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立祥
官場溜須:值得警醒的歷史觀察
劉立祥
“溜須”一詞,最早見于《宋史·寇準傳》,不過溜須者不是寇準,而是寇準屬下的副宰相丁謂?!端问贰た軠蕚鳌酚涊d:“初,丁謂出準門至參政,事準甚謹。嘗會食中書,羹污準須,謂起,徐拂之。準笑曰:‘參政國之大臣,乃為官長拂須邪?’謂甚愧之,由是傾構日深?!?/p>
這段文字記載了這樣一個史實:宋太宗淳化三年(992年),丁謂進士及第,在宰相寇準手下做事,先在中央政府的監(jiān)察、財政等部門擔任領導職務,后歷任禮部侍郎、參知政事,工、刑、兵三部尚書等職,順風順水,一路做到副宰相。這個丁謂對寇準畢恭畢敬,唯寇準馬首是瞻。某日下班以后,官員們在機關食堂一起吃工作餐,寇準只顧埋頭吃飯,被湯羹弄臟了胡須卻渾然不覺。丁謂見狀,趕忙起身為寇準輕捋胡須,小心翼翼地拂去胡須上的羹湯??軠首I笑丁謂說:“副宰相是國家的重臣,這么大的領導,其職責難道就是為長官溜須么?”一番話羞得丁謂無地自容。從此以后,丁謂與寇準不共戴天,無時無刻不處心積慮地從事“倒寇”行動。在丁謂等奸佞的陷害下,寇準兩度被罷相。宋真宗乾興元年(1022年),寇準再一次被貶謫,丁謂取代寇準當上了宰相。在丁謂的傾心構陷下,寇準被一貶再貶,最后被發(fā)配到邊遠的雷州當了個司戶參軍,第二年秋天便在貧病交加與悲憤抑郁中逝于謫所。
溜須者為什么要溜須?一般來說,人們大都認為同溜須者的素養(yǎng)不好和才能低下密切相關。這些人胸無點墨,無德無能,卻又癩蛤蟆想吃天鵝肉,一門心思往上爬。倘走正途,百分之百拼不過對手。要想在眾多的競爭者中擊敗他人,以劣取勝,便不得不走溜須逢迎這條歪門邪道。是謂“低能致溜論”。
“低能致溜論”不可謂不切中要害,但是如果拿這條歸因去套丁謂則不甚符合。
丁謂是宋代蘇州人中第一個官至宰相的佼佼者。且不說丁謂自幼聰穎過人,飽讀詩書,頗有“神童”之譽,而且少年得志,26歲便順利通過科考進士及第。他的博學多才與從政處事的通達權變,也為時人所稱道,《宋史·丁謂傳》稱:“謂機敏有智謀,憸狡過人,文字累數(shù)千百言,一覽輒誦。在三司,案牘繁委,吏久難解者,一言判之,眾皆釋然。善談笑,尤喜為詩,至于圖畫、博弈、音律,無不洞曉。每休沐會賓客,盡陳之,聽人人自便,而謂從容應接于其間,莫能出其意者?!笨梢姡≈^并不是那種不學無術的低能之輩。
這是多么的令人匪夷所思!憑著自己聰穎的頭腦和一身過硬的本事,丁謂在官場奔個好前程是沒任何問題的。那么,滿腹才學又精明強干的丁謂,為什么鐵了心非要做個溜須逢迎的小人呢?難道他對遺臭萬年情有獨鐘?
其實答案很簡單:一是成本低,不費吹灰之力,便獲取了喜出望外的收益,實現(xiàn)了低成本高功效;二是收益高,甚至達到了收益的最大化;三是見效快,溜須所得好處可謂速效驚人,立竿見影。
既如此,“丁謂們”何樂而不為呢!
看不起溜須拍馬的寇準為什么最終慘敗于丁謂之手?
一是寇準用人失察。
丁謂長期在寇準手下工作,步步高升,一直做到了宰相府一人之下眾人之上的副宰相,翅膀一硬,漸成尾大不掉之勢。忽一日,寇準眼睜睜看著昔日這位小兄弟騎在自己的脖子上屙屎撒尿,恩將仇報,揮舞著手中的權杖作孽為虐,而自己身為宰相,竟無可奈何,唯有扼腕長嘆。
事情發(fā)展到這種地步,丁謂自有丁謂的問題,作為丁謂頂頭上司的寇準,能說與自己沒有任何關系么!試想,如果不是寇準的信任和提攜,丁謂憑什么平步青云,一路做到副宰相?縱觀寇準對待丁謂的態(tài)度,大體經(jīng)歷了三個階段:贊賞——容忍——忍無可忍。倘或在丁謂羽翼未豐之際,寇準就對丁謂溜須逢迎的丑惡靈魂洞若觀火,快刀斬亂麻,還會有日后養(yǎng)癰成患的窘境么!該出手時未出手,甚至該出手時伸援手,終致“當斷不斷,反受其亂”。
當然,我們也大可不必苛責于寇準,或許丁謂早年良心尚未泯滅,只是隨著地位的不斷升遷,到了某個高位才野心膨脹,做人的良知銷蝕殆盡;或許丁謂早就攀上了什么高枝,雖然寇準看透了丁謂,必欲盡早除之而后快,但在實施“斬首”行動之時,看似手到擒來的舉動卻遭遇不可抗的外力阻撓,也未可知。歷史的真實究竟是不是如此,我們不可妄斷。不過,上述“兩個或許”的版本在現(xiàn)實生活中屢見不鮮,并且不斷地變著花樣翻版上演,倒是一個不爭的事實。
二是寇準“不屑為之”。
君子往往不是小人的對手。這倒不是君子的智商比不上小人,委實是君子固守著的清正剛直和一身正氣,使得他們本能地拒斥小人的花花腸子和邪門歪道,對于那些雞鳴狗盜類的下三爛手段不屑為之。倘或不是如此,君子便不成其為君子了。
當年,寇準對丁謂呵護有加,悉心栽培,只是看到丁謂漸漸長成一棵歪脖子樹,才痛心疾首,橫眉冷對。丁謂呢,先是溜須阿諛,極盡討好拉攏之能事,見寇準志堅如鋼,穩(wěn)若泰山,絲毫不為之所動,便反目成仇,轉而動員起一切可以動員的力量,使盡吃奶的力氣對寇準實施攻擊構陷。面對丁謂“倒寇”的種種陰招陽謀,寇準有沒有給他來個針尖對麥芒,以牙還牙?遍覽史書,我們找不到這方面的蛛絲馬跡,卻在《宋史·寇準傳》中覓得一則以德報怨的故事:
及準貶未幾,謂亦南竄,道雷州,準遣人以一蒸羊逆境上。謂欲見準,準拒絕之。聞家僮謀欲報仇者,乃杜門使縱博,毋得出,伺謂行遠,乃罷。
寇準被貶雷州后不久,丁謂的罪惡逐漸暴露,被宋仁宗貶為崖州司戶參軍。貶謫途中,經(jīng)過雷州,寇準不計前嫌,派人送上一只蒸羊及酒菜款待。丁謂大為感動,聲稱要面見寇準,以示悔謝,寇準堅決予以拒絕??芗业钠腿寺犝f丁謂遭貶路過雷州,以為老天終于開眼,個個摩拳擦掌,意欲抓住天賜良機為寇準報仇雪恨,寇準趕緊安排人緊閉大門,在庭院里擺上酒席,和仆人們一起喝酒行令,不許一人越出家門半步,直至丁謂走遠,才打開大門,撤去酒席。
寇準如此宅心仁厚,以德報怨,在與丁謂這類溜須小人的角斗中如果不失敗,那才真的令人匪夷所思呢!
三是寇準對孔老夫子的教誨置若罔聞。
寇準出身于書香門第,自幼飽讀詩書,19歲即高中進士,應該深諳儒家經(jīng)典的要義,起碼對區(qū)區(qū)萬把字的《論語》是倒背如流的。然而背是背得滾瓜爛熟了,聯(lián)系實際指導實踐又如何呢?歷史事實告訴我們,在這方面寇準交了一張不合格的答卷。正是這張不合格的答卷,導致了寇準與丁謂在政壇角斗中的失敗。
子曰:“道不同,不相為謀。”(《論語·衛(wèi)靈公》)作為一生宦海沉浮的職業(yè)政治家,寇準不可能對丁謂的本質和人品毫無察覺。如果說對任何事物的認識都有一個過程,認清楚一個下級的嘴臉,一年兩年不行,三年五年行不行?丁謂在寇準手下長達十余年,在這么長的時間里,難道寇準就沒能發(fā)現(xiàn)自己與丁謂不是一條道上跑的車么!以寇準的聰明睿智不可能如此“色盲”。不僅與這樣一個背道而馳的人長期共事,而且給他以無盡的陽光雨露的照耀滋潤,眼睜睜看著他一路做到副宰相,再冷言譏諷,意欲除之,談何容易!
為什么亙古及今歷朝歷代“丁謂們”絡繹不絕?我們不妨先考察一番丁謂溜須的動機。
丁謂為什么要溜須?是因為他雖然官運亨通,卻仍欲加快速度走捷徑向上爬,以盡可能小的付出獲取盡可能大的利益;是因為他一路溜須一路升遷,獲取的職權和淫威足以震懾臣僚,屁股后頭還跟著一大批諛附者為虎作倀,以致寇準被貶離京之日,竟幾乎沒人敢來送行;是因為他偽造“天書”,編造祥異,粉飾太平,獻白鹿、烏龜、靈芝等溜須行為,不僅博得宋真宗趙恒“龍顏大悅”,也使得自己官位騰躍,撈足吃飽。
可見,盡管人們早已對“丁謂們”深惡痛絕,只要“丁謂們”滋生的土壤還存在,他們?nèi)匀粫灰匀藗兊囊庵緸檗D移地一代一代繁衍下去,直到地老天荒。
我們又應當如何從精神層面認識“丁謂們”滋生的土壤呢?
一是意欲仕進者們的價值取向。
中國數(shù)千年的官本位制,使得不少人做官升官的欲望熾烈,更有甚者只要能夠達到目的,不惜采用任何手段。
平心而論,意欲仕進,本無可厚非,憑自己的真才實學,老老實實做事,清清白白為官,職務愈是提升,為百姓服務的平臺變得愈大,愈是有利于更好地發(fā)揮自己的聰明才智為社會作出更大的貢獻,可謂有百利而無一害。問題是某些意欲仕進者的目的完全是為了滿足自己的某種私欲,為了踩在百姓頭上作威作福,為了“一人得道,雞犬升天”,從而也決定了其手段的卑鄙、陰損與猥瑣。
任何一個社會,只要意欲仕進者中有相當數(shù)量抱此目的者,“丁謂們”的繁衍與為孽便不可避免。
二是社會價值取向。
元朝統(tǒng)治者把人分為十個等級,高掛起一張社會地位尊卑排行榜:“一官二吏三僧四道五醫(yī)六工七獵八民九儒十丐”(一說七匠八娼)。
逝者如斯,雖然元朝滅亡已六七百年,這張排行榜仍然深深影響著不少人的價值取向。蕓蕓眾生對“丁謂們”秉持什么態(tài)度,是誓不兩立必欲除之而后快,還是憤恨、反對、旁觀、贊許、支持,或是吃不到葡萄反說葡萄酸,抑或是急欲取而代之,外加羨慕嫉妒,都或輕或重地受到這張排行榜的影響。
任何一個社會,只要官本位的觀念還根深蒂固,只要這張排行榜還銘刻在人們心靈的蒼穹揮之不去,只要“丁謂們”向宋真宗獻媚邀寵時身后不乏諛附者,只要“丁謂們”打擊構陷“寇準們”時身后不乏助紂為虐者,只要“寇準們”慘遭迫害被趕出京城仍然沒人敢站出來送行,“丁謂們”的繁衍與為孽便不可避免。
三是手握權杖者的價值取向。
溜須者之所以要溜須,一個直接的誘因就是只要溜得當權者舒服就能得寵,而一旦得寵便風光無限?!肚f子·列御寇》記載:“秦王有病召醫(yī),破癰潰囗者,得車一乘;舐痔者,得車五乘;所治愈下,得車愈多。”任何一個社會,只要當權者可以肆無忌憚地進行權力尋租,“丁謂們”的繁衍與為孽便不可避免。
(作者系解放軍西安通信學院教授,全軍優(yōu)秀教師,總參謀部信息化部教學名師)
責任編輯:彭安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