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文忠
民國時期及當今學者多有對 “中華法系”特質(zhì)的概括,然而卻沒有對其風俗性意義進行專門探討。在 “法俗”與 “法律傳統(tǒng)”的關系中,“法俗”是構成 “法律傳統(tǒng)”這一概念的基礎性部分。在人類歷史上,如果說“法律傳統(tǒng)”是一個歷史劇場,那么以權力為后盾的主權者的法律就是演員,而 “法俗”則是這個劇場下的大眾,他們共同構成所謂 “法律傳統(tǒng)”。芝加哥大學的雷德菲爾德 (Robert Redfield)提出的 “大傳統(tǒng)”和 “小傳統(tǒng)”概念[1](P352-353),對我們從民俗的角度研究法律具有啟發(fā)意義。所謂 “大傳統(tǒng)”和 “小傳統(tǒng)”,即認為在比較復雜的文明中,存在著大傳統(tǒng)和小傳統(tǒng)這兩個不同層次的文化傳統(tǒng),由于階級分化、權力管理、神職人員的專職化、國家權力與統(tǒng)治階級的形成、通過用文字記述歷史以及專職人員而分離出大傳統(tǒng)和小傳統(tǒng)。前者指社會精英們建構的觀念系統(tǒng)——科學、哲學、倫理學、藝術等等;后者指在平民大眾間流行的宗教、道德、傳說、民間藝術等。雷德菲爾德認為大傳統(tǒng)決定了文明的傳統(tǒng)特色,而作為民俗生活代表的小傳統(tǒng)則使人們對文明的了解具體化。大傳統(tǒng)的發(fā)生是從小傳統(tǒng)中分離出來,后于小傳統(tǒng)而形成的,大傳統(tǒng)是由知識階層的創(chuàng)造性活動形成的,因而成為塑造文明傳統(tǒng)結(jié)構的主要動力。大傳統(tǒng)為整個文化提供了 “規(guī)范性”要素,成為有規(guī)約力的取向,同時不斷從小傳統(tǒng)中吸收新的養(yǎng)分或根據(jù)小傳統(tǒng)基礎的變化發(fā)展出一些新的方向。
從史料的角度看,中國古代史研究中所謂大傳統(tǒng)與小傳統(tǒng)的關系,不過是政治史與民俗史的區(qū)別,具體到法律史研究,是官法記載與法俗記載的關系。在中國法律史學界,人們強調(diào)法律史研究應當重在史,此說有理,但是在實際研究中的問題在于這個 “史”是什么樣的“史”?是官家制定之刑典,還是包括了政教風俗的法俗史?實際情況是,法學界至今不習慣把 “法俗”作為“法”來研究,而是僅僅視之為 “國學”或 “風俗”。
法律往往起源于風俗,由風俗進而為法俗,由法俗又進而為所謂之法律。因此,認識古代法律之難,不全在其律,亦難在其俗。
中國古代法律本有風俗之形,正如顧炎武所言:“法制禁令,王者之所以不廢,而非所以為治也。其本在正人心、厚風俗而已。故曰: ‘居敬而行簡,以臨其民’。周公作 《立政》之書曰: ‘文王罔攸兼與庶言,庶獄庶慎’。又曰: ‘庶獄庶慎,文王罔敢知與茲?!保?](P488)這是說中國古代政治自古有重風俗輕法制之教,或者說有以俗為法之傳統(tǒng)。如杜子美詩曰:“舜舉十六相,身尊道何高。秦時任商鞅,法令如牛毛”,此同為褒揚 “正人心、厚風俗”于治國平天下的意義。中國又有 “國將亡,必多制”之說,此為叔向與子產(chǎn)之書所云,這同樣是強調(diào)風俗本有法律之用,又何須多立制度。而能夠 “正人心、厚風俗”者,又賴于人,故有杜元凱之解 《左氏》曰:“法行則人從法,法敗則法從人。”[3](P489)俗重于法,以俗為法,這是中國古代人治的基本理由,也體現(xiàn)了人治與法治的基本關系。
“法俗”的概念應當是涉法風俗的意思。不是所有的風俗都是 “法俗”,具有規(guī)范意義的風俗方為法俗,比如民間禁忌、神判等。歷史上的中國,亦是先俗而后法。《路史·前紀》卷八載祝誦氏:“刑罰未施而民化”,《路史·后紀》卷五記載神農(nóng)氏: “刑罰不施于人而俗善”,《商君書·畫策》中有:“神農(nóng)之世,刑政不用而治”,說明法律產(chǎn)生之前,當是 “以俗而治”,“三皇五帝”以俗而治,故常為后世推崇,道家 “無為而治”理論的歷史淵源亦本于此。在中國,若以神農(nóng)之世算起, “以俗而治”經(jīng)歷了很長的時期,法俗的形成同樣也是逐漸而復雜的過程。中國有史以來,民族眾多,民俗紛呈,“北族辮發(fā),中原冠帶,其俗執(zhí)之甚固,度非一朝一夕之故”[4](P28)。華夏法律之起源,既緣于本族之風俗,又伴隨著它與諸族風俗的融合,同時兼取他族風俗。茲舉數(shù)例:
中國古代法律以 “刑”相稱,這個 “刑”是刑罰,且是肉刑。最初的 “五刑”包括黥 (刺面額)、劓 (割鼻)、臏 (去膝)、宮 (去勢或幽閉)、大辟 (處死),除宮刑中幽閉女子之法外, “五刑”皆是懲罰人的肉刑?!渡髯印吩疲骸皵厝恢w,鑿人肌膚,謂之刑”。刑者,罰也,因此 《玉篇》曰:“刑,罰之總名也”。與今天講的刑不同,當時肉刑才稱為刑,屬于中國古代刑法最初的形式。“五刑”本是俗而非法,故段玉裁 《說文解字注》以俗稱之,云:“臏者臏之俗,去其膝頭骨也?!边@些處罰方式往往具有恥辱刑的特點。
中國古代的刑罰之初本是不施于本族的,《周官》大司徒:“凡萬民之不服教者,與有地治者聽而斷之,其附于刑者,歸于士”,此為刑罰之初不施于本族的證明[5](P396),這在一定程度上也說明中國古代的刑最初是針對異族的處罰形式。刑罰最早起源于 “象刑”,象刑又多是肉刑,肉刑與象刑應當是相隨而生。從象刑的特點看,象刑多為恥辱刑罰,有異族風俗之元素,應當是對異族戰(zhàn)敗者的羞辱,也是異族戰(zhàn)敗者的身份符號,因而象刑的表現(xiàn)形式多取于異族之裝束風俗。
首先如 “五刑”?!拔逍獭睆拿缑裰林苣峦鯐r而未改,苗民在江、淮、荊州,“五刑”當與越蠻之風俗有關,且《呂刑》中已經(jīng)說明它是來自苗民的舊俗,“爰始淫為劓、刵、椓、黥”(《尚書·呂刑》)。黥者,原是越人文身之俗。后來的黥面文身本非華夏民族的風俗,而是當時異族的習慣,作為中國古代法律起源的 “五刑”之一的黥(墨)刑,就是起源于異族的雕題 (在額上雕刻花紋,并涂上顏色)。而刵者,原是越人儋 (穿)耳之習 (《后漢書·南蠻傳》)。中國古代五刑雖不全是來自四方異族的風俗,但至少部分源于此,戰(zhàn)爭中以這些異族為奴隸,后來由此發(fā)展,本族人亦以有罪者為奴隸,故而黥其額以為恥,且以此為識別異類之標志,由此異族的風俗而演化為本族之法俗。此為中國 “法俗”與異族裝束關系之一例。
又比如,古籍中常以這些異族的裝束作為 “髡刑”的代稱,一定程度上具有 “法俗”的性質(zhì)。 《論衡·四諱》載:“古者肉刑,形毀不全,乃不可耳。方今象刑,象刑重者,髡鉗之法也,若完城旦以下,施 (弛)刑,采衣系躬,冠都與俗人殊何為不可?”(王充:《論衡·四諱》)。在古籍記載中, “四方”民族的裝束是被發(fā)、斷發(fā)、髡頭?!逗鬂h書·東夷傳》:“其人短小,髡頭,衣韋衣,有上無下?!保?]《集韻》載: “髡,刑名,髡去其發(fā)也?!鄙讨芙?“束發(fā)冠帶”,而其他諸族皆被發(fā)、斷發(fā)或髡頭。比如 “髡頭”亦有考古文物為證,20世紀50年代出土的內(nèi)蒙古寧城南山根夏家店上層文化屬東周時期北方東胡族的遺存。所發(fā)現(xiàn)的青銅短劍,劍柄頂端的人物形象,其頭光而無發(fā)。南山根編號為M102的墓中出土刻紋骨板,上刻狩獵者形象頭部亦皆無發(fā);赤峰紅后山發(fā)現(xiàn)夏家店上層文化人面形銅牌,上層人物形象也是髡頭者。[7]髠即是東夷、東胡斷發(fā)之俗,《秦律》中有髡耐刑,即剃光頭發(fā)、鬢須的附加恥辱刑罰;《漢律》中有“予者髡為城旦”之說。[8]這說明了 “東方”民族 “髡頭”之俗與作為中國古代 “象刑”之一的髡刑之間的聯(lián)系,髡刑極有可能來自于 “四方”民族 “髡頭”之俗。此又為中國 “法俗”與異族裝束關系之一例。
再比如服飾。服飾是禮的重要組成部分,也就是中國人的行為規(guī)范的一部分,服飾風俗對于中國古代治國禮教的形成有重要影響?!兑住は缔o》說:“黃帝堯舜,垂衣裳而天下治”,孔穎達 《疏》云:“垂衣裳者,以前衣皮,其制短小,今衣絲麻布帛,所作衣裳,其制長大,古云垂衣裳也?!彼^ “垂衣裳者”,是生產(chǎn)進步的結(jié)果,區(qū)別于其他落后者,在當時是文明的標志。曾為李白之師的唐朝隱士趙蕤,其所題黃帝之妻 《嫘祖圣地》碑文稱:“嫘祖首創(chuàng)種桑養(yǎng)蠶之法,抽絲編絹之術,諫諍黃帝,旨定農(nóng)桑,法制衣裳,興嫁娶,尚禮儀,架宮室,奠國基,統(tǒng)一中原”,故而古代才有 “垂衣裳而天下治”之說?!对姟吩疲骸氨硕既耸?,狐裘黃黃。其容不改,出言有章。行歸于周,萬民所望”,又云:“淑人君子,其儀不忒?!薄抖Y記·緇衣》曰:“長民者衣服不貳,從容有常,以齊其民,則民德壹?!贝颂幩f “衣服不貳”,楚竹簡作 “衣服不改”①1993年出土的湖北荊門郭店楚墓竹簡有 《緇衣》一篇,見 《郭店楚墓竹簡》,北京,文物出版社,1998。, “衣服不貳”的目的是 “故君民者,章好以示民俗,慎惡以御民之淫,則民不惑矣”②《禮記·緇衣》,此處 “章好以示民俗”在楚簡中為 “章好以示民欲”,“欲”字與 “俗”字,二者古音同部。,強調(diào)服飾對于社會引導和約束作用,以做到 “民不惑”。
據(jù) 《荀子·哀公》載: “曾有魯哀公問孔子治國之道,孔子曰:‘生今之世,志古之道;居今之俗,服古之服,舍此而為非者,不亦鮮乎?’哀公曰:‘然則夫章甫、絇屨、紳而搢笏者,此賢乎?’孔子對曰:‘不必然。夫端衣、玄裳、絻而乘路者,志不在于食葷;斬衰、菅屨、杖而啜粥者,志不在于酒肉。生今之世,志古之道,居今之俗,服古之服,舍此而為非者,雖有,不易鮮乎!’哀公曰: ‘善!’”[9](P537-538)意思是著古人服飾,自然會從古人之道,倘若穿古人服飾而為非作歹是難以想象的。同樣,荀子也認為 “飲食、衣服、居處動靜,由禮則和節(jié),不由禮則觸陷生疾”(《荀子·修身篇》)。在 《墨子》中,曾有儒者公孟子與子墨子的對話,公孟子說:“君子必古言服,然后仁。”(《墨子·公孟》)禮服飾與 “仁”聯(lián)系在一起,是禮的重要內(nèi)容。而所謂禮,亦是俗、法也。因此,在儒者的治國觀念中,服飾不僅具有日常生活的基本功能,還具有一定的社會禮法功能。儒者的這一思想,在很大程度上造就了中國古代政治文化雅致的一面,呈現(xiàn)出類似西方 “羅可可”式的文化氣息。對衣飾的限制和規(guī)范是雅與俗的標志,按照孔子的說法,著雅致的服飾應當對人的為非行為在心理上有一定的約束作用。
華夏文明雖然承認 “五方之民,皆有性也”,但是對于自己的服飾文化十分重視,在法律上把著異服等同于淫聲、奇技、奇器,對于作淫聲、異服、奇技、奇器以疑眾者進行嚴厲的懲罰。《禮記·王制》有 “四誅者”之說,其中 “異服”屬 “四誅者”之列,謂 “作淫聲、異服、奇技、奇器以疑眾,殺”。《尚書大傳》:“唐虞象刑而民不敢犯,唐虞之象刑,上刑赭衣不純,中刑雜屨,以居州里,而民恥之。注:純,緣也。犯刑者,單易之衣服,自為大恥。屨,履也。幪,巾也,使不得冠飾?!保?0](P3)又如 《白虎通》: “五帝畫像者,其衣服像五刑也。犯墨者蒙巾,犯劓者赭其衣,犯髕者以墨蒙其髕處而畫之,犯宮者履雜扉,犯大辟者布衣無領?!保?1](P4)再如 《管子·侈靡篇》:“俈堯之時,其獄一踦腓,一踦屨,而當死”,房玄齡注:“諸侯犯罪者,令著一雙屨以恥之,可以當死刑。”[12](P206)服飾對于政教法律如此之重要,服飾與法律的關系如此之密切,可見一斑。
除服飾裝束之外,許多刑罰也兼采異族風俗。比如《秦律》以酷刑而別于當時諸國,這些酷刑極可能來自異族?!稘h書·刑法志》:“陵夷至于戰(zhàn)國,韓任申子,秦用商鞅,連 ‘相坐’之法,造 ‘參夷’之誅,增加肉刑大辟,有 ‘鑿 (zao)顛’、 ‘抽脅’、 ‘鑊 (huo)亨’之刑?!狈冶局挥兄匦痰乃枷?,申不害、《管子》、《韓非子》、 《商君書》的理論都是如此,并無造酷刑的理論,而車裂、鑿顛、抽脅、鑊亨、夷三族、腰斬、具五刑這些秦國使用的刑罰,已經(jīng)不同于當時傳統(tǒng)的 “五刑”(墨、劓、宮、剕、大辟)。這些刑罰來自何處?今并無證據(jù)說是商鞅發(fā)明的。秦國本是開化較晚之地,處戎翟之所,其先祖成分之一為犬戎[13](P49),當時極可能用“戎翟之俗”。故太史公云: “秦與戎翟同俗,有虎狼之心,貪戾好利無信,不識禮儀德行”(《史記·魏世家》卷四四),“始秦戎翟之教” (《史記·商君列傳》卷六八)。因此,這些酷刑中可能有自創(chuàng)的,不過大多也可能采用了 “戎翟之俗”,如 《史記》載:“(秦文公)二十年,法初有三族之罪。”(《史記·秦本紀》卷五)日本瀧川資言著 《史記會注考證》云:“余有丁曰,秦法自來慘刻,盡夷狄之故俗也”[14],又有 “黃淳耀曰,三族之罪始于秦文公,而商鞅因之”[15],此等刑罰對后世影響極大,漢名為除秦苛政,然秦之此刑,終漢世不變。此為“法”與 “俗”關系之又一例。
中國上古觀念中,本有刑而無法, “就眾所共由言之,則曰俗。就一人之踐履言之,則曰禮。古有禮而已矣,無法也”[16](P390)。《尚書·呂刑》載:“墨法之屬千。劓罰之屬千。罰之屬五百。宮罰之屬三百。大辟之罰,其屬二百。五刑之屬三千。”所謂三千者,并非三千條法律;有人認為是 “五刑屬的三千解,仍是禮”[17](P391),多疑為原始習慣法的匯編。前者有其道理,“三千”是指當時的各種禮俗,猶言其多,而后者多為概念化的臆斷?!叭А敝^,正說明法俗形成時期,刑禮相隨的樣態(tài)。也就是說原始風俗進而為法俗,而非形式化和法典化的法律,因此人們通常認為中國夏、商、周時期沒有成文法律。此又為中國古代 “法”與 “俗”關系之一例。
漢代重視法俗,故于之多深入研究且率范踐行,“漢文帝詔置三老、孝弟、力田常員,令各率其意,以道民焉。夫三老之卑而使之得率其意,此文景之治所以至于移風易俗,黎民醇厚,而上擬于成康盛也”[18](P489)。一般認為是班固在 《漢書·地理志》中首議 “風俗”,曰:“凡民函五柴之性,而其剛?cè)峋徏?,音聲不同,系水土之風氣,故謂之風;好惡取舍,動靜亡常,隨主上之欲,故謂之俗?!保?9]
由此可知,風俗的形成有各種各樣的原因,有本土及外來風俗的影響,有自然環(huán)境對人的性格的影響,還有重大事件和重要人物都可能影響風俗的內(nèi)容。中國古代自身禮俗的趨同是一個長期的過程,《漢書·地理志》中對先秦及漢代中國風俗之迥異就有一番概括和描寫。[20]
總之,歷史上的中國疆域內(nèi),其民俗之紛呈,其民性之迥異,有優(yōu)有劣,有善有惡,有禮有俗,此為所謂的 “小傳統(tǒng)”。面對如此復雜的風俗,而欲求文化的統(tǒng)一,需要強有力的國家權力介入,更需要知識階層在文化上的創(chuàng)造性活動方能夠做到。就其歷史發(fā)展過程而言,法家和儒家之顯著于政治法律,這意味著是由此二者來完成這一 “創(chuàng)制”使命的。
中國古代法律一直追求禮、俗、法的統(tǒng)一,其統(tǒng)一的方式,除主張 “以法化俗”之外,還需要 “以禮化俗”?!耙苑ɑ住焙?“以禮化俗”構成了中國古代 “制法”和 “制禮”的出發(fā)點。
中國古代法律的 “風俗性”最早來自兩類法俗:一類是上述的 “四方”民俗;另一類就是自身的禮俗。禮是中國古代主要法律形式之一。中國古代之禮本起源于風俗,它本身就來自 “俗”,是知識階層 “化俗”的結(jié)果。早期的儒者就是以 “方術”為業(yè)的 “方術之士”,儒者既知 “方術”,也深知 “方俗”之善惡,有 “問俗”傳統(tǒng)?!白釉唬罕娚蒲?,必察之;眾惡焉,必察之?!保ā墩撜Z·衛(wèi)靈公》)《風俗通義》云:“儒者,區(qū)也,言其區(qū)別古今,居則翫圣哲之詞,動則行典籍之道,稽先王之制,立當事時之事,綱紀國體,原本要化,此通儒也?!保?1]顯然,這里所謂 “通儒”,是指 “入仕”的儒者,他們以“綱紀國體”、“原本要化”為使命;而沒有 “入仕”的儒者,則是 “講誦而已”的 “俗儒”, “若能納而不能出,能言而不能行,講誦而已,無能往來,此俗儒也”[22]。儒者本來自司徒,做個 “通儒”自然是他們希望的。司徒本有教化之責,屬于 “教書匠”,不能當 “通儒”,能夠做個 “俗儒”也是其本分。
總之,儒者是當時的傳統(tǒng)知識階層,他們對禮法的形成進行了許多創(chuàng)造性活動,這種創(chuàng)造性活動是儒者以古代圣哲之教、典籍之道為標準,通過對 “方俗”的解釋而進行的。漢代應劭在 《風俗通義》中所說的 “原本要化”,就是在方俗的基礎上,對之進行的義理性的解釋、判別。
儒者的這種義理解釋本身就是一種創(chuàng)制活動,在此之前的夏、商的民間法俗,除了一些占卜活動之外,我們無從知曉更多。在西周之前,儒者的義理創(chuàng)制對民間風俗的制度化產(chǎn)生了多大影響,我們同樣難以明了。正如孔子所說:“夏禮吾能言之,杞不足征也;殷禮吾能言之,宋不足征也。文獻不足故也。足,則吾能征之矣”(《論語·八佾》),意思是我能說出夏之禮,但夏的后人杞不能作為例證;我能說出殷之禮,但殷之后人宋不能作為例證。孔子不知夏禮、殷禮的真實情況,不知道它們是否符合他的義理標準,因此孔子崇尚的是周禮。不過,華夏文明的繼承性很強,所謂 “義理”的形成是古已有之,從三皇五帝即已經(jīng)開始?!吨芤住は缔o下》云:“伏羲氏之王天下也,仰則觀象于天,俯則觀法于地”;《尚書大傳》(卷三)云:“黃帝始制冠冕,垂衣裳。上棟下宇,以避風雨。禮文法度,與事創(chuàng)業(yè)”;又有:“顓者,專也;頊者,信也;言其承文,易之以質(zhì),使天下蒙化,皆貴貞操愨也。嚳者,考也,成也。言其考明法度”。如此這般,圣人之教不絕,“義理”之學不斷,遂成為中國復雜之風俗文化逐漸趨同的一個重要途徑。
中國的儒者追求 “一民同俗”,因為在他們看來,“民者,冥也,冥然罔知,率彼愚蒙,墻面而視?;蛴炓舯删?,莫究本源;或守株膠柱,動多拘忌”[23]。他們認為民眾是冥然罔知的,因此才有 “圣人作而均齊之,咸歸于政,圣人廢,則還其本俗”[24],此一義理是圣人的義理,而圣人的義理也是圣人在風俗經(jīng)驗知識上的積累和創(chuàng)制,后世朝代在此基礎上義法并用,在不斷 “以法化俗”的同時,也貫徹了作為經(jīng)義表現(xiàn)形式的 “禮”。因此,中國哲學、政治學同其法學一樣,皆來自圣人之教,是 “圣人哲學”、“圣人政治”,也是 “圣人法學”,三者皆是圣人義理之學。圣人義理是圣人對風俗的提煉,圣人義理由此而表現(xiàn)為 “禮”,因此 “禮”被解釋為圣人“化俗”的結(jié)果。
孔子在分析了相關的社會問題的基礎上對 “禮”進行了總結(jié),認為應當以 “五教”之禮來教化民間風俗,所謂 “五教”,就是喪祭之禮、貴賤之禮、朝聘之禮、鄉(xiāng)飲酒之禮、婚聘之禮。此 “五教”應對了現(xiàn)實生活中五類社會問題和風俗,孔子倡導 “五教”之禮,是要通過祛除 “淫俗”,實現(xiàn) “一民同俗”,同時防止 “不教而誅”現(xiàn)象的出現(xiàn),在制度上最終實現(xiàn) “無陷刑之民”的目的,此亦是孔子出于仁愛之心而做的制度設計。子曰:“明喪祭之禮,所以教仁愛也。能教仁愛,則喪思慕,祭祀不解人子饋養(yǎng)之道。喪祭之禮明,則民孝矣。故雖有不孝之獄,而無陷刑之民;殺上者生于不義。義所以別貴賤,明尊卑也。貴賤有別,尊卑有序,則民莫不尊上而敬長;朝聘之禮者,所以明義也。義必明,則民不犯。故雖有殺上之獄,而無陷刑之民;斗變者,生于相陵;相陵者,生于長幼無序而遺敬讓。鄉(xiāng)飲酒之禮者,所以明長幼之序而崇敬讓也。長幼必序,民懷敬讓。故雖有斗變之獄,而無陷刑之民;淫亂者,生于男女無別,男女無別,則夫婦失義?;槎Y聘享者,所以別男女,明夫婦之義也。男女既別、夫婦既明,故雖有淫亂之獄,而無陷刑之民。此五者,刑罰之所以生,各有源焉。不豫塞其源,而輒繩之以刑,是謂為民設阱而陷之?!保ā犊鬃蛹艺Z·五刑解·第三十》)
這段話中,孔子的邏輯是通過 “五教”之禮教化風俗,努力做到 “無陷刑之民”,進而從 “出禮入刑”的原則出發(fā)①《論語·為政》云:“道之以政,齊之以刑,民免而無恥。道之以德,齊之以禮,有恥且格?!薄逗鬂h書·郭陳列傳》卷四第三十六載:“臣聞禮經(jīng)三百,威儀三千,故 《甫刑》大辟二百,五刑之屬三千。禮之所去,刑之所取,失禮則入刑,相為表里者也?!保瑯嫿?“俗—禮—法”之間的內(nèi)在關系??鬃诱J為:“禮度既陳、五教畢修,而民猶或未化,尚必明其法典,以申固之。其犯奸邪、靡法、妄行之獄者,則飭制量之度;有犯不孝之獄者,則飭喪祭之禮;有犯殺上之獄者,則飭朝覲之禮;有犯斗變之獄者,則飭鄉(xiāng)飲酒之禮;有犯淫亂之獄者,則飭婚聘之禮。三皇、五帝之所化民者如此,雖有五刑之用,不亦可乎?”(《孔子家語·五刑解·第三十》)由此,在國家 (禮法)與社會(俗)之間建立了合理的聯(lián)系,進而創(chuàng)制 “俗—禮—法”之間漸次遞進關系的社會制度模型。
西方歷史上也有其 “方俗”,而且這些 “方俗”也對其法律產(chǎn)生過深刻的影響,比如英國早期地方習慣法就是其判例法的主要內(nèi)容,但是英國普通法的形成同樣也是王室法院巡回法官與當?shù)嘏銓弳T共同 “制禮”的結(jié)果。在西方法律中,如果說大陸法確立了國家制定法在國家法律形式中的唯一性,那么普通法則是在對 “方俗”整理的基礎上對之 “制禮”的結(jié)果。所謂英國普通法的“發(fā)現(xiàn)主義”,誠如 “周公制禮”那樣,都是 “官”對“俗”作用的過程。
從西周開始,“禮”開始成為社會規(guī)范體系的最重要組成部分。以 “禮”的形式表達出來的 “德”使得后世法典所主張的 “德主刑輔”和 “禮法合一”成為同義語。“禮”在其中的主導性不僅突現(xiàn)了 “方俗”的意義,而且使得原始形式的禮樂文化始終賦予法律對天、地、人(祖先)敬畏的宗教意識,而這一宗教意識同樣是建立在“方俗”基礎上,這使得中國古代法律在世俗化的同時,還保留了一些宗教色彩。在后來的歷史中,對天地的膜拜和對先人祖訓的遵從,演化為 “敬天”和 “遵循古制”的法律原則。敬畏天地和遵從祖訓的法律原則,也成了后來中國古代法律以理性方式獨立發(fā)展的一種制約因素。此外,“周公制禮”的意義還在于它強化了古代中國法的陰性特征及其運行的基本方式。中國古代法律運行的基本方式是:依靠司法 “問俗”來彌補國家律典之不足,這就是為什么除了 “律”之外,歷代要依靠大量的 “例”來進行司法判決的重要原因 (尤其是明清)?!袄笨梢岳斫鉃槭?“情”與 “理”結(jié)合的產(chǎn)物,“情”與 “理”的基本根據(jù)則是 “禮俗”,而 “官”的作用則更多是通過規(guī)范 “俗”和 “問俗”的形式來發(fā)展法律,在司法中長期存在 “入境而問禁,入國而問俗”(《禮記·曲禮》),由此使 “方俗”具有類似于法的統(tǒng)一規(guī)范樣式。
中國古代有 “八刑”之說,“八刑”見之于 《周禮》。大司徒 “以鄉(xiāng)八刑糾萬民:一曰不孝之刑,二曰不睦之刑,三曰不姻之刑,四曰不弟之刑,五曰不任之刑,六曰不恤之刑,七曰造言之刑,八曰亂民之刑”。大司寇“以五刑糾萬民:一曰野刑,上功糾力;二曰軍刑,上命糾守;三曰鄉(xiāng)刑,上德糾孝;四曰官刑,上能糾職;五曰國刑,上愿糾暴”。呂思勉先生認為 “這當是社會習俗”[25](P132), 他 還 認 為 這 種 刑 “也 和 禮 無 甚 分別”[26](P132)。
“刑名之學”產(chǎn)生于春秋末世之 “三晉”。與齊學不同,齊之治,乃是管仲之學。司馬遷曰: “管仲既任相齊,以區(qū)區(qū)之齊在海濱,通貨積財,富國強兵,與俗同好惡,故其稱曰:‘倉廩實而知禮節(jié),衣食足而知榮辱,上服度則六親固。四維不張,國乃滅亡。下令如流水之原,令順民心?!收摫岸仔?,俗之所欲,因而與之,俗之所否,因而去之”(《史記·管晏列傳》,卷六十二)。管仲治國,“令順民心”,要 “令順民心”,亦是太史公所云 “俗之所欲,因而與之,俗之所否,因而去之”。至管仲卒,齊行其道,百余年后,晏子相齊,節(jié)儉力行,二者同道,且通儒道,皆不重刑名,此齊學之實。
“刑名之學”當起于 “三晉”,三晉的風格是多論術而少論政,往往以術論政。 《淮南要略》曰: “申子者,韓昭侯之佐。韓,晉之別國也。地激民險,而介大國之間。晉國之故禮未滅,韓國之新法重出,先君之令未收,后君之令又下,新故相反,前后相繆,百官背亂,莫知所用;故刑名之書生焉?!边@是說 “刑名之書”的產(chǎn)生,是因為新法舊令、韓法晉禮之矛盾,產(chǎn)生于 “三家分晉”后的韓國,“刑名之書”生于斯,刑名之學自然起于 “三晉”。關于此說,還可以見之于韓非子 《定法篇》:“申不害,韓昭侯之佐也。韓者,晉之別國也。晉之故法未息,而韓之新法又生,先君之令未收,而后君之令又下”(《韓非子·定法篇》)。
刑教者,如 《周禮》所云 “八刑”,古已有之,否則不會有刑教?!靶獭北臼菓土P人的技術,屬于 “技術”范疇,故刑者,術也,此人皆知之,不再贅言。春秋時晉學之興起,“刑”不再屬 “技術”范疇,而 “刑名之學”又使 “刑”上升為治國的義理之學。刑名之學的內(nèi)容,曰 “術”、曰 “法”。在法家看來,“術”與 “法”如同衣服之于隆冬、飲食之于人。衣服和飲食皆 “養(yǎng)生之具”(《韓非子·定法篇》),如同術與法皆 “急于國”,“皆帝王之具”,“令申不害言術,而公孫鞅為法……君無術則弊于上,臣無法則亂于下,此不可以無,皆帝王之具也”(《韓非子·定法篇》),二者不可以無一。在 《定法篇》中講到申不害輔佐韓昭侯之所以使韓國 “七十年而不至于霸五者”的原因,就是因為韓國重 “術”而沒有重“法”?!皠t申不害雖十使昭侯用術,而奸臣猶有所譎其辭矣。故讬萬乘之勁韓國,七十年而不至于霸五者”(《韓非子·定法篇》),因此才有重 “刑”之議,刑名之學由是而生。
因此,法家刑名之學以 “法”和 “術”為基本內(nèi)容,在刑名之學產(chǎn)生之前的所謂刑教,很大程度上也具有風俗性,也沒有使 “刑”得以理性化的學說和實踐。唯秦兼用法術,以法為教,以吏為師,這在很大程度上破壞了此前刑教的風俗性質(zhì),這對后來中國古代法律的逐漸理性化、概念化和法典化也產(chǎn)生了影響。盡管如此,至漢朝,上志承古義,下昌明經(jīng)學,“六藝”(六經(jīng))化俗,“德主刑輔”,刑教在漫長歷史歲月中,終得以保持它的謙抑性。春秋決獄,禮法結(jié)合,刑教在立法和司法上于后世得以在一定程度上保持它的風俗性。刑教、禮教、書教、樂教、詩教、義教,此六者為王者綜合運用,共同形成一套可以相互解釋的知識文化系統(tǒng)和社會控制系統(tǒng),從而實現(xiàn) 《禮記·王制》所說 “司徒修六禮以節(jié)民性,明七教以興民德,齊八政以防淫,一道德以同俗”的目的。
中國先秦子學之發(fā)展有這樣一個規(guī)律:凡入官學者,昌盛;凡不入官學者,泯沒。與墨者行走于民間不同,儒法皆是上層社會的學問,儒法弟子亦皆行走于權貴之間??鬃铀篮?,其學成弟子大都散游諸侯,大者為師傅卿相,小者友教士大夫,或隱而不見。“故子路居衛(wèi),子張居陳,澹臺子羽居楚,子夏居西河,子貢終于齊。如田子方段干木吳起禽滑厘之屬,皆受業(yè)于子夏之倫,為王者師?!保ā妒酚洝と辶謧鳌罚h之儒家公孫弘等都是如此。此同法家申不害之于韓昭侯,商鞅、李斯之于秦。中國的大一統(tǒng),首先是官學之一統(tǒng),官學之一統(tǒng)是自上而下之一統(tǒng),故其風俗教化亦是自上而下,如此法俗有可望為之一矣,此是儒法不同于墨學之處。
說到墨者,雖然有 “墨家獨盛于宋”之說[27](P68),但韓非子 《顯學篇》云: “世之顯學,儒墨也。儒之所至,孔丘也。墨之所至,墨翟也?!边@是說儒墨是戰(zhàn)國時期的顯學,儒墨之義本同氣相求,但墨學在后來往往無人問津。相反,儒家則如傅斯年說:“雖有些自造的禮法制度,但信仰無主,不吸收下層民眾,故只能隨人君為抑揚,不有希世取榮之公孫弘,儒者安得那樣快當?shù)某烧y(tǒng)?。 保?8](P28)
由于墨學曾是顯學,戰(zhàn)國時期墨者弟子也往往行走于民間,可以想象其教化自然且特立獨行,它對于中國民間風俗、思想的影響自然也不簡單,尤其對后來中國民間鬼神風俗的形成和流傳少不了會產(chǎn)生影響,而民間鬼神之信仰,影響深刻而持久,必也在心理上或多或少地影響著后世的司法實踐活動。墨子 《明鬼》中講了許多古代鬼神的故事,其目的是說明當時天下禍亂之由,認為是 “則皆以疑惑鬼神之有與無之別”[29],所謂 《明鬼》,是 “明鬼之實”的意思。在 《明鬼》中言鬼神故事甚多,且多分析 “先王”舊事,認為三代圣王皆祭鬼,“古者圣王治天下也,故必先鬼神而后人者”。還列舉了許多故事說明有鬼神的存在,如:“周宣王殺其臣杜伯而不辜”[30],三年后,杜伯變鬼于圃田誅宣王,此事 “著在周之春秋”;又列舉鄭穆公、燕簡公、宋文君等諸侯的鬼神故事,且言皆得之于所在各國春秋。
戰(zhàn)國時期法家思想影響的不僅限于秦國,也包括類似制訂了 《法經(jīng)》的魏等國,然而真正徹底貫徹法家思想的,乃是戰(zhàn)國時之秦國和后來的秦帝國。
法家思想的基本概念是 “術”和 “法”,如前說 “則申不害雖十使昭侯用術,而奸臣猶有所譎其辭矣。故讬萬乘之勁韓國,七十年而不至于霸五者”(《韓非子·定法篇》);商鞅則于秦曰法、重法,故秦律被今人冠以理性主義和法治主義之名,尤其秦朝奉行之以 “刑用于將過,則大邪不生”(《商君書·開塞》)的重刑主義,強化了國家權力,由此開創(chuàng)了中國強有力的國家形態(tài)的歷史。而此前的 “國家”,不過是依血緣而分封之 “家”,僅僅依問俗而治理之 “國”, “國”只是地域意義上的封國,是城邑,而非一以貫之的文化和權力。
秦朝要實現(xiàn)商鞅所說的官員 “一歲受法令以禁令”(《商君書·定分》)以及司馬遷所說的 “法令由一統(tǒng)”[31](P161)的統(tǒng)一大業(yè),必然面臨如何對待如此復雜的風俗局面問題,在行政上實行 “海內(nèi)為郡縣”,破除了原來封邑制度的松散性,在法律上實行 “皆有法式”、“一斷于法”,以此約束各異之風俗。
秦律的出現(xiàn)表明中國古代世俗理性主義法文化走向成熟,從此中國古代律典中少有風俗性的元素,同時也表明了它為風俗文化在 “大傳統(tǒng)”意義上的趨同提供了制度平臺,這正是秦朝立法的一大貢獻。但是情況并非如此簡單,秦朝武力統(tǒng)一后,不僅需要統(tǒng)一原來各國的法律,而且還需要使各地不同的風俗與它的法律相宜。
秦在統(tǒng)一中國后,要實現(xiàn)法家所謂的 “一斷于法”的制度理想,必然要 “去其邪僻,除其惡俗”[32],但這也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基層的社會習俗給秦法的推行帶來的障礙一定也很大。
在法家的思想中也沒有絕對排斥法俗。商鞅認為:“故圣人之為國也,觀俗立法則治,察國事本則宜。不觀時俗,不察國本,則其法立而民亂,事劇而功寡,此臣之所謂過也?!保ā渡叹龝に愕亍罚┰谶@里,商鞅強調(diào)的是 “觀俗立法則治,察國事本則宜”,所謂的 “此臣之所謂過也”,其 “過”不是指 “刑用于將過”的 “過”,而是相對于民間法俗而說的立法之 “過”,“過”在這里是指立法的界線,掌握這個界線,需要察國本,觀時俗。如果不能處理好法律與社會風俗的關系,則會 “法立而民亂,事劇而功寡”,社會就會出現(xiàn)混亂。
1975年12月在湖北省云夢縣睡虎地發(fā)掘的十一號秦墓中秦代竹簡,為我們了解當時的立法和司法指導思想提供了可考的材料,也為我們研究秦朝法律與風俗之間的關系提供了一些依據(jù)。竹簡 《語書》中云:“古者,民各有鄉(xiāng)俗,其所利及好惡不同,或不便于民,害于邦。是以圣王作為法度,以矯端民心,去其邪僻,除其惡俗。法律未足,民多詐巧,故后多有間令下者?!保?3]對這段話,我們可以分解為:一是承認 “民各有鄉(xiāng)俗”;二是鄉(xiāng)俗有時 “不便于民,害于邦”;三是應當 “去其邪僻,除其惡俗”。由此可見, 《語書》對當時民間風俗的態(tài)度,它不僅闡明了強勢的國家之法 “去其邪僻,除其惡俗”的意義,而且隱含了 “俗”已被分為 “惡俗”和 “良俗”。
“惡俗”和 “良俗”的標準,正是以強勢的理性政治文化為標準的,最關鍵的一句是: “法律未足,民多詐巧,故后多有間令下者”,說明當時相對于各類 “惡俗”,強調(diào)的是 “民多詐巧”,由此其對于當時法制狀況的判斷是歸于 “法律未足”。這大概也是為什么秦朝法律 “繁于秋荼,密于凝脂”的重要理由之一。
秦統(tǒng)一六國后,在推行國家法律時十分困難,遇到類似涉及風俗的案件應當不少。秦簡 《語書》中,南郡郡守騰于秦王政二十年發(fā)布的一道文書,清楚地說明了這一點, “廿年四月丙戌朔丁亥,南郡守騰謂縣、道、夫:……凡灋 (法)律令者,以教道 (導)民,去其淫避 (僻),除其惡俗,而使之之于為善也。今灋 (法)律令已具矣,而吏民莫用,鄉(xiāng)俗、淫佚 (泆)之民不止。甚害于邦,不便于民”,這是說當時國家律令已經(jīng)比較完備了,但是不僅民不用,而且吏也不用,原因是 “鄉(xiāng)俗、淫佚之民不止”,“惡俗”與國家律令之間存在著某種程度的對立。面對這樣的局面,南郡郡守騰又當如何對待這些不服從秦律的南郡楚人呢?作為秦法律改革先驅(qū)的商鞅本有 “觀俗立法則治,察國事本則宜”這種 “因俗而治”的思想,秦的官員可能對此并不陌生,且從現(xiàn)實需要出發(fā),也可能采取 “因俗立法”的做法。
此外,騰在修灋 (法)律令、田令時,很可能依據(jù)當?shù)仫L俗,在立法上做了一些讓步。“故騰為是而修灋(法)律令、田令及為間私方而下之,令吏明布,令吏民皆明智 (知)之,毋巨 (歫)于罪”,騰通過文書告訴縣、道、嗇夫各級官吏,需要修改法、律、令、田令,予以頒布,讓當?shù)乩裘裰獣?,不再犯法,但是問題仍然沒有得到解決?!敖穹闪钜巡?,聞吏民犯法為間私者不止,私好、鄉(xiāng)俗之心不變,自從令、丞以下智(知)而弗舉論,是即明避主之明灋 (法)(也),而養(yǎng)匿邪避 (僻)之民。如此,則為人臣亦不忠矣。若弗智(知),是即不勝任、不智 (知)(也);智 (知)而弗敢論,是即不廉 (也)。此皆大罪 (也)?!边@說明民間私好、鄉(xiāng)俗之心仍然不變,這里的所謂 “私好、鄉(xiāng)俗之心”,是指地方法俗,人們?nèi)匀痪芙^適用官方律令,這充分說明楚地涉法風俗的頑固。楚地如此,想必在其他地方亦然。
再從 《秦紀會稽山刻石》看秦法的風俗性。秦始皇在位時共刻石有六,其中亦多有涉及民間風俗者。顧炎武認為此六塊石刻 “皆鋪張其滅六王、并天下之事”[34](P751)而具有法令性質(zhì)。如山東泰山刻石是針對有孔孟風氣的魯?shù)?,因此不過是強調(diào) “男女禮順,慎遵戠事。昭隔內(nèi)外,靡不清凈”;在碣石門則云 “男樂其疇,女修其業(yè)”,這些針對風俗的文辭都比較一般化,只是泛泛而云罷了。但在風俗隔異、素有 “淫泆”之風的越地則不然,其石刻內(nèi)容大不同于其他,《會稽山刻石》文中對當?shù)仫L俗有了明確而細致的規(guī)定,其詞曰: “飾省宣義,有子而嫁,倍死不貞。防隔內(nèi)外,禁止淫泆 ,男女絜誠。夫為寄豭,殺之無罪,男秉義程。妻為逃嫁,子不得母,咸化廉清?!雹佟凹呢j”,司馬貞索隱:“豭,牡豬也。言夫淫他室,若寄豭之豬也?!必j,音加。這實是針對當時越地淫俗的一項重要法令,“防隔內(nèi)外,禁止淫泆”,進而化正風俗是其主旨。
從整個法律史的發(fā)展來看,秦的法治主義伴隨著秦統(tǒng)一中國,為中國法律兼具風俗性法學和理性法學的特點提供了經(jīng)驗。盡管漢代以后法律沿著儒家化的方向發(fā)展,但是中國古代國法中 “律”始終體現(xiàn)了這一特質(zhì)?!奥伞钡囊粋€重要功能就是它不僅要 “問俗”,還要 “化俗”,要 “去其淫避 (僻),除其惡俗”。這對中國古代法律 “以法化俗”樣式的形成和發(fā)展產(chǎn)生了深刻影響,對當今法學研究也有深刻啟示。
[1]Robert Redfield.“Vincenzo Petrullo Peasant Society and Culture:An Anthropological Approach to Civilization”.New Series,1957,59 (2).
[2][3][18][34]顧炎武:《日知錄集釋》(上),全校本,黃汝成集釋,樂保群、呂宗力點校,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
[4][5][16][17]呂思勉:《先秦史》,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
[6]范曄:《后漢書·東夷傳》,李賢等注,北京,中華書局,1965。
[7]靳楓毅:《夏家店上層文化及其族屬問題》,載 《考古學報》,1987(2)。
[8]《居延新簡》EPS4.T1:100。
[9]王先謙:《荀子集解》,北京,中華書局,1988。
[10][11][12]沈家本:《歷代刑法考》,北京,中國檢察出版社,2003。
[13]潘光旦:《中國民族史料匯編》,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2005。
[14][15]瀧川資言:《史記會注考證》,東方文化學院東京研究所,1932。
[19][20]班固:《漢書·地理志》(卷二十八),顏師古注,北京,中華書局,1962。
[21][22]應劭:《風俗通義校注·序》(上),王利器校注,北京,中華書局,1981。
[23][24]應劭:《風俗通義校注·佚文》(下),王利器校注,北京,中華書局,1981。
[25][26]呂思勉:《白話本國史》,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
[27]傅斯年:《與顧頡剛論古史書》,載傅斯年:《史學方法導論》,楊佩昌、朱云風整理,北京,中國畫報出版社,2010。
[28]傅斯年:《諸子、史記與詩經(jīng)文稿》,楊佩昌、朱云風整理,北京,中國畫報出版社,2010。
[29][30]吳毓江:《墨子校注·明鬼下》,孫啟治點校,北京,中華書局,1993。
[31]司馬遷:《史記·秦始皇本紀》,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
[32][33]睡虎地秦墓竹簡整理小組:《睡虎地秦墓竹簡》,北京,文物出版社,199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