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炳良
(北京師范大學歷史學院、史學理論與史學史研究中心,北京100875)
清代乾嘉史家邵晉涵,在浙東學派發(fā)展史上占有重要地位。近代學者劉承干在《章氏遺書序》里指出:“當時浙東與亭林并世,則黃梨洲氏,獨衍蕺山之傳,下開二萬兄弟,再傳而得全謝山,三傳而得邵二云,而實齋先生實總其成焉。”然而時至今日,國內(nèi)外專門研究邵晉涵的著作仍然寥若晨星。雖有學者撰文揭橥他的史學成就,主要也是著眼于具體史學撰述和史實考證方面的貢獻,對其史學批評的理論內(nèi)涵尚缺乏深入闡述,還需要進一步探討。
邵晉涵注重從家學傳承關系中把握史家和史著的精髓,考察史學風氣演變的軌跡。阮元評價說:“先生本得甬上姚江史學之正傳,博聞強記,于宋明以來史事最深?!雹偃钤?《揅經(jīng)室二集》卷7《南江邵氏遺書序》,北京:中華書局,1993年版,第544-545頁。姚江史學最顯著的特征就是強調(diào)治史須明各派宗旨,而史家宗旨必須從各派學術的淵源流變中去把握。邵晉涵評價范曄《后漢書·儒林傳》的成就說:“《儒林》考傳經(jīng)源流,能補前書所未備。范氏承其祖寧之緒論,深有慨于漢學之興衰,關于教化,推言終始,三致意焉。豈獨賈逵、鄭康成諸傳,為能闡其微意哉!”②邵晉涵:《南江文鈔》卷12《后漢書提要》,《續(xù)修四庫全書》第1496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574頁。他通過研究兩《漢書》,發(fā)現(xiàn)班固《漢書》中沒有重點闡述西漢經(jīng)學的發(fā)展狀況,而范曄的《后漢書》秉承其先祖東漢經(jīng)學大師范寧的家學淵源,專門編纂《儒林傳》記載漢代經(jīng)學的興衰變遷,原始要終,與《賈逵傳》、《鄭玄傳》相互彰顯,不僅揭示出漢代經(jīng)學發(fā)展盛況,而且彌補了班固《漢書》的不足。邵晉涵考察中國古代史學的演變,強調(diào)漢晉時期的專門家學優(yōu)越于唐宋以后的集眾修書。他評價姚思廉的《梁書》說:“思廉本推其父意以成書,每卷之后題陳吏部尚書姚察者二十五篇,題史官陳吏部尚書姚察者一篇,蓋仿《漢書》卷后題班彪之例。其專稱史官者,殆思廉所續(xù)纂歟!論修史者,以專門紹述為盛業(yè)。思廉傳其世學,見聞較近,旁參互核,歷久而成書?!渑耪适?,敘次明晰;議論亦多平允;分卷次第,猶具漢晉以來相傳之史法,異乎取成眾手,編次失倫者矣。”③邵晉涵:《南江文鈔》卷12《梁書提要》,《續(xù)修四庫全書》第1496冊,第578頁。姚思廉繼承其父姚察的史學撰述,運用別識心裁,在書法體例各方面都有可取之處,成就遠遠高于唐宋以后史館集眾人之手撰修的史書。邵晉涵從史學的發(fā)展演變中批評史家與史著的成就,比單純從史法角度批評其利弊得失,理論認識更加深刻和全面。
邵晉涵不僅善于把握史學大勢發(fā)展脈絡,而且對于史學中的各種類例也注重循流溯源,揭示其演變特征。他論述范曄《后漢書》紀傳與司馬彪《續(xù)漢書》志的合并過程,認為“酈道元《水經(jīng)注》嘗引司馬彪《州郡志》,疑彪之諸《志》在六朝已有單行之本,故昭獨為之注。杜佑《通典》述科舉之制,以《后漢書》《續(xù)漢志》連類而舉,則知以司馬《志》附見范《書》,實始于唐人。陳振孫《書錄解題》謂宋乾興初判國子監(jiān)孫奭始建議??焙蠟橐粫?,考之不審也”①邵晉涵:《南江文鈔》卷12《后漢書提要》,《續(xù)修四庫全書》第1496冊,第574頁,第574頁。。當然,邵晉涵在這個問題上的具體結(jié)論,并不正確②參 閱拙作:《范曄〈后漢書〉紀傳與司馬彪〈續(xù)漢書〉志分合考辨》,載瞿林東主編《文明演進源流的思考——中國古代史學研究》,北京: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07年版。。然而值得肯定的是,邵晉涵考察史學發(fā)展演變的意識非常明確。他指出:“司馬彪《志》詳述制度,較《史》《漢》諸志,為稍變其體。后來《晉》《隋》諸志,實仿其例?!雹凵蹠x涵:《南江文鈔》卷12《后漢書提要》,《續(xù)修四庫全書》第1496冊,第574頁,第574頁。這對于后人研究不同時代史書紀事內(nèi)涵的變化,具有極其重要的參考價值。邵晉涵批評漢唐以來《史》《漢》注疏的發(fā)展變化,肯定了司馬貞、張守節(jié)注釋方法的優(yōu)越。他說:“貞、守節(jié)復推廣《集解》所未備,而申以辨論。如謂《夏本紀》失載有窮后羿之事,《衛(wèi)世家》宜考武公受命之年,陳佗五父一人而分為二,闞止、宰我二事而合為一,互引眾說,以折衷其是非。視顏師古之注《漢書》專宗班氏者,為一變焉。”④邵晉涵:《南江文鈔》卷12《史記提要》,《續(xù)修四庫全書》第1496冊,第567頁,第567頁。與此相反,唐初史館集眾撰修的《隋書》,卻失于考證,著錄書目混亂。邵晉涵指出:“至《經(jīng)籍志》編次無法,述經(jīng)學源流,每多舛誤,在十志中為最下。蓋唐人重詞章而輕經(jīng)術,其端已見于此,固不能紹劉向、班固之絕業(yè)耳。”⑤邵晉涵:《南江文鈔》卷12《隋書提要》,《續(xù)修四庫全書》第1496冊,第583頁。通過循流溯源揭示各種史學類例的發(fā)展變遷,可以看清其演變的軌跡,正確認識和評價其利弊得失。
邵晉涵在考察史學發(fā)展流變的同時,還善于探究史家撰述宗旨和史學義例,揭示出各家學術本質(zhì)。他指出司馬遷撰《史記》,“其義則取諸《公羊春秋》,辨文家、質(zhì)家之同異,論定人物多寓文與而實不與之意,皆公羊氏之法也。遷嘗問《春秋》于董仲舒,仲舒固善公羊之學者;遷能申明其義例,雖未必盡得圣經(jīng)之傳,要可見漢人經(jīng)學各有師承矣”⑥邵晉涵:《南江文鈔》卷12《史記提要》,《續(xù)修四庫全書》第1496冊,第567頁,第567頁。。從史學義例著手考察司馬遷的撰述旨趣,有助于解決歷代學者對司馬遷思想屬于儒家而是道家的分歧。邵晉涵批評歷代史家與史書的撰述成就,能夠辯證靈活地看問題。他批評沈約所撰《宋書》說:“《徐爰傳》述當時修史之議,為桓元(玄)等立傳。約則謂桓元(玄)、盧循等身為晉賊,非關后代;吳隱、謝混等義止前朝,不宜濫入;劉毅、何無忌等志在興復,情非造宋,并為刊除,歸之晉籍。其嚴于斷代為史,申明義例如此!至其諸志之追述前朝,亦猶班固《漢書》增載《地理》,上敘九州;創(chuàng)設《五行》,演明《鴻范》,用以補《史記》之缺,史家之義應爾也?!雹呱蹠x涵:《南江文鈔》卷12《宋書提要》,《續(xù)修四庫全書》第1496冊,第576頁。他認為宋人晁公武《郡齋讀書志》譏其失于斷限,是不明修史義例。史書記載歷史人物宜以朝代為斷限,而典章制度則以通敘其原委為優(yōu)長。史家編纂史書既要考慮到史書體裁自身應當具備的標準,又要考慮到歷代典章制度發(fā)展演變往往不限于一朝一代的實際情況,這種認識具有很高的理論價值。又如唐初史家修《晉書》刪削臧榮緒《晉書》、王隱《晉書》和干寶《晉紀》中記載的歷史事實,反而收錄小說雜記,乃是“修《晉書》者多浮華之士,好引雜事以資談柄,而不明于史家義例?!雹嗌蹠x涵:《南江文鈔》卷12《晉書提要》,《續(xù)修四庫全書》第1496冊,第575頁。批評《晉書》濫引小說卮言而遺漏重要事實,主要原因就在于唐初史家修史不明義例。再如唐代史家令狐德棻撰《周書》,劉知幾等人批評此書文辭模仿《尚書》,華而不實。邵晉涵則從史家義例角度作了評價:“夫文質(zhì)因時,記載從實。良以周代尚文,仿古制言,文章爾雅,載筆者勢不能易彼妍辭,改從俚語。至于敵國詆謗,里巷諺謠,削而不書,史之正體,豈得用是為譏議哉?德棻旁征簡牘,意在摭實,故《元偉傳》后于元氏戚屬之事跡湮沒者,猶考其名位,連綴附書,深有合于史家闕疑傳信之義?!垛仔艂髡摗贩隆端螘ぶx靈運傳》之體,推論《六藝》源流,于信獨致微詞。蓋見當世競宗徐、庾,有意于矯時之弊者,亦可見其不專尚虛辭矣。書雖殘缺,而義例之善,有非《北史》所能掩者,豈徒取其文體之工哉!”⑨邵晉涵:《南江文鈔》卷12《周書提要》,《續(xù)修四庫全書》第1496冊,第582頁。邵晉涵指出《周書》尚文并非史家有意文飾其辭,而是由于北周朝廷各類文書故意模仿《尚書》文體。史家修史如實記載其文,正是尊重歷史的表現(xiàn)。尤為重要的是,令狐德棻等人對書法義例推求斟酌,紀事得法,并未專騖虛詞雕飾,這才是本書的主要價值。他批評唐代史家修史成就之高下,表彰“唐人重史事,溫大雅、令狐德棻、姚思廉、吳兢、徐堅,并善于其職。劉知幾復為申明義例。至韋述等排纂成書,當時稱其事簡記詳,為譙周、陳壽之流。其討論之功,固已勤矣”,以至五代劉昫等人撰修《舊唐書》時,“《舊書》善于相因,唐中葉以前,本于舊史者居多?!瓕て錀l例,庶幾能承六朝以來之史法,而講去其流弊者?!L慶以后,史失其官,敘次無法,而昫等襲其舊文,莫能刊正。帝紀則詩話、書序、婚狀、獄詞,委悉具書,語多支蔓。列傳則多敘官資,曾無事實,或但載寵遇,不具首尾。較韋述等所修舊史,截然高下,不可并論矣”①邵晉涵:《南江文鈔》卷12《舊唐書提要》,《續(xù)修四庫全書》第1496冊,第586頁。。邵晉涵還批評李延壽所撰《北史》“以姓為類,分卷無法”,不明史家義例。他之所以“故家子姓,牽連得書,其意似仿《史記》之有《世家》。然史之有《世家》也,世守封土,事盡一朝,故先后相承,詞無枝葉。若六朝大族,興替隨人,而朝市變遷,事非一姓,封爵既異,情事迥殊,不得以《史記·世家》為比”?!侗笔贰妨袀髦杏涊d世家大族“但紀云仍,不顧時代”,乃是家傳之體,不當施于正史,由此造成的后果就是“至故家大族,則自紊其體,義例之不安,較《南史》為尤甚”②邵晉涵:《南江文鈔》卷12《北史提要》,《續(xù)修四庫全書》第1496冊,第585頁。。通過以上事例可以看出,邵晉涵非常注重史家修史義例,進而揭明為史之意,可謂抓住了史學的本質(zhì)問題。
邵晉涵和乾嘉時期的許多史家一樣,非常注重圍繞史家撰史品德、史學求真性質(zhì)、史書修撰原則和歷史評價標準諸多方面開展史學批評,形成了“實事求是”理論。
首先,史貴求真,以存信史。邵晉涵對于班固《漢書》刪削緯書非常不滿,認為和秦始皇焚書災禍相等。他指出:“緯書之興,始于周末,盛于元、成。太史公首述其言,京房、李巡遞推其說,斷無向、歆父子不見緯書之理,亦斷無見其書不載其書之理。今《漢志》無之,是亦班固所削也。夫緯書誠多鄙別字,不經(jīng)之言,然亦有圣人遺訓,貫徹三才之理,擇而辨之可也,削而去之不可也。夫建武、永平之時,去古未遠,緯書盛行,孰為周末所流傳,孰為哀、平所增損,當有端緒可尋。盡去其籍,則其書出之早晚,后人何由考證?焚于隋,缺于唐,盡亡于宋,陋儒之弊等于焚書,不得為校書者辭其咎也。”③邵晉涵:《南江文鈔》卷8《與章實齋書》,《續(xù)修四庫全書》第1496冊,第481頁。歷史記載如果不能做到有是事而如是書,必然造成史書紀事的錯誤和遺漏,極大地影響后世對歷史的認識和借鑒,看不到歷史的真相。邵晉涵認為蕭子顯在《南齊書》中過多宣揚佛道虛玄之理,“齊高好用圖讖,梁武崇尚釋氏,故子顯于《高帝紀》卷一引《太乙九宮占》,《祥瑞志》傅會緯書,《高逸傳論》推闡禪理。蓋牽于時尚,未能厘正”,固然存在缺陷,但記載歷史真相“直書無隱,尚不失是非之公”④邵晉涵:《南江文鈔》卷12《南齊書提要》,《續(xù)修四庫全書》第1496冊,第577頁。。他能夠從大處著眼,肯定了蕭書紀事真實的史學價值。李百藥撰《北齊書》,卷帙不富,而且與魏收的《魏書》和令狐德棻的《周書》多有重復,然而邵晉涵還是肯定了該書保存歷史的成績。他說“北齊立國本淺,文宣以后,綱紀廢弛,兵事俶擾,既不及后魏之整飭疆圉,復不及后周之修明法制,其倚任為國者,鮮始終亮節(jié)之士。觀百藥《儒林》《文苑》傳敘,去其已見《魏書》及見《周書》者,傳次數(shù)人,蓋聊以取盈卷帙,固知其不足發(fā)揮事業(yè)矣。然自神武肇基,承光失國,興廢之跡具焉??家淮?,宜有專書?!雹萆蹠x涵:《南江文鈔》卷12《北齊書提要》,《續(xù)修四庫全書》第1496冊,第581頁。如果沒有李百藥之書,后世就不可能完整地認識北齊一代的歷史,這是本書最大的價值。在唐初所修諸史里,邵晉涵認為《隋書》“能以婉辭存直道,尤見秉筆之公,固當稱為六代之佳史矣”⑥邵晉涵:《南江文鈔》卷12《隋書提要》,《續(xù)修四庫全書》第1496冊,第583頁。,贊譽唐代史家記載隋唐鼎革之際的歷史能夠委婉地透露歷史的真實信息,秉筆直書,心存公道,值得贊譽。對于歐陽修的《新五代史》,前人多有批評。邵晉涵進一步指出:“以今考之,則前人所指摘,尚有未盡者。夫史家以網(wǎng)羅放失為事,故曰其軼時時見于他說,又曰整齊舊聞。李延壽《南北史》,于舊史外時有增益,斯其為可貴也?!彼颓叭藢W陽修評價的不同之處,在于重點著眼于史家修史見識和史書紀事含量,指出《新五代史》的三大缺陷。其一是依據(jù)材料茍簡,“取材之不富也”;其二是遺漏十國事實,“書法之不審也”;其三是典章制度缺失,“掌故之不備也”⑦邵晉涵:《南江文鈔》卷12《五代史記提要》,《續(xù)修四庫全書》第1496冊,第588-589頁。。上述三方面的缺陷,的確是歐陽修無法辯解的失誤。元代史家撰修《遼史》,問題比《新五代史》更嚴重。邵晉涵認為:“遼之遺事,非竟無可考也?!巩斎漳懿┎蛇z聞,則朝章國故必有可補《實錄》所未備者,何至重復瑣碎,以取盈卷帙哉!”他同樣指出《遼史》的四大缺陷:一是“于國號之更改尚未詳也”;二是“于改元之典章多舛漏也”;三是“于官爵、征榷之制,有遺缺也”;四是“于政務多所掩沒也”①邵 晉涵:《南江文鈔》卷12《遼史提要》,《續(xù)修四庫全書》第1496冊,第591-592頁。。上述問題使《遼史》成為正史之中撰修最差的史書,給后人研究遼史造成不便。
其次,反對書法褒貶,力戒馳騁議論。邵晉涵認識到漢、唐、宋、明以來的治學風氣存在兩大問題,或支離破碎,尋章摘句,或憑恃胸臆,鑿空立論,給學術發(fā)展帶來極大危害。他指出:“綴學之徒,不見古今大全,而務鉤鈲章句,碎義逃難,審副實事,率鑿空而無依據(jù);其黠者又一切茍且,徒文具無根源?!雹谏?晉涵:《南江文鈔》卷9《征士汪先生家傳》,《續(xù)修四庫全書》第1496冊,第500頁。這兩種學風的影響無處不在,滲透到經(jīng)學、史學、子學方方面面。特別是宋明理學興起以后,空疏之風更加甚囂塵上。他說:“自宋以來,說《四書》者較多于它經(jīng)。故秀水朱氏《經(jīng)義考》輯為專門。讀其說,汗漫幽眇,大致于實事多疏。間有矜其博辨,與前人相詰難者,時或憑臆翻新,出以囂張之氣,識者病之?!雹凵蹠x涵:《南江文鈔》卷6《曹寅谷四書摭說序》,《續(xù)修四庫全書》第1496冊,第451頁,第451頁??昭哉f經(jīng)的危害,造成經(jīng)學虛玄渺茫,混亂不堪。經(jīng)學如此,明清以來的子學同樣深受空洞議論的困擾。邵晉涵指出:“近時嗜古者,表彰子書,細心??保湟庹\善。然或過有偏主,務申其說,幾幾乎欲引諸子與《六經(jīng)》相詰難,斯非好奇之過歟!夫子書有蔽短,正更不必為之掩諱,舍短取長,掇其精要,乃可以羽翼夫《六經(jīng)》。”④邵 晉涵:《南江文鈔》卷5《周耕厓意林注序》,《續(xù)修四庫全書》第1496冊,第433頁。他抨擊騁奇炫言的學風,倡導實事求是的治學宗旨,稱贊曹“寅谷以和粹之識,潛心探索,或匯群說以定折衷,或抒心得以闡奧義,平心言之,不為億必之說,洵有合于漢人所謂‘實事求是’者”⑤邵晉涵:《南江文鈔》卷6《曹寅谷四書摭說序》,《續(xù)修四庫全書》第1496冊,第451頁,第451頁。;汪沆治學“覃思博綜,究遺經(jīng)以達諸史”⑥邵 晉涵《南江文鈔》卷6《槐塘遺集序》,《續(xù)修四庫全書》第1496冊,第443頁。,對經(jīng)史之學的發(fā)展做出了貢獻。邵晉涵“嘗即班《志》阮《錄》,與夫鄭、馬之著錄考之,而嘆學術之分騖,所由來有漸矣。說經(jīng)者苦其碎義逃難,不免于淆析鉤鈲,繼且鑿空憑臆,轉(zhuǎn)為曼衍支離,變而加厲。史才代降,雜以糷語卮言,好異翻新,遂多苛論。詩文則互爭宗尚,辛甘丹素,各據(jù)一偏,龂龂焉而不能自釋。是其紛呶參差,迭起迭伏而未有已者,何哉?始則蔽于己私,究則角立門戶而已”⑦邵 晉涵:《南江文鈔》卷7《紀曉嵐先生七十壽序》,《續(xù)修四庫全書》第1496冊,第469頁。??梢娺@種學風不但在經(jīng)學和子學中影響極大,而且在史學和文學中同樣造成危害,不給予徹底清算,就會給中國古代學術造成滅頂之災,必須加以糾正和扭轉(zhuǎn)。
邵晉涵認識到宋明一派史家運用書法予奪剪裁史實和脫離史實空洞議論給史學帶來的危害,和乾嘉時期著名史家錢大昕、王鳴勝等人一起自覺倡導“實事求是”史學批評學風。他評價司馬遷的《史記》說:“余讀太史公書,其傳公孫成子諸人,多引空言,而不敘實事。然太史公傳循吏,詳其事于世家,而略于傳,所謂言各有攸當也?!雹嗌?晉涵:《南江文鈔》卷9《浙江布政使孫公家傳》,《續(xù)修四庫全書》第1496冊,第498頁。這表明司馬遷沒有空洞議論,而是運用不同的歷史編纂學技藝,更加形象生動地表述歷史,與馳騁議論風馬牛不相及。邵晉涵評論《后漢書》,指責范曄創(chuàng)立《獨行》、《黨錮》、《逸民》三傳,實為后世史家多分門類的濫觴。他說:“夫史以紀實,綜其人之顛末,是非得失,灼然自見,多立名目奚為乎!名目既分,則士有經(jīng)緯萬端,不名一節(jié)者,斷難以二字之品題,舉其全體;而其人之有隱慝與叢惡者,二字之貶,轉(zhuǎn)不足以蔽其辜。宋人論史者,不量其事之虛實,而輕言褒貶;又不顧其傳文之美刺,而爭此一二字之名目為升降,展轉(zhuǎn)相遁,出入無憑,執(zhí)簡互爭,腐毫莫斷,胥范氏階之厲也?!雹嵘?晉涵:《南江文鈔》卷12《后漢書提要》,《續(xù)修四庫全書》第1496冊,第574頁。認為設置書法類例,不如直書其事更有價值。他還批評《新唐書》說:“使[歐陽]修、[宋]祁修史時,能溯累代史官相傳之法,討論其是非,決擇其輕重,載事務實,而不輕褒貶,立言扶質(zhì),而不尚挦扯,何至為后世譏議,謂史法之敗壞自《新書》始哉!”⑩邵晉涵:《南江文鈔》卷12《新唐書提要》,《續(xù)修四庫全書》第1496冊,第588頁,第587-588頁。史家如果把主觀立類標準強加于歷史事實之上,并據(jù)此對歷史作出褒貶,就不可能做到完全客觀公正。對于吳縝《新唐書糾謬》的是非功過,邵晉涵認為:“自吳縝為《新書糾謬》,學者師其余論,吹毛索疵,莫不以《新書》為詬厲,甚至引幽怪之書、無稽之說,證《新書》為失實,是豈足以服修、祁之心哉!”?邵晉涵:《南江文鈔》卷12《新唐書提要》,《續(xù)修四庫全書》第1496冊,第588頁,第587-588頁。其實他也肯定吳縝的考證成果,所不贊同的是此后研究《新唐書》的人吹毛求疵,變本加厲攻擊歐陽修和宋祁的做法,強調(diào)學者應該對《新唐書》作出客觀公允的評價。邵晉涵不僅反對別人治史馳騁議論,尤其在自己的史學批評中強調(diào)求實。他和錢大昕、崔述等同時代的史家一樣,主張史學批評必須“稽其年代”和“考其時勢”,做到尊重客觀歷史和尊重前人著作。針對《南史·劉之遴傳》記載劉之遴發(fā)現(xiàn)古本《漢書》問題,邵晉涵指出:“據(jù)之遴云,古本《漢書》稱永平十年五月二十日己酉,郎班固上,而今本無上書年月日子。案固自永平受詔修《漢書》,至建初中乃成。又《班昭傳》云,八表并《天文志》未竟而卒,和帝詔昭就東觀藏書踵成之。是此書之次第續(xù)成,事隔兩朝,撰非一手。之遴所見古本既有紀、表、志、傳,乃云總于永平中表上,殆不考成書之年月也?!雹偕蹠x涵:《南江文鈔》卷12《漢書提要》,《續(xù)修四庫全書》第1496冊,第572頁。通過考證班固《漢書》撰修成書的前后過程和歷史時勢,證明所謂古本《漢書》乃偽書。又如針對坊間刻本蘇過《斜川集》的問題,邵晉涵說:“己丑,予客燕中,聞藏書家有《斜川集》刻本,假而觀之,則取劉龍洲詩而易以叔黨姓氏者。按叔黨卒于靖康,晁以道墓志可證。若龍洲往來諸公,辛稼軒、陸放翁、孫燭湖,皆南渡聞人。后先年代不符,舉其目即可辨其真?zhèn)?”②邵晉涵:《南江文鈔》卷8《書坊本偽斜川集后》,《續(xù)修四庫全書》第1496冊,第490頁。同樣也是通過考證坊刻本《斜川集》記載內(nèi)容與蘇過生活的年代與歷史時勢不相符合,證實乃是書賈假托蘇過之名,偷梁換柱刻印劉過《龍洲集》而成。邵晉涵的史學批評尊重歷史事實,強調(diào)客觀評價史家和史書,具有鮮明的“實事求是”理論特征。
邵晉涵擔任國史館編修,負有撰修國史責任。清代的“國史館在東華門內(nèi),遴翰林有才望者為史官,辰入酉出,紬金匱石室書,鉤稽閣部院故牘,排核年月前后著于篇?!雹凵蹠x涵:《南江文鈔》卷11《翰林院侍讀學士彭先生墓志銘》,《續(xù)修四庫全書》第1496冊,第546頁。他的史學才能為當時學界普遍承認,“天下士大夫,言經(jīng)學必推戴,言史學必推邵”④陳壽祺:《左海文集》卷7《南江詩文鈔序》,《續(xù)修四庫全書》第1496冊,第282頁。。邵晉涵不但和經(jīng)學家戴震齊名,而且本人對經(jīng)學也有深入研究。尤其是對研究經(jīng)學的目的認識明確,強調(diào)經(jīng)學經(jīng)世的價值。他指出:“讀《易》者非徒以辨玩為也。漢儒以卦變值日,動有征驗,能合于恐懼修省之旨。程《傳》言人事,于言動尤加謹焉。原始要終,歸于無咎。故欲寡過者,學《易》之本也。”⑤邵晉涵:《南江文鈔》卷6《周易辨畫序》,《續(xù)修四庫全書》第1496冊,第434頁。他的認識符合傳統(tǒng)儒家提倡的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宗旨,注重經(jīng)學有益于個人修養(yǎng)和服務社會的功能。邵晉涵治學不尚空論,敦崇實學,修史之暇,輯佚古人之書,保存文化遺產(chǎn),為后人所用。他說:“余考南宋詩人,若汐社、月泉、唫社,見于人間僅數(shù)篇爾。余從《永樂大典》裒其散見者,而后高恥堂、連百正諸君子,方成專集。乃知古人文章,忠孝精神,固有歷久不可湮滅者,要由其名氏紀乎記載,而后后之人始知措意,而訪求其書。非然者,既鄉(xiāng)黨且不復曉其姓字,無論著述矣。”⑥邵晉涵:《南江文鈔》卷6《國朝姚江詩存序》,《續(xù)修四庫全書》第1496冊,第442頁。經(jīng)過他的辛勤勞動,南宋高斯德的《恥堂存稿》、連文鳳的《百正集》得以從《永樂大典》中裒輯排纂,經(jīng)過四庫館臣校訂整理,撰寫提要,收入《四庫全書》,最終流傳世間而未隨《永樂大典》一起毀滅。
邵晉涵的學問為時人所重,替人作書序之類的應酬文字很多,但從不一味頌揚吹捧,而是勉以致用之學,或揭示其經(jīng)世價值。他勉勵時人向?qū)W說:“科場事偶有得失,不足介懷。足下天資伉爽,敬承庭訓,勉為用世之學,豈必較量一時遇合哉!……前書有云:經(jīng)正則庶民興,史熟則名臣出。芻蕘之言,無以逾此,愿足下勿忘此意也?!雹呱蹠x涵:《南江文鈔》卷8《與吳衣園書》,《續(xù)修四庫全書》第1496冊,第476頁。明確指出經(jīng)史之學具有致用價值,并非僅僅限于博取功名的進身階梯。他給人作書序說:“余謂先生之文,即治術所見端也。自實學之衰,中無定識,致飾于外觀,遂使經(jīng)術與治術判而為二。至先生復合為一。是則先生之文,亟宜出而為當世之????!雹嗌蹠x涵:《南江文鈔》卷6《姜星六時文序》,《續(xù)修四庫全書》第1496冊,第449頁。強調(diào)文章當有益于天下,促進實學的發(fā)展。邵晉涵自作或者代人作的壽序,同樣闡明經(jīng)世致用的價值。他說:“先生少承家學,所交游多瑰儒宿望。條貫史事,輔以經(jīng)義,期見諸實用?!雹嵘蹠x涵:《南江文鈔》卷7《吳學山先生七十壽序》,《續(xù)修四庫全書》第1496冊,第457頁。又說:“晉涵嘗謂《周官》之法行,則天下鮮無告之窮民。執(zhí)經(jīng)而膠滯者不順,戾經(jīng)而更張者不當。為之不力,行之不誠,皆足以敗法。其究也,以儒為詬厲。先生承貞修之家學,令通經(jīng)訓,試于一鄉(xiāng),遂為通經(jīng)致用所見端?!雹偕蹠x涵:《南江文鈔》卷7《劉余齋先生六十壽序》,《續(xù)修四庫全書》第1496冊,第456頁。邵晉涵作為乾嘉時期學術界的領袖,在社會上具有很大影響。他在各種場合積極倡導經(jīng)世致用學風,有助于帶動整個學術界的價值觀念關注治學經(jīng)世的價值取向,解決清代中葉面臨的清理和總結(jié)中國兩千多年積累的傳統(tǒng)學術文化豐厚遺產(chǎn)的社會問題。
邵晉涵對中國古代史學批評理論的貢獻,主要還是表現(xiàn)在對史學經(jīng)世致用問題的認識。他認為史學能夠起到教育世人的目的,即如“前史標列孝義,推原風化之本,用以厚人倫,敦行誼,修德于鄉(xiāng)閭,而名顯當世。一節(jié)之奇,猶足以扶樹道教,勸勵末俗。載筆者臚列為表,曰事親盡孝,曰同居敦睦,曰助官賑濟。類舉姓氏,綜核大端,不求其備。若兼數(shù)者而并克自致,在古人亦嘆為難能。即不自表襮,而潛德卒不可掩?!雹谏蹠x涵:《南江文鈔》卷11《誥封中大夫候選道金公墓志銘》,《續(xù)修四庫全書》第1496冊,第551頁。史家表彰忠孝節(jié)義,彰善癉惡,樹之風聲,使后人見賢思齊,見不肖自省,從而樹立良好的道德準則和社會風尚,起到經(jīng)世的作用。無論是修史還是注史,紀事征實才能夠?qū)嵱?,空疏不實不僅有害于史學發(fā)展,而且對社會無用。邵晉涵贊譽李賢注范曄《后漢書》紀傳和劉昭注司馬彪《續(xù)漢書》志,指出:“李賢注參用裴骃、裴松之之體,于音義則省其異同,于事實則去其駢拇,征引之廣博,訓釋之簡當,為史注之善者?!瓌⒄炎⒂戎O悉于累朝掌故,薈萃群說,為之折衷。蓋能承六朝諸儒群經(jīng)義疏之學,而通之于史,以求其實用,亦可見其學之條貫矣?!雹凵蹠x涵:《南江文鈔》卷12《后漢書提要》,《續(xù)修四庫全書》第1496冊,第574頁。唐初史家撰修《五代史志》,皆出專家之手,在史館集體撰修的史書中成就最高。邵晉涵指出:“《五行志》體例與《律歷》、《天文志》異,疑不出于淳風。舊本作褚遂良撰者,不為無據(jù)。至以隋煬帝之告誡虞世南為言不從之咎,則深有見于人事合天之義,意存龜鑒,非漢儒妄談災異者所及,亦可見純臣之用心矣?!雹苌蹠x涵:《南江文鈔》卷12《隋書提要》,《續(xù)修四庫全書》第1496冊,第583頁。史學的最大價值,就在于讓后人通過歷史記載鑒往知來,借鑒歷史上的成功經(jīng)驗,吸取前人失敗的教訓,避免重蹈歷史的覆轍。這樣的史學著作能夠經(jīng)世致用,對學術發(fā)展和社會進步具有很大的價值。相反,沒有經(jīng)世意識的史家和史著,不僅史書質(zhì)量低劣,而且無法發(fā)揮歷史教育的功能。邵晉涵以唐人重修《晉書》和南北朝以來諸家《晉書》、《晉紀》佚文相互比照,對兩者優(yōu)劣作出批評。他說:“今取諸書所征引者,與晉史參考,有刪除而無舛誤,可想見當時載筆之慎。”具體說來,新修《晉書》存在以下缺陷:一是刪削失當,造成治亂興衰之故不明:“如《張華傳》云,華毀征士馮恢,遂為恢弟紞所譖?!恶T紞傳》云,疾張華如仇,諷帝言華不可授以重任。兩傳俱不載馮、張致釁之故。據(jù)《御覽》引干寶《晉紀》云:‘處士馮恢以為散騎侍郎,張華曰:臣請觀之,若不見臣,上也;見而有傲世之容,次也;敬而為賓主者,固俗士也。及華至,恢待之恭,時人少之?!w紞之怨華,實由于此。晉武之任馮紞而疏張華,有關于治亂之原,而《傳》不明言其故,是刪節(jié)之未當也?!倍遣粸樗拦?jié)之臣立傳,失勸懲之義:“《文選》注引臧榮緒、王隱書,馬敦立功孤城,死于非罪,后加贈祭。而《晉書》不為立傳,又不附見于周處、孟觀等傳,豈所以勸立功之臣乎!”三是湮沒忠臣事跡,有悖史學教化功能:“又《御覽》引王隱《晉書》云:‘武帝欲以郭琦為佐著作郎,問尚書郭彰。彰憎琦不附己,答以不識。上曰:若如卿言,烏丸家兒能事卿,即堪郎矣。及趙王倫篡位,又欲用琦。琦曰:我已為武帝吏,不能復為今世吏。終于家?!w始終亮節(jié)之士也,《晉書》削而不載,又何所以扶植風教乎?”邵晉涵認為產(chǎn)生上述缺陷的原因,就在于修史者“不明于史家義例,豈特嵇康魏臣,不當入晉史;韋忠、王育、劉敏元北仕劉、趙,不當入《忠義傳》,如王應麟所譏而已哉!”⑤邵晉涵:《南江文鈔》卷12《晉書提要》,《續(xù)修四庫全書》第1496冊,第575頁。宋人王應麟所指出的缺陷僅僅是修史體例不當,屬于史法范疇,而邵晉涵指出的史家是否明確修史義例,則是有關史學功能的問題,屬于史學批評理論的范疇,具有更高的史學理論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