰·洛克（J ohn L oc k e,1632-1704）——以其“個人主義”的進路則使古典自然法思法國貴想達至其高潮，遠名傳播，影響了北美的托馬斯·潘恩（T homas paine）、托馬斯·杰斐遜（T homas J ef feson）、約翰·亞當(dāng)斯（J ohn A dams）等人的自然法思想，掀起了北美的資產(chǎn)階級革命。族男爵查理·路易·孟德斯鳩（C har les L ouis de M ontesquieu, 1689-1755）三權(quán)分立思想來保障個人的政治自由。盧梭（J.J.R ousseau,1712-1778）亦是以人的自然自由和天然平等為基礎(chǔ)，通過社會契約來構(gòu)建一個自由、平等、民主的道德理想國。

從上述思想家的論述可得知古典自然法思想的三個顯著特征：一是理性主義，人的理性是自然法之基礎(chǔ)，自然法是人之理性所發(fā)現(xiàn)的人的普遍準(zhǔn)則，自然法即是理性法。二是個人主義，它強調(diào)個人的權(quán)利與自由，主張人人生而自由平等，享有不可剝奪的自然權(quán)利。三是進步主義，認(rèn)為人類生活直到永遠的未來都是不斷進步的，沒有任何既定的限制。人類可以通過理性的實踐達到自我完善，相信歷史是進步的，對未來充滿信心。并且古典自然法思想擁有自己獨特的范疇：（1）“三個自然”：自然狀態(tài)、自然權(quán)利和自然法。（2）社會契約（3）公民權(quán)利。同時它以這些范疇形成了一套成熟的思想范式：在自然狀態(tài)下的自然人擁有自然權(quán)利，受自然法制約，但自然狀態(tài)并不完美，于是人們通過社會契約建立了公民社會，自然人變成了公民，公民在政治社會中享有公民權(quán)利，受人定法約束，法律之目的是為了保障人權(quán)?？傊诺渥匀环ㄋ枷爰却蚱屏俗匀坏燃壷刃虻姆\，又掙脫了中世紀(jì)神學(xué)的束縛，人，真正的個人人登上了歷史舞臺。近代古典自然法思想關(guān)注個人的自然權(quán)利，尊重個人的價值，以保障人權(quán)為鵠的。

綜上所述，古代自然法思想注重自然與人為之分，自然是有目的等級秩序的,人法要遵循自然等級秩序，自然大于人為。中世紀(jì)自然法思想重視自然與恩典之分，自然等級秩序亦由上帝創(chuàng)造，神的恩典大于自然，自然法居于神法之下。近代自然法注重自然與人權(quán)之分，自然成為純粹客觀的質(zhì)料，人的權(quán)利大于自然，自然法注重人權(quán)的保障。因此，不同的自然觀念決定了不同的自然法思想，可以說西方自然法思想的演進史，就是一部“自然”觀念的演變史。

注釋：

[1]L eo strass,N atural R ight and H istory,C hicogo: U ni v ersity of C hicago P ress,1953.p.81.中譯本列奧·施特勞斯：《自然權(quán)利與歷史》，彭剛譯，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3年版，第82頁.本譯文與中譯本有所出入.

[2]L eo strass,N atural R ight and H istory,C hicogo:U ni versity of C hicago P ress,1953.p.136.中譯本列奧·施特勞斯：《自然權(quán)利與歷史》，彭剛譯，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3年版，第137頁.本譯文與中譯本有所出入.

[3]C icero,O n the C ommon w eal th,M acmi l lan:M acmi l lan P ubl ishing company,1976,P.197.

[4][意]登特列夫：《自然法——法律哲學(xué)導(dǎo)論》，李日章、梁捷、王利譯，北京：新星出版社，2008年版，第21頁.

[5]《圣經(jīng)》中雖沒有出現(xiàn)“自然”一詞，但在《創(chuàng)世紀(jì)》中，上帝七天創(chuàng)世，創(chuàng)造了自然界的萬物和人.

[6]詳見托馬斯·阿奎那：《阿奎那政治著作選》，馬清槐譯，北京：商務(wù)印書館，1982年版，第106-118頁.

[7][意]登特列夫：《自然法——法律哲學(xué)導(dǎo)論》，李日章、梁捷、王利譯，北京：新星出版社，2008年版，第50頁.

[8][荷]格老秀斯：《戰(zhàn)爭與和平法》，何勤華等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33頁.

[9]奧卡姆剃刀定律（O ccam's R a z or,O c k ham's R a z or）又稱“奧康的剃刀”.是由14世紀(jì)邏輯學(xué)家、圣方濟各會修士奧卡姆的威廉（W i l l iam of O ccam，約1285年至1349年）提出的，他極力批判經(jīng)院哲學(xué)中那些空洞無物的普遍性概念，認(rèn)為它們都是無用的累贅.

[1]L eostrass,N atural R ight and H istory,C hicogo:U ni versity of C hic-ago P ress,1953.

[2]C icero,O n the C ommon w eal th,M acmil lan:M acmil lan P ubl ishing company,1976.

[3][美]列奧·施特勞斯.自然權(quán)利與歷史[M].彭剛譯，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3.

[4][意]登特列夫.自然法——法律哲學(xué)導(dǎo)論[M].李日章，梁捷，王利譯，北京：新星出版社，2008.

[5]托馬斯·阿奎那.阿奎那政治著作選[M].馬清槐譯，北京：商務(wù)印書館，1982.

[6]格老秀斯.戰(zhàn)爭與和平法[M].何勤華等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

On theEvolutionof theWesternNaturalLaw Theory

Z H A N G Y v
(S outh w est U ni v ersityof P ol itical S cience&L a w,S ha P ingba C hongqing401120)

N atural la w theory has a longhistory in w estern legal thoughts;it is the foundation of w estern legal thoughts.M any scholars ha v e al ready researched it f rom the f igure,genre,time and other angles;this ar ticle analy z es the e v olution of the w estern natural la w f rom“nature”the unique point of v ie w.I t thin k s that natural la w has a deep relationship w ith nature concept;di f ferent nature concepts decide dif ferent natural la w theories.T he e v olution of the w estern natural la w is e xact ly thee v olutionof thenature concept.

N ature;H uman R ights;D i v ine L a w;N atural L a w

DF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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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2-2094(2013)01-0001-04

責(zé)任編輯：鄧榮華

2012-12-15

張 鈺（1988-），男，江西萍鄉(xiāng)人，西南政法大學(xué)2010級行政法學(xué)院法律史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為西方法制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