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成武,張東艷
(鄭州成功財經(jīng)學(xué)院,河南 鞏義 451200)
詠物詩作為中國詩歌的一種體裁由來已久,但在唐代以前,多數(shù)作品僅停留在對物象的描寫上,詩人們是以“形似”作為審美追求的。到初唐時期,詠物詩的高產(chǎn)作家沈佺期,創(chuàng)作了120余首這類的詩歌,天象地物,花草蟲魚,筆墨紙硯,衣食住行所需之物,包羅甚廣,看其內(nèi)容,仍是在追求“形似”,無所寓意。杜甫登上詩壇,詠物詩邁上了一個臺階:詠物托意,借物寓情,以刻畫物象為手段,寄托個人的思想精神和人生體驗,物的形象中有他自己的身影在。本文以他的三首詠馬詩——《房兵曹胡馬》、《瘦馬行》、《病馬》為例,看其藝術(shù)匠心之獨運和藝術(shù)造詣之精深,這三首詩實為杜甫對其人生三個階段的藝術(shù)概括,可以看作是杜甫的連環(huán)自畫像。
先看《房兵曹胡馬》這首詩:
胡馬大宛名,鋒棱瘦骨成。
竹批雙耳峻,風(fēng)入四蹄輕。
所向無空闊,真堪托死生。
驍騰有如此,萬里可橫行。
歷代杜詩編年都將它歸為杜甫青年時期所作。例如,清人仇兆鰲《杜詩詳注》在此詩題下注其編年時說:“以舊次先后,當(dāng)在開元二十八九年間。”[1]18杜甫生于開元前一年,也就是說,這首詩是杜甫年近三十的作品。此時的杜甫正處于讀書與漫游時期,祖父杜審言雖已過世,而家聲尚在,父親杜閑任兗州司馬,家境寬裕。杜甫按照當(dāng)時的社會風(fēng)尚“讀萬卷書,行萬里路”,先后漫游了吳越、齊趙、梁宋,長達十幾年之久。他結(jié)交了高適、李白等詩友,登山臨水,馳馬逐獸,自信能夠進入仕途,建功立業(yè)。在同時期寫的《夜宴左氏莊》中說道:“檢書燒燭短,看劍引杯長。”立志做個文武兼?zhèn)涞娜?,重建其十三世祖杜預(yù)的豐功偉烈?!皶?dāng)凌絕頂,一覽眾山?。 保ā锻馈罚┧麑ψ约旱奈磥硇判氖?。這首《房兵曹胡馬》詩,描寫了房兵曹的駿馬,它身姿偉岸,骨架開張,雙耳尖短,四蹄生風(fēng),馳騁迅猛,橫行萬里,足可擔(dān)負起立功沙場的使命。仇兆鰲《杜詩詳注》評曰:“馬以神氣清勁為佳,不在多肉,故云‘鋒棱瘦骨成’?!疅o空闊’,能越澗注坡?!兴郎膳R危脫險?!盵1]18評論精當(dāng)。此詩名為詠馬實為作者自詠,他是借詠駿馬以寄托壯懷。其年輕時的精神風(fēng)貌、慷慨意氣盡在其中。
再看第二首詠馬詩,這次詠的不是駿馬,而是一匹瘦馬——《瘦馬行》:
東郊瘦馬使我傷,骨骼硉兀如堵墻。
絆之欲動轉(zhuǎn)欹側(cè),此豈有意仍騰驤?
細看六印帶官字,眾道三軍遺路旁。
皮干剝落雜泥滓,毛暗蕭條連雪霜。
去歲奔波逐余寇,驊騮不慣不得將。
士卒多騎內(nèi)廄馬,惆悵恐是病乘黃。
當(dāng)時歷塊誤一蹶,委棄非汝能周防。
見人慘淡若哀訴,失主錯莫無晶光。
天寒遠放雁為伴,日暮不收烏啄瘡。
誰家且養(yǎng)愿終惠,更試明年春草長。
此詩寫的是一匹官軍的戰(zhàn)馬,在一次討伐安史余寇的奔馳中,它不幸跌倒,受了傷,被官軍遺棄在路旁,瘦弱的身軀上滿是污泥,經(jīng)受著風(fēng)霜雨雪的侵襲,它神情慘淡,目無光澤,難以訴說心中的哀傷。這首詩的寫作年代,各家皆編在安史之亂期間,仇兆鰲更為具體地指出:“此是乾元元年謫官華州后?!盵1]472杜甫是怎么被貶謫到華州的呢?安史之亂爆發(fā)之后,杜甫冒死投奔鳳翔(唐肅宗的臨時政府所在地),任左拾遺,上任不久,朝中發(fā)生了一件大事:肅宗出于私心,要罷免宰相房琯。杜甫作為諫官,堅決反對這種做法。由此得罪了肅宗,肅宗要將他置于死地,命三司聯(lián)合審查杜甫是否為間諜,幸虧主審官員秉公行事,方得幸免。兩京收復(fù)之后,乾元元年六月,杜甫被貶到華州,管理地方的文教事務(wù)。這個打擊是沉重的。杜甫把他的哀傷、憤懣的心情,寄托在《瘦馬行》這首詩中。詩中不但寫出瘦馬的外貌:“皮干剝落雜泥滓,毛暗蕭條連雪霜。”而且寫出瘦馬的身世:“細看六印帶官字”,還寫出此馬之所以淪落的原因:“當(dāng)時歷塊誤一蹶,委棄非汝能周防?!庇謱懗龃笋R的現(xiàn)實處境:“天寒遠放雁為伴,日暮不收烏啄瘡?!边@四層筆墨,既是寫一匹官軍戰(zhàn)馬在一蹶傷蹄之后被遺棄荒野的悲涼遭際,又寄托了作者的身世之慨。馬皮上的“官”印與作者的官員身份相綰合,馬的“一蹶”傷蹄與作者的因疏救房琯而遭三司審查相綰合,馬的“遠放”與作者的被外放華州相綰合,馬的“皮干”、“毛暗”與作者的干瘦身體相綰合。歷代杜詩注家也多認為這詩是“自傷貶官”,仇兆鰲的解釋更為詳盡:“公疏救房琯,至于一跌不起,故曰‘歷塊誤一蹶’、‘非汝能提防’。落職之后,從此不復(fù)見君,故曰‘見人若哀訴’、‘失主無晶光’”[1]473詩中寫的這匹瘦馬實際上是作者的自畫像。不去直接訴說身世之苦,而托之以瘦馬的形象,是為了便于展開描寫,同時也是為了加強詩的韻味。但此時杜甫并未完全絕望,他還在等待時機以求重回朝中,擔(dān)任要職,所以詩中說道:“誰家且養(yǎng)愿終惠,更試明年春草長!”
第三首詠馬詩《病馬》是在他離開官場走向山野后寫的。詩云:
乘爾亦已久,天寒關(guān)塞深。塵中老盡力,歲晚病傷心。毛骨豈殊眾?馴良猶至今。物微意不淺,感動一沉吟。
仇兆鰲《杜詩詳注》在此詩題下說:“當(dāng)是乾元二年在秦州作?!盵1]621杜甫在華州任上僅僅干了一年,終因肅宗昏庸無能導(dǎo)致鄴城戰(zhàn)役慘敗,而對肅宗朝政徹底絕望,也是由于性格倔強,寧折不彎,遂決意告別仕途,于乾元二年秋天辭去官職,走向了山野,舉家來到了邊地秦州(今甘肅天水)。從此,他的生活越來越艱難,缺衣少食,諸病纏身。尤其是瘧疾發(fā)作,幾乎喪了性命。這首《病馬》詩,就是借描寫自己騎乘的一匹老馬,對自己生涯境況的藝術(shù)展示,詩中的寫馬文字處處綰合著作者自身狀況:“關(guān)塞”指秦州;“天寒”寫秦州的秋天氣候;“塵中老盡力”,杜甫此時已48歲,這在古代已是老齡了,“盡力”一詞是杜甫的自我鑒定,為官時期對本職工作是忠誠的,離職以后仍為國事而傷懷,寫出諸多批判時政的詩作,例如,反對肅宗嫁女以求回紇援軍的《即事》詩,批評肅宗過于依賴回紇的《花留門》,等等;“歲晚病傷心”,“歲晚”指自己已經(jīng)屆入晚年,“病傷心”,杜甫此時患有肺病、瘧疾,特別是那場瘧疾,把他折騰得皮包骨,他曾按當(dāng)?shù)氐耐练ㄖ尾。捍┥吓说囊路瑔萄b打扮,躲進山洞,以逃避“虐鬼”的糾纏,但是效果不佳,只落了個“心微傍魚鳥,肉瘦怯豺狼”的心態(tài)(《寄彭州高使君適》);“馴良”一詞是對自己的人格評定,杜甫為人忠厚、善良,他從不忘懷所交結(jié)的友人,即便自己困在秦州山野,卻還在安慰遭到貶謫的高適、岑參、賈至、嚴武;“物微”——杜甫此時身無官職,乃一介草民,自不必多說;“沉吟”的意思是深思吟味,杜甫是在沉思人生的哲理,吟味個人的遭際:為何正直的人會有如此厄運?詩中字字寫病馬,又字字寫個人。物與人妙合無垠,達到詠物詩的最高境界。清人趙星海在所著《杜解傳薪摘抄》中說:“《病馬》有同病相憐之感焉。”“公之于肅宗何以異此?句句為自己寫照?!盵2]5是悟出了此詩的作意。
以上三首詠馬詩,由駿馬到瘦馬到病馬,高度概括了作者生平的三個階段:年輕時期躊躇滿志,為官時期遭受打擊,退隱時期貧病交加。清晰勾畫了作者個人身世變化和精神心態(tài)變化的軌跡。它們的成功創(chuàng)作,也為后人昭示了詠物詩藝術(shù)的精深境界。關(guān)于詠物詩的藝術(shù)境界,前人既重視有思想精神或品格的寄托,同時又強調(diào)遵循物的自然屬性,不能離開所詠之物任意發(fā)揮,提出“不即不離”的審美標準。清人錢泳《履園譚詩》說:“詠物詩最難工,太切題則粘皮帶骨,不切題則捕風(fēng)捉影,須在不即不離之間?!盵3]889“太切題”說的是僅僅為物圖貌寫象,無所寄托;“不切題”說的是離開題面,隨意下筆。所謂“不即”,是說不能寫什么就止于什么,應(yīng)該有所寄托;“不離”,就是不能離開物的自然屬性,去生硬地寄托情思。杜甫這三首詠馬詩,確實達到了“不即不離”的藝術(shù)境界。
楊義先生在《李杜詩學(xué)》中提出杜甫“詩史思維的自傳化與心靈化”[4]536觀點,也就是說,杜甫是有意識的用詩歌為自己寫一部歷史,事實的確如此。杜甫不僅正面下筆用詩歌記錄他的履歷,而且在人生的重大變化時刻,托意于物,借物塑身,詠物傳神,使其詩人形象變得風(fēng)神跌宕,搖曳多姿。
[1]仇兆鰲.杜詩詳注[M].北京:中華書局,1979.
[2]趙星海.杜解傳薪摘抄[M].清同治四年刻本.
[3]王夫之,等.清詩話[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
[4]楊義.李杜詩學(xué)[M].北京:北京出版社,20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