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銀龍
(重慶師范大學 文學院,重慶 401331)
《小鮑莊》中人物形象眾多,他們的真實、深刻和迥異個性交織成的人物組圖,是小說成功的關鍵。王安憶正是借助這些復雜的群像構筑了特定時代背景下中國農(nóng)村的真實生存狀態(tài)。群像間的復雜關系和同類群像所表現(xiàn)的復雜性從不同側面烘托了作者對以小鮑莊為代表的民族傳統(tǒng)文化和心理的審視與思考,這體現(xiàn)出尋根作家對文化意識的一種自覺追求。依著這種自覺意識,王安憶在傳統(tǒng)文化與現(xiàn)代文明的對照中,探討了中華民族的文化價值和精神支柱。
本文意欲從小說中突出的人物關系出發(fā),在深刻把握各人物形象的具體內(nèi)涵后,對鮑秉德、拾來、小翠子所屬的三組“三角關系”進行橫向、縱向間比較并作整體思考,試圖揭示下面幾個問題:(1)小鮑莊人深受仁義道德的迫害,禁錮和麻痹了思想觀念,成為文化傳統(tǒng)中假仁義的犧牲品;(2)外鄉(xiāng)人拾來和小翠子分別代表不同程度的現(xiàn)代文明,他們的個性和勇氣打破了小鮑莊的規(guī)范,引起人們對古老民族沉重的思考;(3)小翠子受新時期社會觀念的沖擊,完全對立于守舊、愚昧的假仁義,具有獨立的女性話語權,通過努力完成個性自由和自我價值的實現(xiàn)。同時,她也是作者的一種心理暗示,與傳統(tǒng)鮑莊人形成強烈對比,以否定他們的生存哲學和生活模式。
鮑秉德屬于小鮑莊現(xiàn)有鮑姓人口中輩分最大的成員,他靈魂深處嚴守著祖先的遺訓:一定不能不仁不義。現(xiàn)實生活中,秉字輩的他也這樣踐行著仁義道德,像圣旨一樣。如有人勸他把瘋妻離了,再娶一個,他一口回絕:“我不能這么不仁不義。一日夫妻百日恩,到這份兒上了,我不能不仁不義。”他說不出太多的道理,只是口口聲聲的“不能不仁不義”。但他的內(nèi)心深處一直淤積著無言的痛苦。妻子生了五胎,胎胎都是死的,這種傷痛和打擊他無處哭訴,所以他只能選擇郁郁寡歡、默默哭泣。現(xiàn)實生活把他壓抑了太久太久,但他不選擇主動做出改變,而是默默承受著一切煎熬,有著鮑莊人特有的麻木、愚昧。他把自己的命運交給了上天,他相信蒼天有眼,但他又害怕命運。作為老一輩的鮑莊人,鮑秉德感到自身境遇的尷尬,在選擇對瘋妻仁義的同時,他卻無法延續(xù)自己的后代,這一現(xiàn)狀真正讓他痛不欲生?!睹献印るx婁上》有云“不孝有三,無后為大”。這一古老民族的傳統(tǒng)心理逼迫著鮑秉德對瘋妻大打出手,這是出于他對斷子絕孫的恐懼和對個人尊嚴的維護。[2]在根深蒂固的傳統(tǒng)文明的淹沒下,鮑秉德代表了小鮑莊人的麻木和人性壓抑,無一例外地成了仁義道德的犧牲品。他的妻子因不能生育覺得愧對于他,認為自己的存在阻擋了鮑秉德香火的繼承。于是,在洪水來臨之時,她毅然選擇離他而去,自沉山洪。這一舉措很大程度上受害于傳統(tǒng)的宗法制思想,但她真誠地相信自己的離世會給鮑秉德帶來幸福。瘋妻的行為使人震撼,但震撼之余,我們能更清醒地認識到,生命和命運要用雙手把握,對于幸福,要有追求的膽量和勇氣。作者由此嘲諷了小鮑莊陳腐、保守一代的麻木不仁和安于現(xiàn)狀。
瘋妻死后,莊里有人給鮑秉德做媒——十里鋪的麻臉大閨女,說娶就娶了過來,雖然瘋妻才死了不過三個月,但大伙兒都諒解。麻臉新媳婦的到來讓鮑秉德感覺到了真正的希望,幸福也隨之而來了。而且是在仁義的倫理規(guī)范下,因為他的結婚得到了“大伙兒的諒解”,所以他心安理得,之前“仁義”的標準也隨著鮑莊人看法、態(tài)度的改變而改變了。結婚后,對著體貼的麻臉媳婦,鮑秉德有說不完的話,連自己都覺著煩人了。嶄新的生活和新媳婦使得鮑秉德重新“活”了過來,連覺都睡得踏實。這一前一后的強烈對比,我們能從中感受到鮑莊農(nóng)民的自我壓抑有多深,而一旦解脫出來又獲得怎樣的新生![3]自此,鮑秉德從傳統(tǒng)文明中獲得了解放,他意識到了自己的生命,至少敢于向往幸福生活了。
鮑秉德這一鮑莊的典型人物,背后隱藏著王安憶太多的情感,同情、憐憫、嘲諷無處不在。諸如鮑秉德之類的鮑氏宗族,受制于小鮑莊地域的狹仄、文化的封閉、經(jīng)濟的落后,特別是觀念的陳舊,正常的人性被吞噬,心理變得異常扭曲。事實上,正是他們筑成的小鮑莊在戕害著他們自己。眾所周知,鮑莊恪守的“仁義”是儒家文化的經(jīng)典,這一觀念滲透在中華文明的各個方面,如政治、文化、倫理綱常等,幾千年來一直處于主流地位。而在現(xiàn)代文明社會里,以自給自足的小農(nóng)經(jīng)濟為主的鮑莊人仍堅持祖先的那套“仁義道德”,結果卻以犧牲尊嚴和幸福為代價,委屈地活在一種扭曲的世界里。這一深刻而可悲的現(xiàn)象實際是對傳統(tǒng)“仁義”的一種嘲諷,我們是要提倡仁義,但要提倡真仁義,而不是假仁義。[1]
拾來來自馮莊,對于鮑莊人而言,他是一個外鄉(xiāng)人。作者對于這樣一個外鄉(xiāng)人,著墨很多。小說開始,拾來只與大姑接近。再后來,生理和心理都成年的他反倒與大姑疏遠得厲害,一切都變得微妙。大姑的呵護與關愛讓他覺得尷尬,心里莫名其妙地煩。其實是拾來隱秘的性心理在起作用。[3]他對性的初識和無意體驗以及對大姑的防范和無理取鬧,都反映出他骨子里有種親母的性意識。出于倫理道德規(guī)范的制約,拾來選擇離開馮莊,離開大姑。這一隱秘性心理為拾來離開家鄉(xiāng)來到鮑莊提供了條件,從此拾來與鮑莊有了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而親母的性意識也跟著一起帶到了鮑莊,這在與二嬸的關系中體現(xiàn)地更為明顯。
拾來從小沒爹沒娘沒人疼愛,只大姑一人帶著,小時候心里就渴望親情的呵護。隨著年齡的增長,他便渴望一份近似于母愛般呵護的愛情,用這份愛情來彌補幼年時所缺失的親情,所以他選擇了年齡大他很多的二嬸。但鮑莊人不能容忍他的這種打破規(guī)范的行為,特別是二嬸已死去的男人——鮑彥川的那些本家兄弟。鮑莊人一直講究個仁義,而寡婦二嬸的行為在他們看來無法原諒,因為“仁義”之下的寡婦要潔身自愛,所以鮑彥山無須動員,就能呼啦啦拉來一伙子人圍攻拾來。拾來被毒打之后,對愛情追求變得猶豫了,他覺得自身力量太單薄,無法抵抗鮑莊人的“仁義”規(guī)范。但他也沒有完全放棄,試圖找村長求助,結果無濟于事。最終,鄉(xiāng)里的法律條文讓拾來有了底氣?;橐龇ㄒ?guī)定:寡婦再嫁是合法的,男方到女方入贅也是合法的。一方面可以看出,新時期的現(xiàn)代文明戰(zhàn)勝了鮑莊人的野蠻與陳舊觀念,作者從側面對鮑彥山這一彥字輩的鮑莊人進行了極大諷刺,正是他們這一輩人在全面踐行著小鮑莊的“假仁義”,虛偽地活著。另一方面,取得合法身份的拾來難免叫鮑莊人瞧不起,因為是倒插門,連三歲小孩都敢在他頭上動土。這表明,新社會的新思想、新觀念不可能很快改變鮑莊人深厚的愚昧觀念,他們用無數(shù)人的生命和個性壓抑筑起的“仁義道德”很難被推翻,只有等人用寶貴的生命贖罪,他們才可能從愚鈍中驚醒。而在他們驚醒之前,拾來只能在鮑莊與外界社會形成的傳統(tǒng)文明與現(xiàn)代文明中掙扎,不時遭受著“仁義”的迫害。
拾來這一形象可以說是一個矛盾體。獨特的身份和特殊的經(jīng)歷讓他對母愛產(chǎn)生了一種渴望,但這是他作為正常人的心理需求,也是由于他有著健全的心智和對自我需要的追求,所以他選擇了二嬸,他滿足于這份愛情。但鮑莊的傳統(tǒng)觀念幾乎導致了拾來的悲劇,畢竟個體單薄的生命力量無法抵抗封建宗法制農(nóng)村的野蠻與陳腐。這時,拾來矛盾了,他對愛情和幸福失去了勇氣和信心;不知所措之時,他求助于同樣受制于“仁義道德”規(guī)范的村長,顯示出他對封建強大勢力的示弱和恐懼。他既是勇敢的,又是怯懦的,是明智的,又是愚鈍的。從拾來的種種經(jīng)歷中,我們可以看出王安憶從古老文明到現(xiàn)代文明的過渡。她雙腳始終站立在現(xiàn)代文明社會的大地上,而眼睛卻仔細地關注著古老的中華文明。[4]處于新社會時期的小鮑莊堅固地維系著傳統(tǒng),自滿自足,生活在以仁義為核心的群體意識的制約下,他們有著共同的、穩(wěn)定的心理結構。這一心理結構有著深刻的民族文化背景,形成于儒道并存的封建社會。如此鮑莊就被一種扭曲而又偏狹的傳統(tǒng)文化氣息而籠罩。[5]而拾來的出現(xiàn),沖擊了鮑莊的古老文明和文化心理狀態(tài),雖然單薄的力量無法替代野蠻和陳舊,但現(xiàn)代文明強迫著小鮑莊被動開明,突變在遠離都市文明的小鮑莊似乎不可能,但會潛移默化地改變這一閉塞狀態(tài)。小鮑莊人的傳統(tǒng)心理和觀念必定會在長時間內(nèi)向現(xiàn)代文明妥協(xié)。
如果說,拾來讓鮑莊人被動地接受了現(xiàn)代文明社會些許規(guī)范的話,那么,小翠子則是現(xiàn)代文明對小鮑莊閉塞、愚昧、落后狀態(tài)的巨大沖擊。作為童養(yǎng)媳被收養(yǎng)的小翠子,按照鮑莊“仁義”的規(guī)范,結果必定成為這一民族傳統(tǒng)的犧牲品,何談對自由和自我的追求?鑒于鮑彥山妻子對自己的收養(yǎng)之情,小翠子懷著一顆感恩的心,盡全力幫著鮑家人,受了委屈也只是咽在自己的肚子里。感恩歸感恩,她認識到自己應該為鮑彥山家多做事情,但精神層面上她有個性和自由,這一想法在鮑彥山妻子要給她和建設子準備圓房的時候起了挽救作用。小翠子聽到圓房的消息后,抱著樹嚎啕大哭,一邊哭一邊嚷:“我才十六歲,我才十六歲!”這句簡單的哭喊,喊出了她內(nèi)心向往的自由和對封建仁義道德的反抗。她對個性自由的堅決終于讓鮑彥山的妻子做出了讓步,小翠子取得了首次勝利。隨著日子的消逝,小翠子發(fā)現(xiàn)自己喜歡的是鮑家的老二——文化子。為了能追求到自己的幸福,她毅然決然地離開了鮑莊,不是逃避和割舍同文化子的戀情,而是等待時機以便更好地實現(xiàn)自我。
小翠子是一個使人心生敬畏的典型。她是一個外鄉(xiāng)人,完全不受小鮑莊“仁義道德”、宗族法制的支配,內(nèi)心深處閃著人性的光輝。同時,作為宗法制農(nóng)村社會的童養(yǎng)媳,她仍然表現(xiàn)出對不合法婚姻抗拒的巨大勇氣。也許,每個童養(yǎng)媳都有追求自由幸福的念頭,但終于沒有足夠的勇氣和膽量跨出舊道德、舊制度的規(guī)范,這一點從小鮑莊的小媳婦們滿臉的淚痕上可以看出。小翠子的偉大就在于能當著鮑莊村民的面抗拒這不合法的婚姻,以至不惜離家出走在外打短工,也不愿放棄自己追求幸福的權利。這一層面,小翠子戰(zhàn)勝了整個鮑莊對人性的吞噬和扭曲,她是第一人。[4]小翠子對童養(yǎng)媳身份的反抗,表現(xiàn)作者對小鮑莊舊有觀念的諷刺和蔑視,小說著力刻畫的“仁義”在小翠身上沒有起到任何絲毫的負面影響??此啤叭柿x”叛逆者的小翠子其實和撈渣一樣仁義,因為她知恩圖報,更明白仁義之舉并不是要犧牲自我去接受一輩子的不幸。小翠子表面上看上去自私而不仁義,但她的逃離解救了三個人的不幸,她自己、建設子、文化子,最終使三個人都過上了自己想要的生活,她才是真正仁義的人。
作為一個外鄉(xiāng)人,小翠子表現(xiàn)出比拾來更深的寓意,其中還帶有作者內(nèi)心的一些暗示。從對待鮑莊“仁義道德”這一點來看,同為外鄉(xiāng)人,小翠子的表現(xiàn)就遠比拾來堅決地多,而且顯示出巨大的勇氣,毫無恐懼與猶豫。她為自己的幸福敢于拋開一切,甚至生命,不屈從于痛苦和不幸。在身為鮑家童養(yǎng)媳期間,她主動請求文化子給她講學校里學的知識,渴求對科學文化的了解,更渴望自己也能像文化子一樣坐在教室里學習,但現(xiàn)實只能讓這一切成為她腦海里的幻想。在離家出走期間,她打短工掙錢養(yǎng)活自己,知道“自己動手,豐衣足食”的道理,完全是有著現(xiàn)代社會新觀念的人。從性別上看,我們從小翠子身上可以洞察王安憶內(nèi)心的某種暗示。作為一位處于封建傳統(tǒng)思想包圍下的女性,小翠子依然追求個性,向往戀愛自由,希望生活在現(xiàn)代文明里,其實,她自己就代表著現(xiàn)代文明。更為嚴肅的是,王安憶把小翠子刻畫成了一個能夠通過勞動以養(yǎng)活自己的女性,這一動機超越了那個時代,女性在取得金錢上的獨立之后,就完全取得了話語權,因為物質基礎決定著精神追求。小翠子這一形象在當今社會里,依然有著深刻的感召力和震撼力。她使得人們在思考小鮑莊這個古老的宗法制農(nóng)村社會的同時,也時刻審視著我們生活的這個現(xiàn)代文明社會,這是王安憶的成功之處。小翠子喊出了中國女性內(nèi)心的個性解放、戀愛自由、話語獨立,她們與男性們平起平坐,有著同樣的權利。
如果拋開一切,只從《小鮑莊》里刻畫的眾多人物來看,小翠子可與鮑莊里仁字輩的人物劃分為一類,例如鮑仁文、鮑仁平(撈渣)、文化子等。他們都是在新時期出生或成長起來的鮑莊人,多少會受到社會新思想的影響,骨子里自然而然不會像祖輩、父輩們那樣頑固保守。他們或在新時代的感召下,或在學校教育的啟蒙中,形成了嶄新的世界觀,特別是與傳統(tǒng)文化觀念相對立的新的價值觀念。他們注重個性自由、自我解放,更懂得通過努力去完成自我價值的實現(xiàn)?,F(xiàn)實生活中,小鮑莊傳統(tǒng)、迂腐的思想充其量制約著他們那些在父輩們看來過于“激進”的行為,但他們的新思想絕不妥協(xié)于封建宗族制度。正是生活在鮑莊里的這樣一群新生代,最終必定催使小鮑莊堅固“仁義”體系的瓦解和古老民族共同心理結構的崩潰。那時的小鮑莊就不是王安憶筆下的小鮑莊了,這其中需要幾代人的努力,更要對古老的中華民族作沉重的思考。[6]
人物形象的豐富性、復雜性是《小鮑莊》取得巨大成功的重要因素之一。完全受古老民族“仁義”規(guī)范壓抑的鮑秉德,掙扎在傳統(tǒng)文明與現(xiàn)代文明之間的倒插門女婿拾來以及追求個性解放、戀愛自由的新女性小翠子,這些形象的塑造凸顯了王安憶內(nèi)心的復雜情感和對新舊文明的思考。作者對筆下的人物并非一味地肯定或否定,有同情、有諷刺、有冷漠、有關懷……對于鮑秉德這樣一個鮑莊的秉字輩成員,作者諷刺他固守“仁義”的準則,過著麻木、健忘、個性泯滅的生活。更深刻的是,作者洞察到鮑莊彥字輩和秉字輩的其他成員同樣像鮑秉德這樣扭曲地活著,他們是一群被貧瘠的土地束縛住視野、被艱辛的耕作壓彎了腰的麻木的農(nóng)民。在堅韌的后面是愚昧,在默默勞動的背后是無所欲、無所求。正是彥字輩、秉字輩及之前無數(shù)的祖輩、父輩,固守著愚昧的土地和自認為很高明的“仁義道德”,使小鮑莊沉浸在扭曲而又偏狹的傳統(tǒng)文化中幾千年之久,幾乎被這個世界所拋棄。但諷刺、鞭笞之余,作者也流露出對中國這些落后、苦難農(nóng)民的同情和憐憫,通過刻畫農(nóng)民的忍耐力、寡欲、個性壓抑、麻木等,表現(xiàn)出藏而不露的深厚的人道精神[3],這就是小說最后,鮑秉德過上了幸福生活,小鮑莊發(fā)生巨大改變的原因所在。[7]
整部小說中,拾來一直在尋找自己的幸福和母愛般的愛情,身為外鄉(xiāng)人,他敬重鮑莊人的仁義,但實際上,他身上就有著與鮑莊假仁義相對的真正仁義。最后,拾來正是因為自己的仁義之舉(打撈撈渣的尸體)而真正獲得了鮑莊人的尊重,從此過上了幸福生活。作者側重于贊美拾來對自我價值和幸福生活的追求及表現(xiàn)出來的仁義,但也揭示了他在追求過程中面對毒打、挫折后所表現(xiàn)出的怯懦和猶豫,甚至想要放棄的念頭。他懼怕鮑莊強大的集體觀念所形成的內(nèi)聚力,所以向宗法制農(nóng)村社會的“仁義”規(guī)范示弱,以致自己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里生活在個性壓抑、沒有尊嚴和話語權的傳統(tǒng)文明與現(xiàn)代文明的縫隙中。通過拾來,王安憶試圖證明:鮑莊一直堅守的仁義傳統(tǒng)竟給外鄉(xiāng)人帶來了沉重的迫害,這一反面案例極大諷刺了古老傳統(tǒng)文明的虛偽及對人身體和精神的傷害,給處于現(xiàn)代社會的人們帶來無限思索。
小翠子是小說中最能代表現(xiàn)代文明的人物,她與鮑秉德、拾來這兩個人物有著巨大差別。橫向上看,在愛情方面,鮑秉德完全承受著畸形愛情所帶來的痛苦和壓抑,他沒有追求幸福的勇氣,從沒想過為了自身幸福而沖破傳統(tǒng)束縛,人生完全處于一種愚昧狀態(tài)。拾來敢于追求愛情,也努力為之奮斗,但還是會感到禮教和仁義的壓力和威懾,其行為值得肯定但不夠徹底。小翠子則完全不受古老文化傳統(tǒng)的制約和束縛,[2]她鼓動文化子沖破禮教的束縛,敢于同阻礙自己追求愛情的力量進行反抗,毫不畏懼,她的人生觀、愛情觀屬于現(xiàn)代社會。在思想文化方面,小翠子有著對科學文化知識的渴望,能夠理性認識到自身不足,試圖通過學習得以彌補,這種精神也體現(xiàn)出她是現(xiàn)代文明的代表??v向上看,鮑秉德是鮑莊老一輩恪守虛偽“仁義”規(guī)范的代表,生活扭曲、麻木。拾來屬于小說中中年人的行列,敢于追求真實的人生和母愛般的愛情,懂得為之奮斗,比老一輩鮑莊人開明很多,但對頑固的封建禮教和民族傳統(tǒng)感到恐慌和畏懼,以致生活在縫隙之中。小翠子代表著現(xiàn)代文明社會的新生代,她不顧禮教和規(guī)范的制約,并做好了與之斗爭的準備,為了個性和自由,敢于犧牲一切。透過三組人物關系,我們清晰地看到由鮑秉德所屬的傳統(tǒng)文明到拾來所掙扎的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文明,再到小翠子所體現(xiàn)的現(xiàn)代文明之間的過渡,作者的這些有意安排正體現(xiàn)了她對中華民族古老文明的沉思。而小翠子所代表的現(xiàn)代新觀念必定會取代鮑秉德所屬的陳舊、愚昧文化,小鮑莊的假仁義規(guī)范會隨著社會新思想的沖擊而漸漸淡出人們的視野,像小翠子、文化子、鮑仁文這樣受現(xiàn)代文明熏陶的年輕一代,必定會通過自身的努力而實現(xiàn)自己的人生價值。王安憶對一個古老村莊古老家族進行的這番現(xiàn)代文明或現(xiàn)代意識的觀照和透視[8],是《小鮑莊》一直能引起讀者無盡思索的魅力所在。
為什么《小鮑莊》能對中華民族的傳統(tǒng)文明進行如此深入的剖析以致在當時的文壇取得巨大反響,這要歸結于王安憶客觀冷靜的思考以及她對民族文化傳統(tǒng)的分析?!缎□U莊》的寫作時間是在作者赴美訪問之后。首次美國之旅給王安憶帶來了極大感觸,為善于思考和捕捉事物的她提供了一幅全新的眼光,“美國的一切都與中國人不一樣,再回頭看看中國,我們就會在原以為很平常的生活中看出很多不平常來?!保?]這一嶄新眼光,由中西文化撞擊而產(chǎn)生,西方文化中對自由的崇尚、欲望的肯定以及個人價值的尊敬,刺激和鞭策了王安憶的心靈。在感受到崇高的同時,一種沉重的歷史滄桑感也纏繞著她。她站在中華民族傳統(tǒng)文化的角度審視世界,覺得務必要探究中華民族的文化價值和賴以生存的精神支柱。正如她所愿,《小鮑莊》使她有幸步入80年代中期涌現(xiàn)出的“尋根小說家”之列,并開掘了中國這塊古老大地上的民族文化積淀和共同心理特征。這正是她超越同時代其他尋根文學家的獨特之處,體現(xiàn)出她更為深刻的民族思考和深入的社會洞察力以及作為文學家應該肩負的社會責任感和民族使命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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