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傳霞
(山東大學 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山東 濟南 250100)
《神諭女士》(LadyOracle,1976)是“加拿大文學女王”瑪格麗特·阿特伍德的第三部長篇小說。國內外研究者對作品的敘事技巧不約而同地表現出極大興趣,提出互文性、身體敘事、現代寓言等等觀點。然而,阿特伍德是一位有著理論自覺的作家,藝術技巧只是其表達主題的工具,我們應透過敘事的表層來考察背后的深刻寓意。女性生存是阿特伍德作品的三大主題之一,她塑造了眾多陷于生存困境的女性形象,但母親形象卻并不多見。鑒于此,《神諭女士》中的母親在阿特伍德的女性譜系上就顯得特異,不得不引起關注。在作品中,阿特伍德不僅用三分之一的篇幅描寫了母親對女主人公瓊童年的影響,還采用夢幻、意識流等現代主義手法讓母親的幽靈多次出現在瓊成年后的生活中。母親是瓊揮之不去的影子,因此是探解作品女性主義主題的一把鑰匙。
在父權文化中,做母親是“女性唯一有價值的命運”①Luce Irigaray.Thinking the Difference Trans.Karin Montin. London: The Athlone Press. 1994. p.99.。從某種極端的意義上講,做女人就意味著做母親。女性身份與同母親身份緊密相連,“理解母親就是理解女性”②劉巖:《母親身份研究讀本》,武漢大學出版社2000年版,第4頁。。因此要建構獨立的女性主體,必須從研究母親的身份開始。而要理解《神諭女士》中的母親,就不得不借助“元文本”——丁尼生的長詩《夏洛特姑娘》(TheLadyofShalott,有人譯作《夏洛特夫人》)?!跋穆逄毓媚铩笔侵惺兰o騎士傳奇《亞瑟王和圓桌騎士》故事中的一個小插曲,因其神秘凄美的氣質成為西方藝術常見表現題材。維多利亞時代的桂冠詩人阿爾弗雷德·丁尼生(Alfred Tennyson,1809—1892)據此寫成的敘事詩《夏洛特姑娘》,成為西方文學史上的經典。《神諭女士》中引用的就是該詩作。故事的大意是:夏洛特姑娘被詛咒囚禁在夏洛特島上,她只能通過鏡子看世界,并且要把鏡子反映的景象編進織物,決不能停下來看窗外,否則詛咒就會降臨。一天,騎士蘭斯洛特從夏洛特窗前經過,他的影子出現在鏡子里。夏洛特被蘭斯洛特吸引,離開織機跑到窗邊。這時鏡子碎裂,詛咒降臨了??墒牵穆逄貫榱藢ふ覑廴?,還是溜出了塔樓,最終付出了生命的代價。
阿特伍德在作品中并沒有正面描寫《夏洛特姑娘》,而是在行文中或隱或顯地加以暗示。阿特伍德把《夏洛特姑娘》有機地鑲嵌在作品中,與母親的故事形成一種跨時空隱喻,其效果就像夏洛特織布那樣為我們呈現了一幅女性真實生存的圖景。
“從傳統說來,社會賦予女人的命運是婚姻?!雹踇法]西蒙娜·德·波伏瓦:《第二性》,鄭克魯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11年版,第199頁。在父權制社會中,女性的位置在家庭,而在家庭中的位置是由她作為母親的角色決定的?!斑@是父權文化中所有女性的位置。……在家庭中,女性被安排得如此合理,以至于家庭就自然地成為她所屬的地方”。[注]Juliet Mitchel. Psychoanalysis and Feminism: A Radical Reassessment of Freudian Psychoanalysis.London: Penguin Books.1974. pp.405-406.女性被父權文化被動地安排進家庭,并被賦予“高貴女主人”等神圣的名稱,讓女性甘心情愿承擔被分配的社會角色。所謂“高貴女主人”中的“主人”,不是出入自由的“特赦令”,而是打造精美的“黃金甲”。要成為“高貴女主人”要具備很多條件,如相貌嬌美、品味高雅,更重要的是把家庭當作事業(yè)去經營。由此可見,“高貴女主人”實質是男權文化給女性施放的迷惑性咒語,目的是把女性囚禁于家庭。
瓊的母親就是一個中了男權文化魔咒的女性。她把當“高貴女主人”作為理想去追求。“她為我們奉獻了一生,她遵守本分,將家庭當做畢生的事業(yè)。”[注][加]瑪格麗特·阿特伍德:《神諭女士》,甘銘譯,南京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第200頁。下文所引原文皆據此,不一一注釋,只隨正文夾注頁碼。母親為扶持丈夫的事業(yè)舉行家庭聚會,為了女兒的未來千方百計讓她減肥,為了讓起居室和別人家一樣而研究家裝。母親也曾嘗試家庭以外的工作,但很快就回歸家庭,“她覺得無法發(fā)揮自己”(第73頁)。母親已經把男權社會的咒語內化為自我的行為標準,不愿走出家庭。在這個意義上說,母親是自我囚禁的“夏洛特”。家庭是她的塔樓,丈夫、女兒、家務是她的織機。
在家庭這個“所屬的地方”,母親真的是“主人”嗎?她真正的境況是什么?在家庭中,母親沒有名字只有職能,她是母親和妻子。然而,無論在女兒眼中還是丈夫眼中,她都是一個異化的形象。在瓊看來,母親是長著三個腦袋的怪物。除了叫她“母親”外,沒有任何其他的稱呼,更沒有稚嫩的愛稱。親密的母女關系異化為冷漠的職業(yè)關系:“我們關系早就被職業(yè)化了:她的角色是經理人、發(fā)明人、代理人,而我是她的產品?!?第72頁)母親失掉了生理學意義上的“母性”,只剩下社會倫理意義上的“母職”。她充當男權社會的“教習嬤嬤”,按照男性審美標準塑造女兒。在父親看來,母親是一個牢騷滿腹的怨婦。他們分房而睡,父親大部分時間以工作繁忙為由不在家。父親不和母親談心,即使發(fā)生爭執(zhí),父親要么一言不發(fā),要么寥寥數語打斷母親(如閉嘴、我告訴過你別提這事)??梢?,在這個“所屬的地方”,她空有“主人”的名銜,沒有自我也沒有實際主導權,“人的個性和尊嚴被剝奪”[注]張中鋒:《論契訶夫對知識分子的文化批判與文化救贖》,《山東師范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12年第2期。。無人傾聽也無人關心她的痛苦,她被流放到荒蕪的精神世界。因此本質上她是這個家庭的“他者”,是被女兒和丈夫的精神世界排除在外、“包裹在寂靜中”[注]劉巖:《差異之美:伊里加蕾的女性主義理論研究》,北京大學出版社2010年版,第73頁。的夏洛特姑娘。
與夏洛特姑娘一樣,母親也以死亡終結。不同的是夏洛特姑娘死在了尋愛途中,而母親死在了“塔樓”里。關于母親的死亡,瓊感到迷惑。意外?自殺?還是他殺?瓊通過翻看家庭相冊,獲悉了母親死亡的原因。早期相冊中,有很多母親與年輕男子的合照,那時母親沒有結婚,年輕貌美,很受追捧。照片中的她朝著鏡頭快樂地笑著。后來是母親與父親的結婚照,再后來只有母親自己,接下來全是瓊的照片。當瓊六歲以后,“照片突然沒有了。一定是母親在那個時候已經放棄了我……也許她不再希望保存我的成長記錄,她已經認定我沒救了”(第43頁)。家庭相冊是記錄母親生命的另一種密碼,通過解讀我們發(fā)現,母親在踏入婚姻時生命之花就已經開始枯萎,家庭的高墻阻斷了其他的生活可能。而“塔樓”內,“父親和我完全沒有按照她所希冀的那樣,讓她的人生充滿意義”(第200頁)。據此,母親死于絕望,而婚姻家庭是罪魁禍首。
“在漫長無愛的婚姻中,女性原本鮮活的生命被一點一點榨干,強大的父權制如銅釘般將她們牢牢釘住,使之動彈不得?!盵注]高娟:《“可怕的母親”與“巫母群像”——論莫里亞克與張愛玲對傳統母親形象的顛覆性書寫》,《山東社會科學》2012年第7期。通過母親和父親爭吵的只言片語我們可以推斷出,母親未婚先孕,為防止名聲受損,不得已嫁給了父親。從此斷送了母親追求自我生活的可能性,于是她把重心放在支持丈夫事業(yè)、培養(yǎng)女兒成為淑女上。母親希望通過支配丈夫和女兒以實現自我。正像波伏娃分析的母親對兒子和女兒的復雜關系那樣,母親渴望分享兒子征服世界帶來的不朽英名(《神諭女士》中父親承擔了兒子的功能),所以督促父親學習麻醉技術并張羅家庭聚會以期幫助父親發(fā)展事業(yè);母親把瓊當作自己的一個分身,“把自我關系的一切曖昧之處投射到女兒身上”[注][法]西蒙娜·德·波伏娃:《第二性》,陶鐵柱譯,中國書籍出版社1998年版,第349頁。,試圖通過女兒達成她的心愿。但是結果并不如她的意,父親不愿回家,女兒以更加肥胖抗拒減肥。兩個分身對她的背叛,使她本來就空蕩的自我更加無所依托。因此,可以說夏洛特死于對詛咒的抗拒,而母親則死于對父權制咒語的依從。
魯迅先生在1923年12月26日的北京女子高等師范學校文藝會上做過著名的《娜拉走后怎樣》的演講,指出女性獨立面臨重重阻礙,并從事理上推想,“娜拉或者也實在只有兩條路:不是墮落,就是回來”[注]魯迅:《墳:魯迅雜文精讀》,東方出版中心2007年版,第72頁。。那么不妨仿照魯迅先生也來作一番假設,夏洛特姑娘不死會怎樣?這個問題的答案可以從逃出家庭的瓊在社會上的一系列遭遇中尋得。瓊的經歷表明在男權社會中咒語無處不在,要實現自我的真正自主絕非易事。
首先女性面臨的是自我束縛。女性已經把男權意識內化為自我意識的一部分,自覺踐行男性對女性的各種期待。所以,瓊只有在主動減肥變成美人后才敢逃離家庭,且改名換姓隱瞞肥胖的過去。即使依靠寫作獲得了經濟獨立,在男性愛人面前還是要收斂鋒芒,扮演安靜純潔的天使。需要注意的是,瓊的哥特小說創(chuàng)作給她帶來了財富,卻沒有帶來心靈的滿足。原因在于,她的哥特小說完全是男性閱讀期待下的產物,書中充斥的是英雄拯救美女的套路,就像她實際中經歷的那樣。瓊的哥特小說是男性思維的寫作,因此不能構成法國女性主義理論家埃萊娜·西克蘇(Héèlne Cixous)所說的“女性書寫”。
真正意義上的“女性書寫”從瓊嘗試自動寫作開始。當瓊的感情生活陷入困境之時,寫作也面臨瓶頸。為讓寫作有新意,瓊嘗試自動書寫。她買了一面和母親的一樣的三面鏡,點燃蠟燭放在鏡子前。她凝視鏡中的燭火,進入催眠狀態(tài)。她潛入了無意識,發(fā)現在地底下有一個不快樂的女神。每次清醒瓊都會在紙上寫下一些詞匯,她把詞匯聯綴充實就形成了同名散文詩《神諭女士》。起初瓊并不知道那個深藏地下的女人是誰,后來瓊體驗了男性社會對她的一系列“暴力”之后,才明白那個不快樂的女人是她的母親,那些詞匯是母親發(fā)給她的神諭,母親就是神諭女士。
這就涉及女性建構自我身份的第二層阻力:語言。男性話語建構著女性形象,并阻礙女性的自我表達,因此只有發(fā)明一種有別于男性話語的言說方式,女性才能建構起自我主體身份。母親的幽靈以及通過自動書寫展開的潛意識對話,都是女性言說、女性書寫的嘗試方式。母親是被男權文化建構出來的,她使用的是男性話語。這種男性話語主要有兩個弊端:首先它傳遞的是男性價值觀念。在這種價值體系中女性處于客體的位置,最終會淪為男性的消費品。母親以男性的審美觀改造瓊的體型,并“威脅“女兒減肥否則嫁不出去。本質上母親在替男性“教育”女兒,她是男性社會價值觀的發(fā)言人和代言人,“母親角色承載的是父權意志”[注]石萬鵬:《論“五四”以來女性文學中母女關系的寫作》,《山東社會科學》2000年第6期。。因此母女之間根本沒有交流,只有灌輸和被灌輸,瓊和母親之間的關系是父子關系的變體。其次,男性話語屬性為男,不能表達女性的欲望和需要?!叭绻话l(fā)明一種語言,如果不找到自己身體的語言,那我們的故事就不會有太多辦法再現?!盵注]Luce Irigaray.This Sex Which Is Not One.Trans. Catherine Porter and Carolyn Burke. Ithaca, NY: Cornell University Press.1985.p.214.在男權社會里,母親已經喪失了自我表達的能力。阿特伍德在文中關于母親嘴唇的描寫意味深長地表現了這一點:“她的嘴唇很薄,卻用口紅在唇邊畫出了一個更大的嘴,像貝蒂·戴維斯的嘴,那讓她長出了一張奇怪的雙層嘴,真嘴嵌套在假唇里,如影子般顯現”(第73頁)。因此,在現實生活層面母親與女兒無法也不能交流,她必須發(fā)明自己的語言表達自我,母親的幽靈就是她表達自我欲望和痛苦的另一種“語言”。
母親使用的這種“語言”對于習慣了用男性語言言說和理解的瓊來說無異于“神諭”,對母親發(fā)出的“神諭”的參詳經過了復雜的過程。母親的幽靈在其生前死后五次出現在瓊面前,瓊的態(tài)度也經歷了厭惡、恐懼、漠視、好奇到最后同情理解的變化。母親的幽靈每次都出現在瓊的生命轉折點上:即將成人之時、陷入愛情之時、舉行婚禮之時、婚姻出現危機之時、逃避無望之時。這些都說明母親一直在給瓊發(fā)出“神諭”,從來沒有放棄過瓊,只是瓊已經習慣了用男性話語思考,所以對母親發(fā)出的“神諭”并不理解。當她逃出家庭,以一個女人的身份進入真正的男性社會,體驗到曾經加諸在母親身上的一切的時候,她才聽懂了母親發(fā)出的“神諭”。
從一定意義上說,逃出身體禁錮的母親用別樣的話語方式訴說了女性的痛苦,建構了自我主體性,同時也幫助瓊一步步地建構起主體性。瓊作為又一個逃出塔樓的“夏洛特”,并沒有找到理想中的“騎士”。她遇到的三個男人無一不是想控制她、改造她的“父親”。為迎合她的“騎士”,她隱瞞肥胖的過去、壓制寫作的才華。瓊放棄自我去尋求愛,最終發(fā)現自己不過是男人的一面鏡子。正是在這樣的體驗基礎上,瓊才認清了母親的“夏洛特”處境,“她就是那個在死亡之舟上的女人,那個被困在塔中、披著光滑秀發(fā)、眼神哀傷的女人”(第378頁),才聽懂了母親發(fā)出的“神諭”:女性只能作為男性的反射物而存在,女性都是被男權文化施放了咒語的“夏洛特”。
丁尼生筆下的夏洛特雖然身體逃出了塔樓,但她還沒見到愛人就已經死去。在她一生中沒有任何人聽到過她講話,她是一個被徹底消音的形象。因其美麗圣潔,她成為男權社會的理想女性形象,被用來規(guī)范女性的行為。在這個意義上說,丁尼生的夏洛特對女性解放來說是首先要破除的一個咒語。阿特伍德筆下的母親雖然身體始終沒有離開家庭的塔樓,但是她采用各種方式去言說自己的痛苦,這種逃離比夏洛特的逃離更有意義?!白鳛橐饬x承載者的女性身體始終都處于被壓抑與奴役中,一如米歇爾·??滤^話語是社會性權力的體現,只代表權力,而不代表真理?!盵注]季紅真:《永不隕落的文學星辰》,《山東師范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12年第4期。母親不僅用“神諭”這種有別于男性話語的方式訴說了男權社會對她的“迫害”,而且?guī)椭畠赫J清了自己的“夏洛特”命運,為下一代的女性解除父權魔咒奠定基礎。
母親是西方文明中一個重要的文化象征,常常代表豐饒、生產、起源、死亡、危險等意義。但這些文化象征是男權社會賦予的,是被建構起來的。在西方文明起源問題上,法國女性主義哲學家露絲·伊里加蕾提出了一個著名論斷:“整個西方文化基于殺母?!盵注]Irigaray, Luce. “Women - Mothers, the Silent Substratum of the Social Order.”The Irigaray Reader.Ed. Margaret Whitford. Trans. David Macey. Cambridge, Mass.: Wiley-Blackwell Publishers.1992.p.47.伊里加蕾所說的“殺母”不是物質意義上的謀殺,而是指把母親從男性權力中心驅逐,剝奪母親的話語權,使母親只存在于支撐男性社會秩序和欲望秩序層面上。母親是女兒的養(yǎng)育者,母親主體性的缺失會造成女兒主體性的缺失。因此要建構獨立的主體身份,必須打破母親的沉默狀態(tài),讓母親發(fā)出自己的聲音,恢復被男性歷史割斷的女性譜系。
在這個意義上說,《神諭女士》中的母親不僅是一個物質實體,還是一個文化隱喻。她代表了整個被男權話語建構起來的女性神話,這個女性神話就像施放在“夏洛特”身上的咒語,在一代代的女性身上重演。母親通過“神諭”的方式言說自我的痛苦,揭開了男權話語建構女性傳統的神秘面紗。瓊通過讀解母親,洞悉了父權制社會對女性實施的咒語,也找到解除咒語的方式。最后,瓊和母親建立了相互傾聽、平等交流的“女性與女性”的互惠關系,“我們倆將相互陪伴沿著走廊,走進黑暗”(第378頁)。母女攜手走進黑暗隱喻從西方文明源頭便被割斷的母女關系紐帶的恢復,表明瓊匯入了被男性文化遮蔽的女性譜系,從而建構起女性的主體身份。只有女性不再局限于母親、女兒的社會角色,建立一種女性與女性之間平等關愛關系的時候,女性才能真正建構自我主體身份?,敻覃愄亍ぐ⑻匚榈乱恢标P注女性的生存狀況,而通過塑造母親的形象思考女性自我救贖方式,在她的文學地圖上無疑是特異而深刻的一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