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董吉賀
在德育領域中,顯然存在兩種教育。一種是正面教育,它通過擺事實、講道理進行正面引導,主張用優(yōu)良的行為和榜樣來教育兒童,這類教育主要指向表揚、鼓勵、賞識、寬容等手段;另一種是負面教育,它或者通過強制性的要求對兒童進行限制,或者通過批評性的方式給兒童施以壓力,從而使兒童避免或改正不當行為,這類教育的主要手段包括約束、批評、懲罰等。如果說正面教育已經(jīng)受到了當代教育者足夠的重視,那么負面教育遠非如此,其正當性甚至常常遭受來自不同學者的質疑。論及負面教育的正當性,尊重是一個首要的話題。這緣于20世紀以來人們對兒童人格和權利的史無前例的重視。負面教育的手段很容易使人把它們和規(guī)訓、壓制、打擊等聯(lián)系起來,即便不是如此,也常常被懷疑喪失了對兒童的基本的尊重。這一點,是凡支持負面教育的人們不得不花點力氣進行討論的。
在負面教育的手段中,懲罰當屬一個倫理難題。由于文化的慣性和習俗的力量,在蒙臺梭利時代,體罰以及殘酷的懲罰仍然存在。針對這種情況,蒙臺梭利為兒童的權利的奔走呼號,然而她并沒有對懲罰進行區(qū)分,從而將那些有害兒童身體的、侮辱性的懲罰連同其他一切責罰都驅除在教育之外。在她看來,兒童不小心打壞了小物件使他失去了心愛的東西,就已經(jīng)是懲罰了。蒙臺梭利將成人施加的懲罰視為奴役,“奴役對兒童和成人同樣會孕育低級的情操,并且發(fā)生絕對喪失尊嚴的情況。”[1]體罰以及殘酷的、侮辱性的懲罰是我們堅決反對的。這些懲罰正如蒙臺梭利所認為的那樣,它們以暴力的形式橫加于兒童,無視兒童作為獨立的人的存在,是對兒童人格尊嚴的直接侵犯,最終使兒童喪失自尊。然而,值得我們深思的是,所有的懲罰都是對兒童尊嚴的侵犯嗎?如果兒童的過錯嚴重到不得不給他一點嚴厲的懲罰,那么,在獨善其身的尊嚴和責使其承擔道德責任之間我們應該選擇什么?
在對懲罰的指責方面,相對于蒙臺梭利,法國“現(xiàn)代”學校的理論奠基人塞勒斯坦·弗內核更加激進:“‘種種懲罰總是一種錯誤,它們讓人感到屈辱并且從來也達不到所要達到的目的’,因此必須結束這種懲罰和控制的邏輯。(不管是成人還是孩子,沒有人喜歡被控制或是處分,這常被視為有損尊嚴,尤其是被當眾控制或處分。)”[2]他認為,沒有人喜歡被命令,孩子并不比成人更喜歡被命令,并且應圍繞不讓兒童承受失敗來組織教育。如果這種觀點針對的是知識的學習,那是毫無問題的。但是,如若把兒童行為中的過錯也算進去,則是值得懷疑和討論的。懲罰最為主要的、直接的目的,不是為了報復,也不是為了預防和威懾,它重在使兒童承擔責任。事實上,在大多數(shù)情況下,兒童尚沒有主動承擔責任的意識,懲罰是在這時才出現(xiàn)的必要的手段。如果懲罰是一種錯誤,那么,舍棄了它,什么是正確的教育方式呢?更為重要的是,在這種情況下懲罰果真只是給兒童以屈辱嗎?如果對兒童的過錯不管不問或欣賞、表揚乃至鼓勵才是尊重嗎?尤其是,如果沒有對犯錯者的懲罰,受侵犯的一方的尊嚴又何在呢?更值得玩味的是功利主義的觀點。邊沁一方面指出懲罰是必要的,因為懲罰最大的好處是可以避免更大的惡。懲罰犯錯者完全是為了威懾步其后塵者,使他或他們望而生畏。但是另一方面,邊沁又認為,所有的懲罰都是一種惡。[3]懲罰既然是一種惡,那當然是對其對象的一種損害,也就難免使受罰者喪失尊嚴。
應該承認,體罰、殘酷的懲罰以及侮辱性的懲罰的確是惡,因為暴力就意味著丟棄了行為的道德性。但是,在此不得不進行思考的一些問題是:所有的懲罰都是一種惡嗎?懲罰所包含的惡是絕對的還是相對的?對于犯錯者和受侵犯者,懲罰的含義是一樣的嗎?懲罰能不能成為一種有意義的教育手段?與懲罰一樣,強制性、批判性、施以壓力是約束和批評等負面教育手段的共有特征。雖然約束和批評不像懲罰那樣更容易受人指責,但其固有的屬性仍然讓人懷疑是否能夠使兒童的尊嚴得以保全。如果約束兒童不得玩暴力游戲,是不是沒有尊重他的選擇權?假若批評兒童課堂上亂說話,是不是沒有顧及他的言論自由?類似這些問題,都是負面教育無法回避的。而且,要使人們認可負面手段的運用就是教育,它們必須得到正面的回答。
要解答上述負面教育中的疑問,我們不能不重新審視尊重的內涵,去考察人因何需要受到尊重,以及應該得到什么樣的尊重。在一般的語境中,我們說一個人值得尊重,大概是說值得我們尊敬和敬重。然而,尊重一詞不僅含有“值得”的意思,有時它還含有“應該”的義務。比如,“尊重人權”一方面是說人權是重要的,它值得我們尊重;另一方面,承認人權是維持現(xiàn)代生活秩序的基本條件,它不應受到侵犯,這就有應該受到尊重的含義。
當我們說尊重一個人的時候,常常和這個人的尊嚴聯(lián)系起來。什么是尊嚴呢?1980年版的《辭?!穼⒅忉尀椤蔼毩⒉豢汕址傅牡匚换蛏矸荨?。[4]這種說法強調了有尊嚴的人在社會結構中所處的地位,也就是有地位、有身份的人就應該有尊嚴。按照這種解釋,地位和身份越高、越重要,他擁有的尊嚴就應該越多。2009年版的《辭?!穭t擴大了尊嚴的內涵,第一項為“莊重而有威嚴,使人敬畏”;第二項為“可尊敬的身份或地位”;第三項為“對個人或社會集團的自身價值和社會價值的自我肯定或不可貶損性”。[5]這種解釋不再強調地位、身份的不可侵犯性,也不再單獨強調附屬于人的外在屬性,而是側重于人的內涵。一個人之所以有尊嚴,不僅因為他擁有令人尊敬的身份和地位,還因為人自身的價值以及令人敬畏的固有屬性。當然,按照馬斯洛的意見,人有受到尊重的需要,這也可以構成尊重人的理由。但馬斯洛也承認,“最穩(wěn)定和最健康的自尊是建立在當之無愧的來自于他人的尊敬之上,而不是建立在外在的名聲、聲望以及無根據(jù)的奉承之上?!盵6]
這樣,我們就可以對尊重作出進一步的理解。尊重不僅是說 “我要尊重”,它還必須弄清 “我如何尊重”。一般來講,有尊嚴就意味著要受到尊重。在一些情況下,尊重是有條件的。低劣的品行無論如何都難以得到他人的尊重。但在另一些情況下,尊重則是無條件的。比如,對于人的基本權利,是絕對不可侵犯的,哪怕是強盜也有生存權,這已經(jīng)得到現(xiàn)代社會人們的認可。聯(lián)合國在《世界人權宣言》中第一條就提出:“人人生而自由,在尊嚴和權利上一律平等。他們賦有理性和良心,并應以兄弟關系的精神相對待?!盵7]目前,這一宣言已成為一部習慣法,是人們維護和爭取權利的重要證據(jù)。在這層意義上,兒童的人格尊嚴和諸如生存權、學習權、發(fā)展權等同樣神圣不可侵犯,這些應受到尊重,則是無條件的。
然而,怎樣才算是尊重了他人呢?這就引出了尊重的方式問題。通常,我們在描述尊重的對象時,會用到“不可侵犯”、“不可貶損”、“不得歧視”等詞匯。這就意味著,只有承認、認可、賞識、贊揚、佩服、肯定、支持、高度評價等態(tài)度才符合尊重的定義。馬格利特(Avishai Margalit)所理解的正派社會是“不羞辱人”,不論文明社會的成員之間還是正派社會的制度下,尊重的基本要求就是不羞辱人。尤其對待弱者,不羞辱是第一原則。[8]應該說,這些都是尊重的基本方式。如果說這些方式是肯定性的,那么建立在這樣的觀念上,尊重就需要排除那些與此相反的,也即一切否定性的方式。
既然尊重就是肯定,我們對當前的教育強調正面教育并且排斥負面教育的做法,似乎也就有了相應的理解和同情:兒童需要受到尊重,教育就要以肯定的方式來進行。因此,賞識教育、成功教育、愉快教育等也就有了順勢而起的“理論基礎”。兒童犯了錯誤,批評是不對的,懲罰也是有問題的。怎么辦呢?那就要訴諸說教,那就要發(fā)現(xiàn)閃光點予以鼓勵。這就是當前某些教育者只要正面教育的邏輯。單純的正面教育果真就是尊重嗎?不管是出于意愿還是非意愿,純粹的正面教育把兒童完全置入一種溫情的場域之中,使得教育趨向軟弱無力,給兒童的發(fā)展帶來了種種問題,這一點就說明教育者并沒有尊重教育規(guī)律,沒有尊重兒童發(fā)展的規(guī)律,甚至沒有尊重兒童成長的需要。尤其那些放縱、放逐的做法,表面上沒有損害兒童的尊嚴,其實是對兒童、對教育的不負責任。這才是名副其實的不尊重。
筆者并不否認肯定性是尊重的主要方式,甚至認為那是非常重要的。但在此處需要思考的一個問題是,對于那些有問題的行為,即兒童的不當行為,怎么樣才算得上尊重?進而,有一個問題必須得到回答:尊重有沒有其他的方式?
負面教育的手段,諸如約束、批評、懲罰,是否定性的。結合對尊重的理解,人們往往把它們和對兒童人格尊嚴與權利的侵犯聯(lián)系在一起,也即把負面手段作為一種非尊重的方式。然而,否定性的方式就一定不包含尊重嗎?
馬卡連柯在總結自己的教育經(jīng)驗時曾說,“要盡量多地要求一個人,也要盡可能地尊重一個人?!盵9]馬卡連柯是在紀律的意義上來理解要求的,他認為沒有要求就不可能建立集體和集體紀律,而且要求之中就包含了尊重:“這二者并不是兩件不同的事情,而是一回事。并且,我們對個人所提出來的要求,表現(xiàn)了對個人的力量和可能性的尊重;而在我們的尊重里,同時也表現(xiàn)出我們對個人的要求。這種尊重并不是尊重外表的什么東西,并不是尊重脫離社會而獨立存在的東西,也不是尊重令人愉快的、美麗的東西。這是對那些參加我們的共同勞動、共同工作的同志的一種尊重,這是對活動家的一種尊重。”[10]在這里,馬卡連柯提出了對個人的要求和對個人的尊重相結合的原則。在他看來,要求就意味著尊重,尊重就暗示著要求,這兩者是二而一的事情。要求之所以是尊重,就是因為它承認了兒童成長和發(fā)展的潛能,而不是對兒童的貶低;尊重之所以有要求,是產(chǎn)生于集體教育中對全體成員利益的關照,以及這是文明社會的生活所必需的。這對我們全面理解負面教育是有著極大幫助的。
其實,在一般意義上來講,約束、批評、懲罰等手段就是一種要求。只不過這種要求是以“不得做某事”的方式提出的。因此,根據(jù)馬卡連柯的觀點,負面教育和尊重并不矛盾。針對兒童的不當行為,負面教育并不是對兒童的侵犯、貶損或者其他,而是適應教育規(guī)律和兒童成長的需要的手段。這種教育手段對兒童的能力包含著期待、認可與促進,它并不違背尊重的原則。但是,我們也應注意到,馬卡連柯把犯錯的孩子置于中間,周圍站滿了對他進行指責的同伴,有意無意地忽視了犯錯者人格等精神層面的東西,這種見解還不足以說服人們,即負面教育本身就是尊重的表現(xiàn)。要證明這一點,還必須去尋找其他證據(jù)。
負面教育有一個必然的前提,即應以兒童為目的。像功利主義那樣把懲罰兒童作為預防和威懾的純粹手段,其直接的損害就是兒童自身。因為在這樣的邏輯里,懲罰的力度越大,其威懾力也就越大。功利主義考慮的是懲罰能夠產(chǎn)生多大的社會效應,在這一懲罰理論里,兒童的遭遇可能是無辜地成為教育的犧牲品,沒有人會顧及到他的尊嚴。杜威曾說,“教育的過程,在它自身以外沒有目的;它就是它自己的目的?!盵11]杜威并非反對教育應該有目的,而是反對在教育之外去強加一個目的。事實上,杜威認為目的是非常重要的,因為“有目的的行動和明智地行動是一件事”,[12]有目的就是增加了對未來可能性的預見,使得行動有了計劃。但真正的、能夠為行動提供力量的目的只能是教育自身。而外在的目的往往使教育活動淪落為達成目的的手段,讓有意義的教育和學習變成人的苦役,“使教師和學生的工作都變成機械的、奴隸性的工作”。[13]杜威的話并不是直接針對負面教育的,但這對思考負面教育是有益的。教育者不能把負面教育作為達成改善兒童以外的目的,否則的話,違規(guī)者就會被貶低為其它什么東西的手段,從而就違背了教育的原則。應該承認,負面教育對其他的兒童具有警示作用,也許有人會提出這樣的問題:這難道不是把違規(guī)者作為手段嗎?這種反對意見看起來很有道理,但這種警示作用只能作為負面教育附加的影響。在集體中,這種影響是自然而然地、自發(fā)地產(chǎn)生的,并非刻意而為。因為我們的教育是在集體中發(fā)生的,就不能不重視它有利的或有害的影響,這是教育者必須考慮的事情。但是,教育者應該秉持一個忠實的原則:負面教育對其他兒童的作用始終是從屬的、次要的,它永遠不可能上升到主要的目的。任何教育者都必須在這樣的原則下展開負面教育。
我們不能離開當前所討論的話題太遠。將兒童作為目的,就是一種尊重。負面教育最為直接、最為重要的目的就是改善有著不當行為的兒童自身。這就是說,教育者必須尊重兒童的需要、心理特點等一切教育所要求的東西,而一旦這樣做了,就是對兒童的尊重。
如果承認了負面教育必須將兒童作為目的,我們的討論就會有更大的進展。將人作為目的,這是一個富含德性的表達方式。人必須道德地活著,過一種有道德的生活??档碌膫惱韺W為人們找到了一條擺脫經(jīng)驗的、具有普遍必然性的法則。絕對命令告訴我們的是,我能不能這樣做取決于別人能不能對我這樣做。在絕對命令里,我們感受到的是對他人的尊重以及將他人作為目的,因為每一個行動者都必須考慮他人的利益。這被斯特賴克等人稱為“平等尊重每個人的原則”。[14]人應該是一個道德的行動者,這就意味著人有道德地行動的義務和擔當行動后果的責任。負面教育的手段是對兒童不當行為的回應,這種回應即為兒童應該擔當?shù)呢熑?。在這一點上,比如懲罰就是對自然后果的替代責任,并且這種替代難以再找到另外的替代物。對有過錯行為的兒童施以懲罰,在告訴他不應當如此行動之外,是讓其承擔一個道德主體應該承擔的責任。相反,如若一個兒童沒有為他的過錯行為受到任何懲罰,在他者那里,將會積聚怨恨甚至是憤怒——這對犯錯者是極其不利的,因為它可能導致更為嚴重的后果。懲罰之后,則能在比較大的程度上消除這種后果。在這個意義上,懲罰的另一個功用就是能夠為犯錯者恢復名譽。一個主動為過錯承擔責任的兒童能夠消除不良影響,為自己贏得聲譽。懲罰也具有這樣的作用。所以,懲罰的實施不是讓兒童的境況變得更糟糕,而是在于讓他從過錯行為的后果中擺脫出來。而對于有過錯行為的兒童,他既不會也不能認為懲罰就是無理的,因為只要他認為別人應該為過錯承擔責任,那么他自己也必須承擔。一個能夠接受的懲罰,怎么能算得上是侵犯或羞辱呢?正是在這樣的意義上,我們說,懲罰其實是對一個道德主體的承認,是對兒童的尊重。在這樣的思路上繼續(xù)下去,我們就能看到,約束和批評也是一種尊重。同懲罰一樣,約束和批評也是出于對道德主體的認可與尊重。不管是危險行為還是不良行為,在教育者那里,此時所擁有的觀念是 “你必須為此負責”。這樣的態(tài)度,是有別于放縱和放逐的,是尊重對方的表現(xiàn)。
至此,我們也許還不能確保人們會收回對負面教育缺失尊重的種種成見。但是,作為教育者,應該有理由相信,負面教育中包含的是另一種尊重。
[1]華東師范大學教育系,杭州大學教育系.現(xiàn)代西方資產(chǎn)階級教育思想流派論著選[M].北京:人民教育出版社,1980,90.
[2][法]阿爾貝·雅卡爾,皮埃爾·瑪南,阿蘭·雷諾.張倫譯.沒有權威和懲罰的教育?[M].北京:人民大學出版社,2005,4-5.
[3][英]邊沁.時殷弘譯.道德與立法原理導論[M].北京:商務印書館,2000,216.
[4]辭海編輯委員會.辭海[Z].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1980,300.
[5]夏征農(nóng),陳至立.辭海(第 4卷)[Z].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2009,3088.
[6][美]亞伯拉罕·馬斯洛.許金聲等譯.動機與人格[M].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7,28.
[7]聯(lián)合國大會一九四八年十二月十日第217A(III)號決議通過并頒布.世界人權宣言[Z].1948-12-10.
[8]Avishai Margalit.The Decent Society[M].First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paperback edition,1998,22-27.
[9][10][蘇]馬卡連柯.吳式穎等編.馬卡連柯教育文集(下卷)[M].北京:人民教育出版社,2005,402,402.
[11][12][13][美]約翰·杜威.王承緒譯.民主主義與教育[M].北京:人民教育出版社,2001,58,114,122.
[14]肯尼斯A.斯特賴克等.洪成文等譯.教學倫理[M].北京:教育科學出版社,2007,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