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紅林

(吉林大學 古籍研究所，吉林長春130012)

岳麓簡《為吏治官及黔首》與睡虎地秦簡《為吏之道》一樣,作為當時為官者的宦學教材,[1](P35)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秦朝對官吏職責及素質的基本要求,也可以說反映了當時統(tǒng)治階級對社會治理關注的方方面面。張金光指出：“秦‘以吏為師’之制,并不僅限于對刀筆之吏的訓練和法律令文的傳習,而是旨在使專制政府全面控制文化教育。”[2](P711)通過對這類宦學教材的分類探討,就可以更好地了解當時統(tǒng)治者關注的基本問題,探索他們的治國思想和治國理念。[3]有的學者通過探索《為吏治官及黔首》的取材特色,指出它與秦律有著密切的關系,也證明了它的社會實踐特點。[4]筆者已經討論過《為吏治官及黔首》中有關農業(yè)管理方面的內容,[5](P80～95)下面將對其中有關人口控制及勞動力管理的內容進行逐條分析。

一、調查掌握民力資源

0313正(二正)第三欄：“審智(知)民能?！雹?/p>

1491正(三正)第三欄：“善度黔首力?！?/p>

“度”,度量,衡量。睡虎地秦簡《為吏之道》作“審智(知)民能,善度民力”,又曰“審民能,以賃(任)吏,非以官祿夬助治”。秦簡的記載說明,秦朝統(tǒng)治者在征發(fā)徭役的同時,也很注意保護民力資源。睡虎地秦簡、里耶秦簡和岳麓秦簡的記載都給人以同樣的印象?！皩徶?知)民能,善度黔首力”,就是要求官吏了解和掌握民力資源的分布及構成特點,這是動用民力的前提條件。

“審知民能”,指對民間各類人群能力特點的了解和掌握。這類舉措在春秋和戰(zhàn)國時期的文獻中都可以見到。如《國語·齊語》載管仲輔佐齊桓公改革,就要求地方官定期匯報所轄地區(qū)是否有“居處好學、慈孝于父母、聰慧質仁、發(fā)聞于鄉(xiāng)里者”,是否有“拳勇股肱之力秀出于眾者”等等,地方官如不及時上報,將會受到處罰。[6](P233)《周禮》中也記載各級地方官員要定期對轄區(qū)民眾“書其能者與其良者”,“書其德行道藝”,“書其孝弟睦姻有學者”,“書其敬、敏、任、恤者”,向上級匯報,上級部門則量才任用或給予表彰。《商君書·算地》云：“民之生,度而取長,稱而取重,權而索利。明君慎觀三者,則國治可立而民能可得?！鼻亟y(tǒng)治者認為,了解民之特性,因勢誘導,才能達到國家安定發(fā)達的目的。

“善度黔首力”,則是對百姓家庭財產、人口組成、職業(yè)構成等信息的統(tǒng)計和調查。戰(zhàn)國秦漢之際每年的案戶比民,就是為達到這一目的而采取的實際措施。《周禮·地官·小司徒》：“乃頒比法于六鄉(xiāng)之大夫,使各登其鄉(xiāng)之眾寡、六畜、車輦,辨其物,以歲時入其數(shù),以施政教,行征令?！薄吨芏Y·地官·遂師》：“各掌其遂之政令戒禁。以時登其夫家之眾寡、六畜、車輦,而辨其施舍與其可任者?！钡怯洶傩占彝サ娜丝?、六畜、車輦,是為了“行征令”,為了“辨其施舍與其可任者”,說白了就是更加切實有效地征發(fā)民力資源?！吨芏Y》中記載的考課制度多為戰(zhàn)國制度的反映,[7]通過它與秦簡的比較研究,可知岳麓簡《為吏治官及黔首》所載的這兩條內容也是秦國政府要求地方官吏了解和掌握民力資源的兩項措施。

國家對孤寡老弱及癃病之人的優(yōu)遇政策,春秋戰(zhàn)國以來已逐漸形成制度,不論是文獻還是簡牘中記載都很多?！吨芏Y·地官·大司徒》：“以保息六養(yǎng)萬民：一曰慈幼,二曰養(yǎng)老,三曰振窮,四曰恤貧,五曰寬疾,六曰安富。”這六項安民政策中有五項都是針對社會上的弱勢群體的。鄭玄注：“慈幼,謂愛幼少也。產子三人與之母,二人與之餼,十四以下不從征。養(yǎng)老,七十養(yǎng)于鄉(xiāng),五十異粻之屬。振窮,抍捄天民之窮者也。窮者有四：曰矜、曰寡、曰孤、曰獨。恤貧,貧無財業(yè)稟貸之。寬疾,若今癃不可事,不筭卒,可事者半之也?！盵10](P746)《管子·入國》：“入國四旬,五行九惠之教。一曰老老,二曰慈幼,三曰恤孤,四曰養(yǎng)疾,五曰合獨,六曰問疾,七曰通窮,八曰振困,九曰接絕。”《管子·問》中也有：“問獨夫、寡婦孤寡、疾病者幾何人也”、“問邑之貧人債而食者幾何家”等等。其關注內容與《周禮》大致相同。睡虎地秦簡《為吏之道》有“孤寡窮困,老弱獨傳”,“老弱(癃)病,衣食饑寒”,應該也是強調對于孤寡老弱及殘疾人這類弱勢群體的關注,可與岳麓簡這兩條相對應。

老幼孤寡殘疾這類人由于可以享受減免徭賦的待遇,所以在戶籍統(tǒng)計時,國家對這類人一般要進行甄別,確定他們是否符合減免標準?！吨芏Y·地官·小司徒》：“掌建邦之教法,以稽國中及四郊、都鄙之夫家、九比之數(shù),以辨其貴賤、老幼、廢疾,凡征役之施舍與其祭祀、飲食、喪紀之禁令?！薄氨嫫滟F賤、老幼、廢疾”的目的就是為了“凡征役之施舍”,這里說得非常明白。睡虎地秦簡《傅律》載：“匿敖童,及占(癃)不審,典、老贖耐。百姓不當老,至老時不用請,敢為酢(詐)偽者,貲二甲；典、老弗告,貲各一甲；伍人,戶一盾,皆遷(遷)之?！薄罢?癃)不審”,就是說有的人為了減免賦稅和徭役,串通基層官吏弄虛作假,謊稱殘疾或老弱,秦律規(guī)定,這類情況一經發(fā)現(xiàn),就要對有關責任人進行懲罰。漢初法律則有對于殘疾者標準的明確界定及相關優(yōu)免政策。張家山漢簡《傅律》：“當傅,高不盈六尺二寸以下,及天烏者,以為罷(癃)。”《徭律》：“諸當行粟,獨與若父母居老如睆老,其父母疲(癃)者,皆勿行。金痍、有□病,皆以為疲(癃),可事如睆老。其非從軍戰(zhàn)痍也,作縣官四更,不可事,勿事。勿(?)以□眕(?)瘳之令、尉前?！薄稇袈伞罚骸肮逊颉⒐褘D無子及同居,若有子,子年未盈十四,及寡子年未盈十八,及夫妻皆(癃)病,及年老七十以上,毋異其子；今毋它子,欲令歸戶入養(yǎng),許之?！贬尜x均平,是維護社會穩(wěn)定的一項重要措施,所以秦代把它也作為為官者必須關注的一項工作。

睡虎地秦簡的記載表明,當時秦朝政府立法,要求各級官吏要善于利用民力,表現(xiàn)在兩個方面,一是節(jié)省民力,謹慎興徭；二是關注生產,不誤農時。睡虎地秦簡《司空律》：“一室二人以上居貲贖責(債)而莫見其室者,出其一人,令相為見居之?！边@就是說,一家之中有兩個人在官府居貲贖債而無人照顧家者,允許兩人交替到官府服役,以便于家里有人能夠操持家務,更主要的應該是能夠及時從事農業(yè)生產。所以《司空律》在另一個地方又說：“居貲贖責(債)者歸田農,種時、治苗時各二旬。”這就是說,在官府居貲贖債的人,如果到了農忙季節(jié),在播種時和管理禾苗(灌溉及除草等)時,官府允許各放假20天。這正是重視農業(yè)生產和不誤農時的表現(xiàn)。居貲贖債者本身不是刑徒而是自由民,雖然他們由于欠官府債務而被迫以勞役抵債,官府對他們的待遇仍高于一般的刑徒。[11]

1558正(一四正)第二欄：“小男女渡量?！?/p>

這里的“渡量”就是度量、丈量的意思。廖繼紅把“渡量”解釋為度量,又說是規(guī)格、標準,就有點迂曲了。[8]睡虎地秦簡的制度表明,秦國當時的傅籍制度基本是以身高為尺度的,丈量身高是必須的。睡虎地秦簡《倉律》：

隸臣妾其從事公，隸臣月禾二石，隸妾一石半；其不從事，勿稟。小城旦、隸臣作者，月禾一石半石；未能作者，月禾一石。小妾、舂作者，月禾一石二斗半斗；未能作者，月禾一石。嬰兒之毋(無)母者各半石；雖有母而與其母冗居公者，亦稟之，禾月半石。隸臣田者，以二月月稟二石半石，到九月盡而止其半石。舂，月一石半石。隸臣、城旦高不盈六尺五寸，隸妾、舂高不盈六尺二寸，皆為?。桓呶宄叨?，皆作之。

小隸臣妾以八月傅為大隸臣妾，以十月益食。

秦國服全役年齡的人稱為大男子、大女子,不到服全役的時候,稱為小男子、小女子。小男子、小女子按勞動能力又分為能作者和未能作者,或稱為可使者和未可使者?！秱}律》中“小城旦、隸臣作者,月禾一石半石；未能作者,月禾一石”就是這樣作的區(qū)分?！半`臣、城旦高不盈六尺五寸,隸妾、舂高不盈六尺二寸,皆為小；高五尺二寸,皆作之?！边@就是說,隸臣、城旦高六尺五寸以上(含六尺五寸),隸妾、舂高六尺二寸(含六尺二寸)以上者,皆為大隸臣妾、大城旦舂,要服全役。隸臣、城旦身高在五尺二寸以上(含五尺二寸),六尺五寸以下,隸妾、舂身高在五尺二寸以上(含五尺二寸),六尺二寸以下,都屬于小能作者,小能作者服半役。而身高在五尺二寸以下的隸臣妾、城旦舂屬于未能作者。推測當時普通編戶齊民的服役身高亦當與此相同,或相近。所以“小男女渡量”,就是對小男女的身高進行丈量,以便掌握他們是否達到了可使的程度,所以岳麓簡1556正(一五正)說“其能田作”,簡2178正(一六正)說“舉苗□不□”,有可能是說如果小男女達到可使的身高標準后,應當如何如何。

睡虎地秦簡中對大男子、小男子、大女子、小女子的區(qū)分又見于《封診式》：

封守鄉(xiāng)某爰書：以某縣丞某書，封有鞫者某里士五(伍)甲家室、妻、子、臣妾、衣器、畜產。甲室、人：一宇二內，各有戶，內室皆瓦蓋，木大具，門桑十木。妻曰某，亡，不會封。子大女子某，未有夫。子小男子某，高六尺五寸。臣某，妾小女子某。牡犬一。幾訊典某某、甲伍公士某某：“甲黨(倘)有【它】當封守而某等脫弗占書，且有罪?！蹦车冉匝栽唬骸凹追饩叽耍?無)它當封者?！奔匆约追飧赌车?，與里人更守之，侍(待)令。

女子雖未婚,但身高已經到服全役的標準,并且已正式登記在冊,故稱為“大女子”。男子身高六尺五寸,卻稱為“小男子”,我們推測是身高剛達到標準,還沒有登記在服全役的冊子上。因為傅籍制度規(guī)定,每年的八月份對人口進行登記造冊。《倉律》所謂的“小隸臣妾以八月傅為大隸臣妾,以十月益食”就是這個意思,隸臣妾可能在本年八月份以前身高就長到了大隸臣妾的標準,但是沒有在簿籍上登記,就只能算是小隸臣妾,只有到八月份正式登記造冊之后,才算是大隸臣妾。男子身高六尺五寸仍被稱為“小男子”,應該就屬于這種情況。同樣“臣某,妾小女子某”的記錄也十分嚴謹,表示男奴隸身高已經在六尺五寸以上,女奴隸的身高在六尺二寸以下(或身高達到標準,尚未正式登記)。

里耶秦簡中也出現(xiàn)了大奴、大婢,小奴、小婢,[12](P12)不知是按照身高算的,還是按照年齡算的。但里耶秦簡中年齡與身高并載的情況已經較為常見。簡8-537：“繚可年可廿五歲,長可六尺八寸,赤色,多發(fā),未產須。”簡8-894：“故邯鄲韓審里大男子吳騷,為人黃皙色,隋(橢)面,長七尺三寸(第一行)年至今可六十三、四歲,行到端,毋它疵瑕,不智衣服、死產、在所(第二行)?！焙?-534(第二行)：“言為人白皙色,隋,惡發(fā)須,長可七尺三寸,年可六十四?！?/p>

在漢初法律中,傅籍就已經按年齡計算了。張家山漢簡《二年律令·戶律》有“占年”制度,就是向官府自行申報年齡,承擔徭役義務?！稇袈伞罚骸懊窠宰哉寄?。小未能自占,而毋父母、同產為占者,吏以□比定其年。自占、占子、同產年,不以實三歲以上,皆耐。產子者恒以戶時占其罰金四兩?！痹瓌t上百姓要自己向官府申報年齡,年齡小者由父母、同產等為其申報,申報年齡不實者要受到處罰。

二、征發(fā)徭役要依法進行

1584正(六五正)：“興徭勿擅?！?/p>

意即官府征發(fā)徭役,必須依法而行,不可隨意征發(fā)民眾。睡虎地秦簡《為吏之道》在徭役征發(fā)方面也強調“均徭賞罰”,反對“賦斂毋(無)度”以及“興事不時,緩令急征”。從簡牘的記載來看,戰(zhàn)國末期的秦國及秦統(tǒng)一后,政府征發(fā)徭役有嚴格的法律規(guī)定。里耶秦簡中秦國的法令一再提到要慎重征發(fā)徭役,強調注意節(jié)省民力。[16]5正：

廿七年二月丙子朔庚寅，洞庭守禮謂縣嗇夫卒史嘉、叚(假)卒史谷、屬尉：令曰“傳送委輸，必先悉行城旦舂、隸臣妾、居貲、贖責(債)，急事不可留，乃興繇(徭)”。今洞庭兵輸內史及巴、南郡、蒼梧，輸甲兵當傳者多節(jié)傳之。必先悉行乘城卒、隸臣妾、城旦舂、鬼薪、白粲、居貲、贖責(債)、司寇、隱官、踐更縣者。田時殹(也)，不欲興黔首，嘉、谷、尉各謹案所部縣卒、徒隸、居貲、贖責(債)、司寇、隱官、踐更縣者簿，有可令傳甲兵，縣弗令傳之而興黔首，[興黔首]可省少弗省少而多興者，輒劾移縣，[縣]亟以律令具論，當坐者言名史泰守府。嘉、谷、尉在所縣上書，嘉、谷、尉令人日夜端行。它如律令。②

這條材料非常明確地表明了秦國政府注重保護民力、慎重征發(fā)徭役的指導思想。法令規(guī)定官府中傳送委輸這些工作,首先要動用刑徒、軍卒以及按規(guī)定正常服徭役的人即“踐更縣者”,只有遇到急事,實在人手不夠時,才可臨時額外征發(fā)民力,即所謂的“急事不可留,乃興(徭)”,而且要盡量做到能省就省、能少就少,否則有關官吏要受到處罰。睡虎地秦簡《倉律》：“更隸妾節(jié)(即)有急事,總冗,以律稟食；不急勿總。”更隸妾是輪番更代為官府服役的隸妾,只有在遇到急事時,官府才會打破規(guī)定,把她們集中起來行動。官府并不因為她們是刑徒,就無限制地強迫他們勞動。對待刑徒尚且如此,對待普通百姓,就更加注重按制度辦事了。里耶簡明確提到“田時殹(也),不欲興黔首”,就是說在農忙季節(jié),官府不能輕易調動民力去干其他的事,從而影響農業(yè)生產。[13]這與睡虎地秦簡中提到的居貲贖債者農忙時歸田的規(guī)定可以相互補充,反映了秦國政府對農業(yè)生產的一貫重視。

睡虎地秦簡《徭律》：

這段材料中有幾點值。首先,“嫴堵卒歲”就是保證墻的質量一年。這也是為了節(jié)省民力。質量不好,剛打好的墻不到一年就倒塌,又得浪費民力重新修筑。為了避免這一點,官府作了保質一年的規(guī)定,一年之內墻倒塌了,原來修筑的施工隊伍要負責無償重新修筑,不算再次服徭役。其次,盡量避開雨季筑墻。從簡文的記載看,此處筑墻以土墻為主,雨季筑墻影響質量,容易倒塌,還得浪費民力重筑,所以法律規(guī)定盡量避開雨多的夏季,等到雨水較少的秋季筑墻。三是組織百姓以自助的形式筑墻,以減少正式徭役的征發(fā)。《徭律》：“其近田恐獸及馬牛出食稼者,縣嗇夫材興有田其旁者,無貴賤,以田少多出人,以垣繕之,不得為(徭)”說的就是這件事。有的學者認為,這條材料證明了土地私有制,[14](P24)這是不準確的。授田制下農民分得的農田,其收益與耕種者本人利益攸關,為了避免禁苑的牛馬或野獸出來損害莊稼,誰家農田靠近禁苑的多,誰家就多出人修筑圍墻,并不能證明這些土地的私有或國有性質。四是官府興建土木工程都要提前列計劃。年度計劃內的工程項目稱為“恒事”,計劃外的土木工程,涉及到征發(fā)百姓的,不論大小都要上報請示,經批準后方可進行。五是事前由官府負責人及技術工人對工程量進行縝密計算,盡可能準確地估算所需人力,以免浪費人力物力。這一切都表現(xiàn)了當時的秦國政府謹慎興徭、保護民力的思想。

1538正(二二正)：“發(fā)征不盡不僂?！?/p>

“發(fā)征”,岳麓秦簡整理小組注：“法令征收或征求。”[15](P118)睡虎地秦簡《徭律》：“御中發(fā)征,乏弗行,貲二甲?！闭硇〗M注：“御中發(fā)征,指地方官吏為朝廷征用徭役?！盵16](P47)“僂”,廖繼紅解釋為迅速、立刻。[8]睡虎地秦簡《為吏之道》及岳麓簡《為吏治官及黔首》都有“受令不僂”,整理小組均把“僂”解釋為恭敬,并引《左傳》昭公七年：“一命而僂?！盵15](P125)[16](P169)“發(fā)征不盡”,就是說征發(fā)力役執(zhí)行得不好,沒有做到指標所要求的足額征發(fā)。這種情況在實踐中經常會出現(xiàn)。如睡虎地秦簡《法律答問》載：“可(何)謂‘逋事’及‘乏(徭)’? 律所謂者,當(徭),吏、典已令之,即亡弗會,為‘逋事’；已閱及敦(屯)車食若行到(徭)所乃亡,皆為‘乏(徭)’?！狈︶婢褪翘颖茚嬉?。百姓逃避徭役,官吏當然就難以做到足額征發(fā)勞動力了。張家山漢簡《奏讞書》“毋憂去亡案”,就是一起逃避徭役案件。[17](P91)“不僂”就是不恭敬。征發(fā)任務完成得不徹底,當然就是對上級指示的不恭敬了。岳麓簡0200+0139(七正)曰“敬給縣官事”,簡1577有“勿偒官事”,也都是要求百姓或官吏對國家任務要認真執(zhí)行,一絲不茍。吳福助、廖繼紅都把“不僂”解釋為“不迅速”,也無不可,[8][18](P186)因為對上級的命令不認真執(zhí)行,懶散怠慢,當然就不迅速了。

三、通過戶籍制度加強人身控制

1532正(71正)：“案戶定數(shù)?！?/p>

1530正(七二正)第二欄：“移徙上椯(端)?！?/p>

“案戶”,清查登記戶口。“定數(shù)”,確定名數(shù)。這屬于戶籍管理制度,是國家掌握人口信息的主要依據(jù)和手段。按時進行戶籍統(tǒng)計,在戰(zhàn)國時期已經逐漸形成制度。《管子·度地》：“常以秋歲末之時,閱其民,案家人比地,定什伍口數(shù),別男女大小。”[19](P1059)睡虎地秦簡《倉律》：“邊縣者,復數(shù)其縣?！彼⒌厍睾喺硇〗M注：“數(shù),即名數(shù)?！稘h書·高帝紀》注：‘名數(shù),謂戶籍也?！盵16](P35)移徙上端,就是對人口遷移進行管理。移徙,即遷徙,與徙數(shù)相類,睡虎地秦簡《法律答問》：“甲徙居,徙數(shù)謁吏,吏環(huán),弗為更籍。”[16](P127)《法律答問》：“甲徙居,徙數(shù)謁吏,吏環(huán),弗為更籍。”“徙數(shù)謁吏”,就是請求官吏辦理戶籍遷徙手續(xù),“數(shù)”也是戶籍的意思。

“案戶”一詞又見于張家山漢簡《二年律令·戶律》：“恒以八月令鄉(xiāng)部嗇夫、吏、令史相雜案戶籍,副臧(藏)其廷。有移徙者,輒移戶及年籍爵細徙所,并封。留弗移,移不并封,及實不徙數(shù)盈十日,皆罰金四兩；數(shù)在所正、典弗告,與同罪。鄉(xiāng)部嗇夫、吏主及案戶者弗得,罰金各一兩?！薄跋嚯s案戶籍”就是相關部門的官吏相互協(xié)作進行戶籍統(tǒng)計。這里也提到戶籍遷徙的問題?！拜m移戶及年籍爵細”,“戶”與“年籍爵細”并列,指的應是戶籍文書中的一種?！稇袈伞吩谔岬綕h初的戶籍檔案文書時,提到有宅園戶籍、田租籍、田命籍、田比地籍、年細籍等五種文書,也就是說這五種文書都屬于戶籍檔案的組成部分,年細籍相當于此處的“年籍爵細”。五種文書共同組成了“數(shù)”。

岳麓簡 0931(二五正)：“出入不時?！?/p>

這是對百姓的日常管理而言的。先秦兩漢時期,村落之中,百姓的日常起居及生產生活活動,都受到村社組織的規(guī)范和管理。《漢書·食貨志》記載先秦時制：“春,將出民,里胥平旦坐于右塾,鄰長坐于左塾,畢出,然后歸,夕亦如之。入者必持薪樵,輕重相分,班白不提挈。冬,民既入,婦人同巷,相從夜績,女工一月得四十五日。必相從者,所以省費燎火,同巧拙而合習俗也?！盵20](P1121)張家山漢簡《二年律令·戶律》：“自五大夫以下,比地為伍,以辨券為信,居處相察,出入相司。有為盜賊及亡者,輒謁吏、典。田典更挾里門籥(鑰),以時開；伏閉門,止行及作田者,其獻酒及乘置乘傳,以節(jié)使,救水火,追盜賊,皆得行,不從律,罰金二兩?！贝迓渲邪傩盏娜粘；顒右彩艿洁l(xiāng)規(guī)民約的約束,所謂“出入不時”,應當是要求地方官吏對于不按時作息的百姓要注意進行約束,從而保證社會治安。睡虎地秦簡《法律答問》：“賊入甲室,賊傷甲,甲號寇,其四鄰、典、老皆出不存,不聞號寇,問當論不當?審不存,不當論；典、老雖不存,當論。”賊到甲家入室搶劫,并且傷了甲,甲拼命呼救,他的四鄰及村里的典、老都不在,未能提供及時的幫助,事后都要被追究責任。

1590正(74正)：“行繇奴繇＝役?！?/p>

行徭就是服徭役。整理小組注：“‘繇＝’,疑為衍文?！恚健?這里的＝當是表示衍文的符號?！盵15](P142)睡虎地秦簡《司空律》：“舂城旦出(徭)者,毋敢之市及留舍阓外；當行市中者,回,勿行?！薄俺鲠妗笨膳c岳麓簡“行徭”比照?！靶恤砼恚揭邸币痪?句意尚不明朗。

1537正(二三正)第二欄：“群盜亡人不得?！?/p>

群盜,這是戰(zhàn)國秦漢之際對危害社會且具有武裝攻擊特點的犯罪團伙的專門定義?！抖曷闪睢罚骸氨I五人以上相與功(攻)盜,為群盜?！蓖鋈?脫離原籍而逃亡者。人口流亡在戰(zhàn)國秦漢之際是較為常見的社會現(xiàn)象。對逃亡人口加大懲罰力度,是秦漢法律的任務之一。睡虎地秦簡《法律答問》：“有秩吏捕闌亡者,以畀乙,令詣,約分購,問吏及乙論可(何)殹(也)?”張家山漢簡《二年律令》有《亡律》,其中除了對盜賊的打擊之外,主要就是對亡人的追捕。如《亡律》規(guī)定：“吏民亡,盈卒歲,耐；不盈卒歲,(系)城旦舂；公士、公士妻以上作官府,皆償亡日。其自出也,笞五十。給逋事,皆籍亡日,軵數(shù)盈卒歲而得,亦耐之?！薄半`臣妾,收人亡,盈卒歲,(系)城旦舂六歲；不盈卒歲,(系)三歲。自出殹,笞百,其去(系)三歲亡,(系)六歲；去(系)六歲亡,完為城旦舂?！睆那貪h律的規(guī)定可以看出,在漢初從吏民到刑徒,脫離原籍而逃亡的現(xiàn)象普遍存在,上文“發(fā)征不盡不僂”,發(fā)征不盡,原因之一就是服役人口的逃亡。亡人的增多是社會不穩(wěn)定的重要因素,輕則導致賦役資源流失,重則嘯聚山林,釀成政治禍患。

四、結語

睡虎地秦簡《為吏之道》和岳麓簡《為吏治官及黔首》的記載表明,秦代的徭役征發(fā)政策是比較慎重的,擅用民力、貽誤農時的做法為當時法律所堅決不允許。但是在傳世史籍中的記載卻與之相反,暴征民力、賦斂無度是秦朝滅亡的主要原因之一?！稘h書·食貨志》提到秦的暴政時說：“內興功作,外攘夷狄,收泰半之賦,發(fā)閭左之戍。男子力耕不足糧餉,女子紡績不足衣服。竭天下之資財以奉其政,猶未足以澹其欲也。海內愁怨,遂用潰畔?！敝劣谇睾営涊d與傳世文獻關于秦代官吏的表現(xiàn)何以出現(xiàn)如此強烈反差,肖永明認為這與秦統(tǒng)一之后秦朝政治思想的變化有關,秦統(tǒng)一之初,始皇帝還能勵精圖治,各級官吏也能夠勤政治民,“《為吏》的基本精神是大致與此相吻合的”,“但隨著法家統(tǒng)治思想的絕對統(tǒng)治地位確立,統(tǒng)治者強調嚴刑峻法、刻薄寡恩,從最高統(tǒng)治者到各級官吏,嚴責重罰,恣意妄為,甚至形成了一種‘稅民深者為明吏’、‘殺人眾者為忠臣’的導向”。[3]這一論斷是有啟發(fā)性的,值得進一步研究。

注釋：

①括號外是簡的原始編號,括號內是整理小組的編號。下同。

②湖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編著：《里耶發(fā)掘報告》,岳麓書社2007年版,第192頁。其中“可省少弗省少而多興者”一句,原釋作“可省小弗省小而多興者”,今據(jù)湖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等《湘西里耶秦代簡牘選釋》一文改,《中國歷史文物》2003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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