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傳卿
(黑龍江鶴崗師范高等??茖W(xué)校美術(shù)系,黑龍江 鶴崗 154107)
龔賢,又名豈賢,字野遺,半千也是他的字,柴丈、半畝為其號,他在作品上面別署甚多,如半山、半庵、蓬蒿人等。龔賢生于明萬歷四十六年,卒于清康熙二十八年。他是十七世紀南京地區(qū)著名的山水畫家,居當時畫壇<金陵八家>之首,同時又是一位出色的詩人。
早年曾參與抗清活動,中年不事折腰攀附,隱而不仕,詩中憤言:“餓死不再出”,晚年更是每況愈下,清貧潦倒,最后竟遭橫暴索書而病死,歿無棺殮。應(yīng)該說他的一生是可悲的。但之于山水畫上,他卻是豪情萬丈。他自信地宣稱自己的藝術(shù)”前無古人,后無來者”。他自以“半千”為名,意在五百年后必有知己而享盛名。自號“豈賢”,豈非畫中圣賢耶!其實,漆黑的沉思中沒有贊美的回音壁,只要是時代的前者,包括精神追問路上的勇士,都在用自己特有的方式抗拒著寂寞,免不了以孤獨相伴。石濤題畫有云:“過關(guān)者自知之”?!斑^關(guān)者”,能入古人之“關(guān)”,又能出古人之“關(guān)”。而入“關(guān)”不易,出“關(guān)”更難。石濤這句話顯然是對那些不能理解他的藝術(shù),崇尚復(fù)古,不貴獨造的,靠種種鉆營獲得顯赫地位的守舊派勢力而言的。更為痛心的是,龔賢的命運又遠不及石濤。直到今天,日本一家出版社出版的《中國文人畫粹編》竟把龔賢漏掉,這應(yīng)不是工作上的疏忽,他們沒有把龔賢的藝術(shù)視為“粹”。就連龔賢的學(xué)生----王概(字安節(jié))也不敢把乃師的藝術(shù)給予重視。王概有愧為名仕。在他編的《芥子園畫譜》第一集山水集中,竟沒有龔賢的一截樹干或半坡山石……嗟乎哉!中國畫史對龔賢的藝術(shù)評價錯了位。龔賢的藝術(shù)是被蒙了灰塵的明珠。其畫獨出幽異,程清溪(正揆)論畫,于近人少所許可,獨題半千畫云:“畫有繁簡,乃論筆墨,非論境界也。北宋人千丘萬壑,無一筆不簡,元人枯枝瘦石,無一筆不繁。通此解者,其半千乎?”同時代的畫僧——漸江作畫,不遠千里索龔賢題跋,而石濤在龔賢的畫上題曰:“倪黃生面是君開”,確乎是中肯的高度評價。龔賢的好友查士標不愧為龔賢的知音者。查題龔冊云:“昔人云,丘壑求天地所有,筆墨求天地所無。野遺此冊,丘壑筆墨皆非人間蹊徑,乃開辟大文章也……“。真知灼見,實為難得。就連當時名重為天下第一的王石谷,也屈尊贈畫給龔賢?!彼耐酢耙慌傻拇砣宋镏唬踉钤鴩@曰:”東涂西抹,將五十年,初恨不似古人,今又不敢似古人,然求出藍之道終不可得也“。老實說,”四王“一派其內(nèi)心也不能不服龔賢的藝術(shù)。翻遍歷史的畫卷,何曾有龔賢之面目。作為董其昌的學(xué)生,龔賢青出于藍,更不屑于顧那些筆筆有來路的泥古畫奴,“四王“焉能與之同年耳語?
在他心目中,有的是煙霞云霧、草木山川、一切人事的煩惱都被滌靜。他筆下的山水蒼翠欲滴、玄冥深邃,好似大自然生生不息,渾厚、滑滋、深沉和靜穆。其嘔心抉髓的勤苦,有時一張畫竟用三四年的時間來完成。家什隨身裹,冊葉當枕眠。正如龔賢其畫云:“橋頭沒個人來看,留取時光在畫圖“,他作品中留存了時光,留存了歷史,也留存了他的心血和光輝。四十年含荼苦,成就了他從”白龔“、”灰龔“到”黑龔“的風(fēng)格變化。
龔賢少年得遇名師董其昌,基點高,遍師大家。他在1674 年所作《云峰圖卷》題跋的長詩中,講的很清楚。詩曰:“山水董源稱鼻祖,范寬僧巨繩其武;復(fù)有營丘與郭熙,枝分派別翻新譜;襄陽米芾更不然,氣可食牛力如虎;有仁傳法高尚書,畢竟三人一門戶;后來獨數(shù)倪黃王,孟端石田抗今古;文家父子唐解元,少真多贗休輕侮;吾言乃見董華亭,二李惲鄒尤所許;晚年酷愛兩貴州,筆生墨態(tài)能格物。吾與此道無所知,四十春秋如荼苦;友人所畫云峰圖,菡萏蓮花相競吐;凡有師承不敢忘,因之一 一書名譜。”他列舉了自五代至明末近700年間的23 位畫家,董源、范寬、巨然、李成、郭熙、米芾、米有仁、高克恭、倪瓚、黃公望、王蒙、王紱、沈周、文徵明、文嘉、唐寅、董其昌、李流芳、李永昌、惲向、周知麟、楊文驄、馬士英。龔賢對這23 位畫家,都有所側(cè)重,有所選擇地學(xué)習(xí)和取法。如董源、巨然是南宋鼻祖,他視為“本根”,這是不可變的基礎(chǔ)。倪瓚、黃公望,開了“寄樂于畫”的門庭,龔氏是以此為游戲的。米氏父子和高克恭是一個體系,出于董源,而創(chuàng)云山之法。龔賢在自己五十七八歲所作《云山圖》冊上題曰:”余弱冠時見米氏《云山圖》,驚心動魄,殆是神物,幾欲擬作,而理紙吮毫,競不能下。何以故?小巫之氣縮也。歷經(jīng)四十年,而此一片云山,藏懸之意表,不意從無意中得之。乃知讀書養(yǎng)氣未必非畫苑家之急事也。余嘗終日作畫,而畫理窮?;蚪?jīng)時間作,而筆法妙。此為學(xué)道人知之。余于此不獨悟米先生之畫,米先生之畫而亦可以悟米先生之書法也。欲得米先生之書畫者,必米先生其人而后可,余于此又復(fù)稱呼后矣!“ 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四十年的揣摩、醞釀、始有此無意中的頓悟。由此舉一反三,我們便可以了解龔氏對于傳統(tǒng)師承的精神。董其昌、李流芳、李永昌、惲向、周知麟、楊文驄、馬士英等,都是龔賢直接師承的對象,他早期的作品,”白龔“、”灰龔“階段,都有直接取法的跡象。他們大都來源于黃公望和倪云林,在龔?fù)砥?,把他們都歸到了”游戲”的一類,偶爾仿之,聊以寄性也。還有一種有趣的情況,他在追訪前人的過程中,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超過了前賢,“余荒柳時師李長蘅,然后來所見長蘅荒柳皆不滿意,豈余反過之耶?而今后仍欲痛索長蘅荒柳圖一見?!遍L蘅即李流芳,畫中“九友”之一。龔賢講的是大實話,今天當我們比較二人畫柳時,差距是顯然可見的。
龔賢對于傳統(tǒng)的繼承,可以概略為:董巨----二米----倪黃----沈文----董其昌。這是江南山水畫的大體系,自元代以來主宰著中國畫壇。這也是龔賢所確認的“正派”,龔賢基本接受了董其昌“南北宗論”的觀點,并貫徹于藝術(shù)實踐。
龔賢作品的感人,除去傳統(tǒng)筆墨的因素之外,更在于他所營造的境界----“可登、可涉、可止、可安”,還在于籠罩其畫面的一股氣----無光水和空氣的混合物,是一種自然的生氣。這些使人望之而動心生情的因素,皆非得之于前人筆墨,而是孕育與大自然的結(jié)果。所以龔賢說:“我?guī)熢煳?,安知董黃?”怪了,怎么連董源,他稱之為山水畫家的鼻祖,和黃公望都不放在眼里了呢?他在古稀之年所作的畫中,還說到王紱、沈周晚年以“倪黃為游戲,以董巨為本根”,激動地發(fā)出:“吾師乎!吾師乎!”,怎么一下子把自己藝術(shù)的正派(本根)和別派(游戲)都拋開了呢?我認為在這個問題上所反映的正是畫家不加掩飾的真誠----對藝術(shù)傳統(tǒng)的全心全意的真誠和對大自然至真至難的真誠。真誠到了忘我的地步才能自然地流露出個性,產(chǎn)生自我。龔賢的另一段話,然則今之學(xué)畫者當奈何?曰:“心窮萬物之源,目盡山川之色,取證于近唐宋人則得之矣!”都因有了這種默契而顯得非凡的動人。應(yīng)當說這是畫家對造化的一種再創(chuàng)造。
正如龔賢自己預(yù)言的那樣,幾百年后的畫壇大家們對其山水畫藝術(shù)高度認可,競相取法。如近代大師張大千先生對龔賢的評價,其畫自有可喜之高見:“渾樸沉雄,半千絕諧……故能高視一切,即石田翁亦當遜色。而董玄宰以淡取妍,半千濃墨自豪盛矣”。黃賓虹老對龔賢推崇備至,稱贊其”授人真?zhèn)鳌?、”矩度森嚴“、“高超之甚”,黃老稱其“學(xué)風(fēng)所播”、“一時稱盛”,提醒后學(xué)對其課徒畫稿和教育生涯之成就不可忽視和低估。現(xiàn)代大師李可染更是取法龔賢的積墨成就了李家山水玄冥幽邃、清新厚重的畫風(fēng)。當代山水畫重鎮(zhèn)賈又福先生更是大力鼓吹龔賢的藝術(shù),在其本人取法龔賢的同時,他所帶領(lǐng)的中央美術(shù)學(xué)院山水畫工作室,全面地對龔賢的繪畫進行了系統(tǒng)的學(xué)習(xí)和研究,并取得了豐碩的成果。因龔賢的藝術(shù)滋養(yǎng),成就一批又一批的后起之學(xué)。
龔賢的繪畫藝術(shù),正如一顆明珠,散發(fā)著溫潤的光芒,照亮了迷途中的學(xu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