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讀初中時,姐姐已經(jīng)上大學了。我和父母住在北京,姐姐是在哈爾濱上大學,因此,每臨近寒暑假,我就盼姐姐回家。
放假了!姐姐回家了!我真是快活得不得了!記得我學會了在墻壁上“貼餅子”,就是兩手撐地,把雙腿往上甩,牽引身體倒豎,把一雙腳落到墻壁上;姐姐剛回家,我就迫不及待地在她眼前“貼餅子”,希望她發(fā)出驚嘆聲;可是姐姐一點也不夸贊我,還批語我用鞋底弄臟了墻;后來,我又學會了完全不用墻壁支撐身體的“豎蜻蜓”(或稱“拿大鼎”),姐姐一到家,我就得意地倒立著,在她眼前走來走去,姐姐也僅是淡淡地夸我兩句,使我很是敗興。
可是,我還是很喜歡姐姐回北京過寒暑假。姐姐除了幫媽媽做些家務(wù)事、跟中學老同學聚會,以及用媽媽的一架老式的手搖縫紉機給自己做新衣,就是看小說。我記得,有時候,她甚至除了吃飯、自學,幾乎一直斜躺在床上,倚著被褥枕頭看小說,可以說,看得昏天黑地!我們的父母,對子女一貫很溫情,尤其是對子女看書,只要看的是好書,那么就很縱容,比如說姐姐那么樣地一看小說竟看上一整天,爸爸媽媽絕不干涉,更不會催她去做什么家務(wù)事。姐姐如此這般地看小說,不跟我玩了,我當然不高興,有時就跟她搗些亂,比如在她旁邊發(fā)出怪聲呀,假傳爸爸媽媽的“圣旨”,讓她去做某件事呀,可是大都收效甚微,她依然津津有味地只顧讀手中所捧的書,而且,她還會忽然命令我,讓我給她送杯茶,或讓我把她的梳子找出來遞給她,以便梳一梳倚靠中搞亂了的頭發(fā),我雖嘴里嘟嘟囔囔,實際行動上,卻很樂于為她服務(wù)。
姐姐讀小說的嗜好,很快地,傳染給了我。記得有一天,姐姐的中學同學約她出去玩,我便到她床上枕邊,翻看她讀的那些書,結(jié)果,好像是一本《簡·愛》,意外地吸引了我,我竟趴在她的床邊,一頁頁地讀了下去,直到她玩完了回來,我還在那里讀。
那時,作為一名初中生,我原來讀的,大體上是些少兒讀物,如美國童話《綠野仙蹤》,蘇聯(lián)童話《哈哈鏡王國歷險記》,意大利童話《洋蔥頭歷險記》……當然更少不了安徒生童話和格林童話;除了童話和民間故事,那時我喜歡讀的小說有蘇聯(lián)蓋達爾的《鐵木兒和他的伙伴》、《遠方》、《藍杯》、《鼓手的命運》,中國古典小說《西游記》,以及那時《少年文藝》雜志上刊登的一些短篇小說。當然,也讀過《鋼鐵是怎樣煉成的》、《牛虻》等少數(shù)成人讀物。是姐姐,通過她的假期閱讀,把我正式引入了成人讀物的天地。
記得那時,一般是,她先讀,然后我接過去讀,所讀的,大體上分三類,一類是蘇聯(lián)長篇小說,如《遠離莫斯科的地方》、《茹爾賓一家》、《鋼與渣》、《青年近衛(wèi)軍》、《虹》、等;一類是外國古典名著,如《大衛(wèi)·柯波菲爾》、《巴黎圣母院》、《歐也妮·葛朗臺》、《卡斯特橋市長》、《安吉堡的磨工》、《貴族之家》、《復活》、《被侮辱與被損害的》等;一類是中國古今名著,如《紅樓夢》、《家》、《駱駝祥子》、《死水微瀾》等;那時像《青春之歌》等后來風靡一時的當代長篇小說還沒出現(xiàn),所以我們讀當代長篇小說不多,漸漸地,我們姐弟間也就讀過的小說,很隨意地交換些意見,當然,姐姐免不了笑我幼稚,我也免不了跟她抬杠犟嘴,但“開卷有益”,在獨自默思與相對笑談之中,也就體現(xiàn)出來了。
初中生讀《紅樓夢》、《復活》這類的文學作品,是否早了一點?我個人的體驗是:只要閱讀動機是以渴望了解世界、人生為主,又有年長的人加以指導,初中生讀這樣的文學名著,并不能算過早。現(xiàn)在的初中生即使在寒、暑假,也難有時間讀“閑書”了,我以為這種局面應(yīng)予改變?,F(xiàn)在城里的初中生,絕大多數(shù)都是獨生子女,但同學之間,其實也還是可以結(jié)成我和姐姐那樣的“讀伴”,在共同吮吸好書精華的活動中,使心靈變得豐富而美好。
(摘自漓江出版社《風雪夜歸正逢時:我是劉心武》 作者:劉心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