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維慧,田 耀
(天津外國語大學(xué) 基礎(chǔ)課部;天津外國語大學(xué) 圖書館,天津 300204)
澳大利亞杰出女性作家邁爾斯·弗蘭克林的代表作《我的光輝生涯》被世人認為是她最成功的作品。讀者對這部作品的藝術(shù)價值及文學(xué)魅力均給予了頗高的評價,認為它是“第一部澳大利亞小說”(Stephens,2002:331)。一個多世紀過去了,這部作品依然經(jīng)久不衰,而且越發(fā)表現(xiàn)出彌漫著澳大利亞叢林氣息的獨特魅力。這部作者不到20 歲便著筆創(chuàng)作的傳世之作被文學(xué)史家列入“澳大利亞經(jīng)典文學(xué)著作”。這部作品不僅在澳大利亞,而且在全世界為人矚目。小說描寫女主人公西比拉·梅爾文在原始叢林環(huán)境和艱難物質(zhì)生活中所經(jīng)歷的苦惱和抗爭,刻畫了她追求獨立人格的反抗個性,真實地描繪出了這個知識女性的豐富、復(fù)雜、甚至反常的內(nèi)心世界。19世紀中葉到20世紀20年代澳大利亞正處在女性主義第一次浪潮(康曉秋,2011)。西比拉對直正的愛情、男女平等和獨立人格的渴望,反映了19世紀90年代女權(quán)主義者的求索精神、內(nèi)在力量和精神苦悶。小說的出版仿佛在澳洲文壇“引爆了一顆小小的炸彈”(弗蘭克林,1989)。
然而,這部作品在1901年出版之后卻沒給作者帶來好運,相反,隨之而來的是一連串的打擊。這部作品讓弗蘭克林“在城市中美名遠揚”但“在她生活的地方聲名狼藉”(Mathew,1963:8)。這本書令她身邊的朋友和家人都受到了打擊和傷害,因為很多人將這本小說當成了弗蘭克林的自傳。盡管弗蘭克林本人一再強調(diào)《我的光輝生涯》僅僅是一本小說而已,并不是作者的自傳,但就連她的朋友和家人都認為小說中描述的那些令人不快的形象就是他們本人,因而感到十分憤怒。
隨后弗蘭克林又于1902年創(chuàng)作完成《我的光輝生涯》續(xù)篇——《我生涯的破滅》(My Career Goes Bung)。作為《我的光輝生涯》的姊妹篇,這部作品繼續(xù)講述了西比拉的故事。然而在弗蘭克林完成她的這部作品時,人們還沉浸在對她第一部作品的狂熱中,致使這部作品一直拖延到1946年才得以出版。人們對這部作品的關(guān)注度也遠不及對她的第一部作品。在這不多的關(guān)注中,有讀者認為這部作品“毫不遜色于《我的光輝生涯》”。在這部作品中,讀者真正見識到了“西比拉的真實形象”(Becky,2009);然而也有讀者提出了質(zhì)疑,認為這部作品是“對《我的光輝生涯》的拙劣的模仿”,甚至?xí)捌茐摹段业墓廨x生涯》在讀者心中的完美形象”(Maccaby,2001)。
那么,作者創(chuàng)作這本小說的目的與意義何在呢?筆者認為,一方面弗蘭克林用續(xù)篇《我生涯的破滅》向那些抨擊《我的光輝生涯》的人強調(diào)了自己鮮明的態(tài)度,既女性絕不會因身處男權(quán)社會而放棄對自身平等權(quán)利的追求,對于那些輕視女性的人,西比拉給予了強有力的回擊。在當時的社會背景下,婚姻帶給女性的不是尊重與幸福,而是折磨與禁錮。因此,作者沒能為西比拉在婚姻與平等之間找到任何契合點,出于對平等權(quán)利的追求,西比拉只能舍棄婚姻。
在《我生涯的破滅》的創(chuàng)作中,弗蘭克林對女性平等權(quán)利的爭取一如既往。西比拉認為,女性和男性一樣擁有選舉權(quán),她不斷努力,希望等到自己的年齡符合要求時能夠成為一名議員、一名政治家。作者諷刺性地表達了賦予女性選舉權(quán)的政治改革就像是賦予了女性護身符,可以把所有對女性的邪惡、虐待掃除。女人不再需要故作媚態(tài)迎合男人,而是可以做回她們自己。
弗蘭克林曾提到,“澳大利亞兩個最偉大的女性都是未婚,應(yīng)該有更多的人支持她們”(p.443)。作者在《我生涯的破滅》中也再次肯定了西比拉對婚姻的強烈抵制。她拒絕婚姻,認為婚姻會令其降格,婚姻會使女性像兔子一樣成為生育機器,婚姻會使女性在繁復(fù)無休的日常勞作中喪失自我。大男子主義的老吉米先生在飯桌上稱西比拉“是個小女孩,遲早會嫁人安生下來,不再胡亂寫些男人們和那些找不到男人的女人們看的東西”。這些言論深深地刺傷了西比拉,令她“戰(zhàn)斗的熱血沸騰了起來”。所以當老吉米一次又一次地要西比拉喝酒時,她堅決地表示:“我不喜歡”(p.367)。她以這樣的方式告訴老吉米她很反對他對女性的態(tài)度,這也是西比拉反抗男權(quán)社會的獨特方式。西比拉認為在這樣的男權(quán)社會里,婚姻只會成為女性的禁錮。
對于弗蘭克林創(chuàng)作《我生涯的破滅》,筆者認為還有另一方面更重要的原因,就是向讀者呈現(xiàn)一個更加真實、客觀和成熟的西比拉,以修正《我的光輝生涯》這部小說中表現(xiàn)的對叢林生活極端貶低、對城市生活過度美化、對男性一概而論的斥責等部分內(nèi)容?!段业墓廨x生涯》中西比拉的生活局限于叢林,她的理想和觀點也受到地域的限制。盡管她是一個非凡的女孩,有著和其他叢林女孩不同的觀點和訴求,但未走出叢林的西比拉還不能擺脫她這個年齡的天真與幼稚。在 《我生涯的破滅》中,西比拉走出了叢林,接觸到了她夢寐以求的城市生活。最初的一切令其陶醉、興奮,然而隨著對城市生活更深入地了解和體會,成長了的西比拉能以一種更成熟更深入的眼光看待城市。這時,她已經(jīng)剝?nèi)チ顺鞘腥A麗的外表,體會到了城市的真諦。與之相比,在《我的光輝生涯》中西比拉對城市的無限向往和期待而造成她對叢林生活的厭惡情緒似乎可以得到讀者的諒解,因為西比拉持此言論時畢竟是一個涉世未深的小女孩。用弗蘭克林自己的話說,她創(chuàng)作這部續(xù)篇的目的就是為了對她的第一部小說進行“修正”(Franklin,2004:262)。為此,她在第二部作品中花費筆墨以弱化她的第一部作品部分內(nèi)容造成的影響,表明這僅僅是一部小說,而不是自傳。
在《我的光輝生涯》中,西比拉“渴望從事藝術(shù)活動,酷愛音樂”(弗蘭克林,1989:19),她不滿足于波索姆谷的單調(diào)生活,渴望進入藝術(shù)世界。然而,她的藝術(shù)之夢與她生活中的現(xiàn)實過于遙遠。她必須在奶牛場辛苦勞作,漫天的塵土、無情的烈日、火熱的風、烤焦的土地和巖石使得叢林對少女西比拉來說無疑等同于煉獄。她對大城市的生活無限憧憬,在她看來大城市充滿了浪漫的氣息。
在《我生涯的破滅》中,西比拉終于如愿以償?shù)靥ど狭擞蓞擦滞ㄍ鞘械拇蟮馈3醯较つ?,西比拉感到人潮涌動的喧囂城市令人如此興奮,然而當浮華散去,身處市郊的西比拉發(fā)現(xiàn)自己對這里不再如此狂熱,感覺“火車相對駛過時發(fā)出的巨大噪音像是爆炸聲一樣令人驚愕”(p.350),而這些喧鬧、噪音在西比拉初到時也顯得那樣迷人。西比拉對悉尼街景的第一印象可能已經(jīng)預(yù)示了結(jié)局:“在悉尼街道上,首先映入我眼簾的就是雨水沖刷著街道,泥濘的雨水沿著街道流淌,電車駛過,濺起水花,濺到了那些看熱鬧的人,像是在嘲弄他們。”(p.351)
西比拉對城市完美的幻想破滅了,霍波諾波夫人的生活方式更加印證了這一結(jié)論。“霍波諾波夫人的房子里有臭蟲,午餐的蔬菜有一股陳腐黃油的味道,頂樓的地板也彌漫著一股霉氣?!保╬.368)這樣的家會使母親和外祖母嗤之以鼻。這段描述體現(xiàn)了西比拉對母親和外祖母的態(tài)度有所轉(zhuǎn)變,更多了幾分好感和尊重。這也是對 《我的光輝生涯》中思想的修正。
然而西比拉依然沒有改變她天真的想法,她還認定有一個宏偉的目標等著她去發(fā)現(xiàn),只是這個目標比她能想象的更加遙遠。在小說的最后幾頁,西比拉做著美麗的白日夢去尋找心目中的“偉大的世界”(p.447),但這種浪漫顯然十分幼稚,注定會被現(xiàn)實撕得粉碎。當年西比拉不顧一切地要離開波索姆谷,深深傷害了家人和朋友。但是現(xiàn)在看來這種出于年輕的沖動也是可以理解、能被原諒的。悉尼的經(jīng)歷證明西比拉之前沒有能夠正確的認識和欣賞像她母親和外祖母那樣的人,這已經(jīng)不僅僅是對之前內(nèi)容的修正,而是完全收回了她之前的觀點。
令西比拉失望的不僅是城市本身,更多的失望來自城市中曾令她神往崇拜的人們。在波索姆谷西比拉在艱苦的勞作之余,還“把鄰近人家的每一本書都借來,忙里偷閑,一一閱讀”,……她過著“夢幻般的生活,與作家、藝術(shù)家和音樂家維系著一種神交”(弗蘭克林,1989:19),通過廣泛的閱讀,西比拉了解文學(xué)界、美術(shù)界、音樂界和戲劇界的每一位名人。在悉尼,西比拉終于有機會接觸到文學(xué)圈子,結(jié)識那些堪比米爾頓、彭斯等名家的澳大利亞作家。她甚至將一位作家奉為偶像,面對這位“偶像”她感到相形見拙。然而這樣一位“偶像”原來只不過是個不愿承認自己出身的人,他不愿承認自己是個澳大利亞人。在倫敦,他按照倫敦人的方式行事,以盡量避免別人看出他來自澳大利亞,他甚至比倫敦人更有倫敦味(p.385)。文學(xué)對他而言也不是一種藝術(shù),而只不過是能夠幫他提升的游戲罷了。讀者可以發(fā)現(xiàn)西比拉追求這種生活方式的一腔熱情顯然是個錯誤。雖然西比拉能夠看透“偶像”的種種劣跡,但她卻仍然把責任歸咎到他所處的環(huán)境,這也使讀者進一步理解即使現(xiàn)在的西比拉也依舊天真。西比拉對作家的過高期待只是種錯覺,她認為隔絕的環(huán)境給她造成的損失也被夸大了。因此《我的光輝生涯》中對叢林生活的尖銳攻擊也被弱化了,這部分內(nèi)容的影響被修正了。
《我生涯的破滅》中的西比拉也調(diào)整了她對男性的看法。在第九章中亨利對西比拉說:“要是你能被調(diào)教得沒有這么多胡言亂語,一定會是一位可愛的小嬌妻。你有那么一位好母親,所有的男人都愿意娶你?!保╬.326)西比拉機智敏捷的回答不但令亨利汗顏,而且還挽回了女性的尊嚴。她說:“我不認識你母親,所以我也看不出有什么理由能有人愿意嫁給你?!保╬.326)西比拉依舊維護女性的權(quán)益,拒絕別人用男性的標準評判女性,但她可以用玩笑的形式捍衛(wèi)女性的尊嚴。對比《我的光輝生涯》中的西比拉,即使面對面近乎完美的哈羅德,西比拉也毫不留情地展現(xiàn)了她不愿被男人控制的態(tài)度:“哈羅德走近我時,那種儼然以主人自居的平靜神情使我惱火,…… 正當哈羅德俯下身子要把他的嘴唇貼上來的時候,我迅速舉起鞭子,使足力氣對著他的臉打去?!保‵ranklin,1901:125)《我生涯的破滅》中的西比拉也坦然地表達了少女對異性追求的渴望,只要追求者是西比拉心中正確的人選。西比拉甚至表示“也許會有一個男人令她期待”(p.354)。
西比拉的父親沒能在波索姆谷帶領(lǐng)全家過上更加富裕的生活,反而是家財盡失、債臺高筑。父親也由溫文爾雅的好父親變成一個喜怒無常的酒鬼,西比拉對父親的無限崇拜轉(zhuǎn)為極度蔑視厭惡?!段疑牡钠茰纭分械奈鞅壤瓕Ω赣H多了幾分理解,她與父親之間的關(guān)系也更加融洽。
西比拉意識到當全家遭受厄運的時候,“母親責備父親,父親卻只責備他自己”(p.275),面對不幸的現(xiàn)實,父親是有勇氣承擔責任的。的確是父親的錯誤決定才使全家窮困潦倒、備受煎熬,但父親的初衷是好的,他本想雄心勃勃地通過政治手段改善殖民地的狀況,只不過他最終失敗了。那些以權(quán)謀私、貪贓枉法的政客們似乎注定了父親的失敗。和他們相比,父親對“宏圖偉業(yè)”過于理想化的期待而導(dǎo)致的失敗倒顯得高尚了許多。
父親還一如既往地支持西比拉的夢想和理想,從不因她是女孩而限制她。父親和她一起駕車經(jīng)過選區(qū)時,和她談生活,告訴她成為總理的理想并不是天方夜譚,賦予女性選舉權(quán)是大勢所趨,女性可以自由做她們想做的任何事。父親還建議西比拉讀些歷史書籍和偉人傳記,學(xué)習(xí)他們的管理之道,父親用給自己買衣服的錢給西比拉買了一大抱書籍,包括很多傳記。然而對西比拉來說最最重要的是父親從未因西比拉是個女孩而拒絕和她分享他的人生智慧,他一直平等地對待西比拉。
除了父親之外,西比拉對新一代男性也寄予了厚望。她認為新一代男性生活在新的時期,是被啟蒙了的一代,比他們的父輩們進步了許多。他們尊重女性,支持男女平等,他們很贊成女性擁有選舉權(quán),支持西比拉成為議員。這也說明社會正在朝著越來越文明的方向發(fā)展。
弗蘭克林在《我的光輝生涯》出版后的一年完成了它的姊妹篇《我生涯的破滅》。《我的光輝生涯》的出版給作者來了榮譽也帶來了打擊,但筆者認為,弗蘭克林撰寫《我生涯的破滅》絕不是向那些批評她第一部作品的聲音妥協(xié),作者要通過這部作品刻畫一個更加成熟的西比拉。由于西比拉開始所處的叢林生活環(huán)境閉塞,她從家里的訪客身上了解男性社會,從大量的閱讀中憧憬城市生活和文學(xué)藝術(shù)領(lǐng)域,在波索姆谷和巴尼隘過著煉獄般的生活,飽受煎熬。這樣的經(jīng)歷難免使幼稚的西比拉產(chǎn)生對叢林生活的厭惡,也許在當時的西比拉看來,唯有城市生活才能實現(xiàn)她的內(nèi)心高尚唯美的文學(xué)藝術(shù)夢想。《我生涯的破滅》為年輕的西比拉打開了一扇通往她夢寐以求的城市的大門,置身其中西比拉才真正體會到了真實的城市。相對于之前書籍給西比拉描繪的完美城市生活,真實的城市注定要令她失望,但這就是一個真實的城市。對城市的狂熱消退了,西比拉可以靜下心重新審視她曾經(jīng)厭惡的叢林,這時她讀到了叢林中美好的事物,她發(fā)現(xiàn)了以前那些令她不滿的親人身上的光芒,她對男人的態(tài)度也不再刻薄冷漠。
但對具有超前女性意識的西比拉而言,不依附于男人生存是她永恒不變的信條。她意識到只有做有報酬的工作、取得經(jīng)濟上的獨立、參與政治獲得政治上的權(quán)力女性才能獲得平等地位?;橐鲆廊皇亲璧K女性獲得尊重及平等權(quán)力的墳?zāi)?,當時的西比拉為了追求女性權(quán)力,也不得不以放棄婚姻為代價。弗蘭克林給我們展現(xiàn)了一個更加充實的、成熟了的、升華了的西比拉。
[1]Franklin,M.Introduction[A].In E.Webby(ed.)My Brilliant Career and My Career Goes Bung(1901&1946)[C].Sydney:Harper Collins Publishers,20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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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Franklin,M.My Brilliant Career[M].Sydney:Harper Collins Publishers,19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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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Franklin,M.My Career Goes Bung in My Brilliant Career and My Career Goes Bung(1901&1946)[M].Sydney:Harper Collins Publishers,2004.
[6]Garton,S.Contesting Enslavement:Marriage,Manhood andMy Brilliant Career[J].Australian Literary Studies,2002,(20):336.
[7]Maccaby,This Brilliant Book [OL].http://www.amazon.com/My-Brilliant-Career-Goes-Bung/dp/0207186952,20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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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Moorhead,C.Unmasked[J].The Spectator,1981,(20):24-25.
[10]Stephens,A.G.My Brilliant Career:The Career of the Career[J].Australian Literary Studies,2002,(20):331.
[11]康曉秋.論海倫·嘉納女性主義文學(xué)作品的后現(xiàn)代轉(zhuǎn)向[J]天津外國語大學(xué)學(xué)報,2011,(5):7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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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田耀,李典.根植于叢林中的不羈靈魂——淺析《我的光輝生涯》中西比拉的異樣人格[J].天津外國語學(xué)院學(xué)報,2005,(5):6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