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董曉陽/文
自由主義在俄國傳播和付諸實踐的道路十分曲折。17世紀,俄國開始出現早期的自由主義萌芽,19世紀出現一些現代自由主義主張。20世紀80年代末至90年代中期,自由主義思潮在俄羅斯泛起,一度成為主流思潮,影響著俄羅斯社會發(fā)展和人們的行為。但從90年代中期起,自由主義在俄羅斯退潮凸顯,自由主義思潮也沒能完全融入機制運轉。21世紀初,受俄羅斯傳統社會文化的影響,對自由主義進行改造和反撲的趨勢越來越明顯。從俄羅斯的現實來看,自由主義思潮的傳播與俄羅斯的改革和社會發(fā)展有著緊密的聯系。
彼得大帝在按西方模式改造俄國社會時,大力提倡歐洲文明,并采取許多改革措施,成為俄國歷史上最大的改革派。但是,自由主義在俄國的廣泛傳播,并沒有觸及俄國的皇權思想和專制制度。許多當時在英國、荷蘭等國已經實行的公民平等、權力劃分、立法和選舉等等,并沒有被推崇西學的彼得大帝所采納。彼得大帝仍然采取措施,鞏固和擴大無限的君主制。一般來講,西學在俄國傳播和付諸實踐,都有一個俄國化的過程。彼得大帝將舶來思想逐漸與俄國文明融合在一起,使得已經溶化在俄羅斯文明中的那部分仍然在起作用,而其他不能融入其中的部分則自然退之。葉卡捷林娜二世時期出現啟蒙傾向,提倡法治,但這僅限于貴族圈內,葉卡捷林娜的個人專制絲毫沒有受到觸動。
19世紀50年代至70年代,亞歷山大二世推行的早期自由主義,掀起自彼得大帝以來最大的改革浪潮,他宣布廢除農奴制度,引進資本主義因素,被稱為“解放者”。但是,“俄國經典自由主義者并不反對保留專制制度”,這就使得亞歷山大三世能夠利用這種專權制度,來恢復被亞歷山大二世廢除的一些制度。尼古拉二世在某個時期認可斯托雷平的改革,但當這種改革威脅到皇權時,改革就被終止了。20世紀初的二月革命,以革命的手段引進了西方民主制度,但很快就被十月革命所取代,斯大林后來實行了蘇維埃式的集中體制。赫魯曉夫的改革,戈爾巴喬夫的改革,都沒有解決集中體制問題。葉利欽想照抄西方模式,搞激進的自由主義改革,但個人專權的傾向和機制仍然存在。1993年憲法實際上把總統的個人專權和自由主義的西方框架綁在了一起,西方模式并沒有得到完善,只是取其框架而已,運行仍然是俄國式的。葉利欽的專權機制,既有沙皇特色,也有蘇維埃遺風。普京執(zhí)政后,個人權力的效力實際上比葉利欽時期更大,從上到下一直貫穿整個權力體系。普京更注重俄國文明對自由主義的制約和改造。
為什么自由主義會與個人專權為伍呢?這是因為,俄國的自由主義是靠皇權和政權來傳播的,沙皇和總統是推行自由主義改革的主體,正是他們才賦予自由主義以實踐的功能。
20世紀90年代中期以后,俄羅斯自由主義變化的特色在于,把社會自由解釋為平權,把企業(yè)自由解釋為反壟斷和實行自由競爭,主張擴大國家的權力,甚至認可國家干預社會。俄羅斯當代自由主義者并不否認國家的作用,這一點與西方新自由主義者主張加強國家宏觀調控的觀點類似。
新世紀自由主義的消退與普京主張回歸傳統文化、治國方略凸顯本土化也不無關系。普京主張依靠政權來推行改革。他認為,與歐美不同,在俄羅斯,國家體制和機構在人民的生活中一向起著極為重要的作用,有著強大政權的國家對于俄羅斯人來說不是什么不正常的事,恰恰相反,它是任何變革的倡導者和主要推動力。
新世紀前后,自由主義傳播者自身隊伍也在變化。20世紀末和21世紀初,老牌民主派都已退出歷史舞臺,第二代民主派也表現得不那么激進。與老牌民主派不同,他們在贊成西方道路的同時,也主張考慮俄羅斯的傳統。例如,激進的老牌民主派代表亞辛,早在1994年就主張運用專制手段來管理國家,垮田也多次主張限制公民自由。
當代俄羅斯的自由主義改革有一個顯著的特點,那就是這種改革往往由上層開始,由上至下,在某種意義上說是“上層革命”。這種推進方式,造成自由主義在俄國對政權的依賴。彼得大帝的改革是靠皇權來推動的,自由主義傳播的深度和廣度也是由皇權來規(guī)定的;沙皇統治的其他時期也是這樣。對此,俄羅斯學者阿弗列克分析了其中原因。他認為,盡管俄國資本主義經濟的影響在增長,但它在經濟和政治方面仍然在很大程度上依賴于沙皇制度。19世紀末,俄國資本主義經濟無論在國內市場上還是在國際市場上,都還沒有很強的競爭力,需要國家經常加以支持,需要國家對工業(yè)進行保護,實行保護性稅收。事實上,俄國資本主義得到了這樣的保護,沙皇政府通過保護性政策維護了資產階級的利益。其實,葉利欽時期也是靠政權的力量來推行自由主義改革的。
自由主義的消退,也與歷代、歷屆政權相關。亞歷山大三世終止了亞歷山大二世的改革,從而造成自由主義的消退;勃列日涅夫終止了赫魯曉夫的改革;普京對葉利欽的改革也有一定的調整,從而使激進的自由主義轉向溫和和保守的自由主義。
在俄國,當代自由主義的傳播往往采取激進的方式,試圖實現革命性變革,但最終都以保守的退卻,或是部分合乎俄羅斯文化和文明的部分被納入傳統,使傳統適應新的形勢而告終。俄羅斯的200天計劃和500天計劃,是自由主義在俄羅斯傳播過程中走向激進實踐的一次嘗試?!芭诖虬讓m”更是自由主義采取暴力的一種激進形式。自由主義在俄國傳播的初期,大都采取激進的方式,甚至采取極端和革命的方式。究其原因,一方面是自由主義的激進性與俄羅斯性格中的極端行為方式相互結合,使激進自由主義的傳播對舊的傳統產生大的破壞力。尼古拉二世時期和葉利欽時期的激進改革,都伴隨著極端的革命方式,并對傳統的社會制度造成根本性的破壞。另一方面是激進自由主義在俄國的出現,往往遭遇制度危機或全面危機,因此客觀上具有用激進方式擺脫困境的需要。歷史證明,自由主義的激進性與俄羅斯傳統文化中的極端性相結合,對社會制度的轉換具有革命性作用。
在和平的經濟建設時期,自由主義往往與俄國傳統中的保守主義發(fā)生聯系,它們的結合,促使激進的自由主義漸漸消退,自由主義的保守性便表現出來,從而使激進的自由主義被保守的自由主義所取代。20世紀90年代后期,特別是普京執(zhí)政以后,革命的階段走向結束,激進讓位于溫和,保守的自由主義色彩便凸顯出來。俄羅斯科學院社會學所所長戈爾什科夫教授所做的一項調查,可以成為上述觀點的論據。這項調查表明,在問及什么是20世紀的主要教訓時,25%的人認為,俄羅斯不能以革命方法來改變生活,70%的人認為,革命的概念使人產生不快的感覺。與此同時,對葉利欽十年改革的評價也有了很大變化。1995年的調查表明,大多數被詢問者都支持葉利欽的改革,而在2000年的調查則顯示,三分之二的人一致反對葉利欽的改革。從某種程度上說,由于葉利欽十年改革沒有給人民帶來實際利益,因而使人們的價值觀發(fā)生了變化。
當代俄羅斯的自由主義,首先是一種思想體系。它最先需要解決的是與傳統價值觀之間的矛盾。在歷史上,俄國的自由主義運動往往以失敗而告終,其主要原因在于,它偏重自己的理想和浪漫色彩,而輕視與俄國現實相結合的實踐。H.別爾嘉耶夫說,俄國的自由主義者更多的是人文主義者,而不是執(zhí)掌政權的國家主義者。許多學者認為,俄國的自由主義是知識分子的思想潮流,它并不保護某個集團和階層的利益,而是宣揚全體人們的利益和共同的文明,以及全人類的價值。這些學者認為,這就是自由主義在俄國總是遭到失敗的原因。
經歷過蘇聯解體的政治混亂和經濟衰落之后,大多數俄羅斯民眾希望政府更加有序,即使在普京遭遇執(zhí)政危機的時候,這種秩序觀依然在俄羅斯核心價值體系中占據主要地位。圖為俄羅斯民眾舉行“挺普”集會。
在自由主義價值觀進入俄羅斯后,傳統的價值觀不斷受到沖擊。在21世紀,價值觀的多元化已不可扭轉,傳統價值觀的許多陣地喪失。但是,俄羅斯傳統價值觀的核心部分,具有相當的穩(wěn)定性,具有與其他價值觀共存的能力,具有很大的包容性。這個核心部分,包括秩序、社會集合、皇權主義等等。在沙皇時期,歷次自由主義改革都沒有改變秩序等核心價值觀的優(yōu)先地位,相反,在俄國化了的自由主義價值觀里,卻不同程度地體現了“秩序”這個價值觀。在蘇維埃時期,秩序也是價值觀的主要表現之一。核心價值觀受到沖擊,主要是在激進主義與社會危機互相作用的時候。20世紀初,作為新自由主義的代表,俄羅斯的社會民主主義非常推崇法治對政治的優(yōu)先地位。例如,俄國著名的自由主義思想家B.索洛維耶夫提出“以法的力量反對力量的法”的思想原則,強調“法律秩序是符合道德發(fā)達的人的需求的社會狀態(tài)”。可見,俄國自由主義的內核也滲入了俄國傳統價值的核心成分。俄國19世紀著名的自由主義者奇切林也強調秩序,認為“所有公民都要服從一個法律”。上述引證說明,俄國化了的自由主義,對秩序持肯定的態(tài)度。但在葉利欽改革的初期,激進的自由主義并沒有把秩序放在首位,而將自由和民主放在絕對優(yōu)先的位置。
那么,在跨入21世紀的時候,俄羅斯的情況又如何呢?看來,秩序等核心價值觀仍會在社會和政治生活中占據舉足輕重的地位,并向絕對自由的觀念和無政府的觀念開戰(zhàn)。普京是打著秩序的旗幟走上政治舞臺的,因為秩序已成為當時人們的第一需求。普京強調要搞“法律專政”,要用國家權力來恢復和保障秩序,并批評所謂“缺乏秩序就是民主”的錯誤觀念。普京這樣做,是有牢固的社會基礎的。有材料表明,即使在葉利欽實行激進改革的十年里,俄羅斯傳統價值中的秩序觀仍然十分頑強地表現出來。有社會調查表明,從1991年到1998年,贊成秩序的人一直占60%以上,這說明俄羅斯核心價值觀具有穩(wěn)定性。在此期間,贊成不受拘束(自主)這種價值觀的人數也沒有變化,始終保持在20%左右。由此可見,在一定程度上和一定條件下,秩序是傳統價值觀和自由主義價值觀都可以接受的。
普京明確指出,俄羅斯的“革命時代”已經結束。然而,俄羅斯向何處去的問題依然困擾著人們。這個問題十分復雜,答案也可能各種各樣。自由主義沒有本地土壤也不可能順利植入俄羅斯,自由主義在俄國的命運如何,在于它能否適應俄國的社會環(huán)境和傳統文明。我們也可以看到,馬克思主義之所以能夠在俄國和蘇聯長期存在,就是因為列寧已將其植根于俄羅斯傳統文化之中,形成列寧主義,適合俄國和蘇聯的特點。
自由主義文化的核心價值是個性和個體,而俄羅斯缺少自由主義傳播的文化價值載體。
首先是當代自由主義的傳播受到至今影響廣泛的村社意識和村社文化的制約。俄國村社歷經數百年而不衰退,即使村社的組織形式消失以后,其思維定式仍然在影響著俄國的社會發(fā)展。這說明,村社的基本特征在當代社會仍然有所體現,這種體現,既表現在思想方面,也表現在組織方面。
封閉和保守,是俄國村社的一個重要特征。俄羅斯民族在地緣文化方面屬于內陸民族,與外界相對隔絕,其文化具有較強的自發(fā)性。俄國的村社是土生土長、獨立發(fā)展起來的農民共耕組織,它實質上是一個封閉的小社會。農民集中居住,自我發(fā)展,村社就是“世界”,是最好的形式。直至18世紀末,俄國還沒有面包的交易。這種自耕、自給和自足的村社,養(yǎng)成了俄羅斯民族獨立發(fā)展的習慣,有明顯的封閉排他性。村社意識和村社文化與社會主義卻又有一定的聯系,當年的斯拉夫主義者車爾尼雪夫斯基斷言,村社與社會主義可以相關聯。他認為,在社會發(fā)展的高級階段,在形式上可與初級階段相吻合。俄國社會的初級階段是村社所有制,俄國社會的高級階段則是聯合人們之間的生產。因此,利用俄國村社可以跨過資本主義而直接建設社會主義。他認為,共有的村社比私有的家庭農場更容易轉向高級的社會勞動形式,所以村社是社會主義的胚胎。俄國的民粹派(社會民主主義)也認為,村社可以促進農業(yè)經濟的發(fā)展,村社排斥私有、排斥個性的能力可以成為社會主義的萌芽,他們主張以村社為基礎,將其改造為社會主義的公有制農業(yè)組織。民粹派極力推崇俄國土生土長的村社,指責沙俄政府引進了西方自由主義和資本主義瘟疫。社會革命黨的綱領也主張土地國有,強調“國家和人民是土地的最高所有者,國家可以將部分土地讓地方社會使用,地方社會應在有村社所有成員參加的會議上選出全權代表”。
蘇聯時期集體農莊和國營農場之所以能夠順利實行,是有其社會文化價值基礎的。蘇聯解體后,這種基于村社文化的價值仍然發(fā)揮作用。農莊和農場改革后,雖然每人有土地份額,但每個人都不知道自己的份額是哪塊土地。
其次是當代自由主義在俄羅斯的傳播受到集合文化和集體主義精神的制約。集合文化和集體主義精神是俄羅斯文明和社會文化的基石。無論是蘇聯解體前后,還是在蘇聯時期及蘇聯以前時期,集合和集體主義均是社會文化的主要體現。
在當今的俄羅斯,集體主義對社會發(fā)展仍然頗有影響,而且成為官方弘揚的價值觀之一。普京在《千年之交的俄羅斯》一文中,重新提出集體主義問題。他強調:“在俄羅斯,集體活動向來重于個人活動,這是事實;……大多數俄羅斯人不習慣于通過自己個人努力和奮斗改善自己的狀況,……要改變這種習慣是很緩慢的。我們且不去回答這樣做是好還是壞。重要的是有這樣的情緒,而且它很盛行,因此不能不重視?!笨梢灶A見,自由主義那種以個性和個人活動為核心的價值觀,不能取代俄羅斯的傳統文化價值,在相當長的時期內,將是個人主義與集體主義的共存。這種狀況,也使俄羅斯的社會轉型不能通過激進方式來最終實現,只能轉入漸進狀態(tài),并帶有俄羅斯的特色。
俄國思想家普列漢諾夫當年認為,俄國社會發(fā)展的矛盾是共同體和自由個性的矛盾,俄國只有兩個階級,那就是農民村社和被剝削的個人,東正教的集合精神與村社集體生產方式的結合,使集體主義成為俄羅斯精神,集合活動則成為人們的主要活動方式。其實際情況是,村社的財產歸集體所有,家庭之間講究互相幫助,強調村社集體的內聚力和團結,從村社到整個社會,個性和個性自由缺乏社會土壤和環(huán)境。俄國社會崇尚集體主義傳統,在蘇聯時期不但得到延續(xù),而且發(fā)展到了頂峰,蘇聯解體后至今這種集合精神漸漸成為反擊自由主義的精神和文化武器。
綜上所述,自由主義在俄羅斯的傳播首先體現為社會文化思潮,受到部分政治精英推崇,并試圖推向實踐。它在一定歷史條件下與俄羅斯社會轉型相聯系,在危機的情況下往往采取激進方式,危機過后往往呈消退態(tài)勢。自由主義在俄羅斯的傳播還受到俄羅斯傳統社會文化和價值體系的嚴重制約,始終無法原原本本地復制于俄羅斯的實際。因此,當代俄羅斯自由主義作為思潮的傳播功能大于自由主義作為體制機制的實踐功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