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小靜
琢磨《刺客》
周小靜
一
昨晚看林兆華導(dǎo)演的話劇《刺客》,出了劇院就在琢磨,到現(xiàn)在也還在琢磨。
從傳統(tǒng)戲劇模式來看它的風(fēng)格有點另類,是白描式平鋪直敘,缺少激動人心的高潮或是懸念之類的。不過我真心喜歡!編導(dǎo)自我剝奪“話語權(quán)”, 不講道理只講故事, 把一切都留給觀眾去思考——究竟是贊賞豫讓“士為知己者死”的忠誠呢,還是為他的愚忠悲嘆?究竟什么是值得獻身的,主人的知己、賞識還是超乎個人關(guān)系的真理?作為“士”,其存在意義是什么?……
豫讓卑微卻自視英雄,活得單純,死得痛快。豫讓之妻也單純,“好死不如賴活”。趙襄子主要是以大度、忍讓、理解作為這個死纏爛打的刺客的反襯,同時豫讓的忠誠也讓他思考為王之道。最不幸的是絺疵,是非明辨,抱負高遠,忍辱克制,卻死得微不足道。劇中那些聽上去像是相聲“現(xiàn)掛”的臺詞引起陣陣哄笑,四個小乞丐的貧嘴寡舌將古老的故事與臺下看客聯(lián)系到了一起,這種代入感引發(fā)了觀眾對當(dāng)今社會的聯(lián)想和對照。當(dāng)年的莎士比亞戲劇也是這種莊諧并舉的風(fēng)格——在嘈雜市井中深蘊大義。
胡亂猜測一把:在編導(dǎo)心里大概就坐著那么個絺疵——看得清清楚楚,卻不能明明白白地說。
易立明的舞美設(shè)計很棒,簡約而有效果。陰冷灰暗的高大石墻,密密麻麻的箭簇,觸目驚心的尖頭椽子,都給人很強烈的視覺沖擊。譚盾的配樂也很好,他擅長的自然之聲在這里用得恰當(dāng)適度,與導(dǎo)演意圖是吻合的。
二
智伯的部下統(tǒng)統(tǒng)被捕,匍匐于趙襄子腳下。一個士兵叉開兩腿示意他們爬過去,只要爬過去便留他一條小命。于是,一群人排著隊從他胯下鉆過。智伯的重臣絺疵猶豫了一下,也俯下身從士兵胯下爬了過去。孑然挺立的唯有豫讓,他視死如歸的氣概贏得了趙襄子的敬重,居然放了他。
為伺機殺死趙襄子,豫讓主動去做苦役。往日的弟兄如牛馬般杭育杭育,當(dāng)看守把一個巨大的飯桶(飯桶!絕佳的意象)推到舞臺中間,又累又餓的牛馬們沖上去搶食,被看守喝退。只見他東邊扔幾個窩頭,西邊扔幾個窩頭,這群人就互相推搡著滿地搶。豫讓高傲無謂的樣子激怒了看守,命這群人打他。于是往日弟兄拳腳相加,豫讓一聲不吭。他才不屑這一兩個窩頭幾頓拳腳,他是有宏大抱負的。
四個乞丐在逮捕豫讓的通緝令前議論:逮住活口得五千刀幣,殺死豫讓得四千……知情不報者格殺勿論。窮小子們摩拳擦掌中,豫讓挺胸昂首出現(xiàn)在通緝令前,肯定地告訴他們自己就是豫讓。乞丐們被他的氣勢和手中的劍嚇壞了,想到通緝令上“知情不報”那一條,連忙異口同聲道:“你不是豫讓!你不是豫讓!”
當(dāng)豫讓終于完成偉大使命——“刺殺”了仇敵趙襄子的袍子,奮力捅了倆窟窿便再無氣力,還是趙襄子主動將袍子鋪到劍尖兒上使勁一扯,發(fā)出撕裂之聲——便凜然自刎了。這場景頗為滑稽,讓人想起斗牛:一個大大展開紅黑相間的袍子,一個顫顫巍巍舉劍亂刺。
眾人離去,豫讓之妻悲號不已,卻被那幾個乞丐糾纏猥褻,全劇最后的臺詞便是一個乞丐興高采烈的高喊:“不干白不干!”
趙襄子的臣子也很有意味,在整出戲中多次高聲敦促趙襄子殺掉豫讓,他的語言形象是冠冕堂皇義正辭嚴,為了國與君的安危,這種心懷惡意的刺客怎可放之任之?
還有還有:兩面高高城墻上整齊排列的士兵,或撲通撲通扔下敗寇的人頭,或威嚴持戟而立發(fā)出震懾的吼聲,儼然正義的銅墻鐵壁。
想起了勒龐的《烏合之眾》。
做智伯的門客時,那群人簇擁著主子,秉承著主子的意志。做趙襄子的奴隸時,這群人又奉命痛打弟兄。做門客和奴隸,有本質(zhì)上的區(qū)別嗎?蜂擁的群體,只是方向不同而已。如果將這群奴隸編陣出征,肯定也是斗志昂揚。
那幾個乞丐就更不用說了,“不干白不干”,管它干的是好事還是鳥事,打砸搶,人人有份。
豫讓呢?其實也是烏合之眾之一份子,他的忠君毫無實質(zhì)意義,智伯并非明君,只不過和他更早些的主子不同,對豫讓這個小人物多了一點關(guān)照而已。豫讓是被權(quán)力意志異化了的人。
全力維護趙襄子的臣子,城墻上巍巍然的士兵陣,用窩頭耍弄奴隸、又命他們鞭打豫讓的看守,與豫讓有何本質(zhì)區(qū)別?只不過是勝者手下的奴才而已。
全劇就兩個有頭腦的人,一是趙襄子,一是絺疵。其余都是烏合之眾,全無理性,無論是茍活還是英勇獻身,從不反思。這就是權(quán)力最需要的群體。
從個體生命來看,歷史是不是很虛無?
(周小靜 天津音樂學(xué)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