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予華

(中州大學外國語學院，鄭州450044)

田納西·威廉斯(1911-1983)是美國二戰(zhàn)后最著名的劇作家之一，在近50年的創(chuàng)作生涯中，奉獻出100多部劇作，他的很多劇作至今被奉為經(jīng)典并活躍于戲劇舞臺。但這位獨具創(chuàng)作風格的戲劇大師同時又是美國歷史上最具爭議的劇作家，他本人作為同性戀者的復雜、“病態(tài)”生活經(jīng)歷，其內(nèi)心在視同性戀為洪水猛獸的美國社會中所經(jīng)受的恐懼、孤獨和巨大的精神痛苦和考驗等都曲折、隱晦地內(nèi)化在他的戲劇創(chuàng)作中?？梢哉f要想挖掘田納西·威廉斯劇作的深層次思想內(nèi)涵，同性戀主題是一個無法逾越、無法規(guī)避的存在，否則對其作品的理解就會耽于膚淺、甚至是誤讀。

一、研究背景

國外對威廉斯作品的研究始于上個世紀60年代，80年代出現(xiàn)繁榮態(tài)勢。但密切結(jié)合威廉斯同性戀身份研究其作品中的同性戀主題的研究屈指可數(shù)。1989年約翰·克萊姆的論文《有些模糊，有些清楚——威廉斯作品中的恐同話語》發(fā)表，對威廉斯劇作中隱匿的同性戀元素進行了較為深度的探討。邁克爾·皮勒的專著《紳士來訪:田納西·威廉斯、同性戀和20世紀中期的美國戲劇》結(jié)合美國當時的社會文化背景和劇作家本人的同性戀身份，對其作品進行了系統(tǒng)的研究。

國內(nèi)對威廉斯作品的研究始于上個世紀80年代末，但大多數(shù)中國學者似乎不愿意觸及同性戀這一敏感主題，往往選擇威廉斯與南方文化、新舊文明沖突下南方女性的命運等傳統(tǒng)、安全的角度展開研究。上個世紀90年代以來，中國的青年學者沖破社會談同性戀色變的藩籬，結(jié)合劇作家的同性戀身份對隱匿在其眾多劇作中同性戀這一隱晦、敏感的話題進行發(fā)掘，并由此引發(fā)了對威廉斯多部劇作的顛覆式重讀。上海外國語大學的李尚宏教授在國內(nèi)權(quán)威學術(shù)期刊上連續(xù)發(fā)文:《琵琶后面的真容——田納西·威廉斯作品中的同性戀主題》、《“錯覺”與“真相”——重讀田納西·威廉斯的〈玻璃動物園〉》等，對同性戀在20世紀中期的社會生活中所遭受的誤解、偏見和他們不得已而采取的“壁櫥式”生存狀態(tài)進行了撥云見日式的解讀。徐靜的專著《鐵背心——田納西·威廉斯劇作困惑的男人們》聚焦威廉斯劇作中男性所遭遇的性別身份危機和心理危機，對男性角色的同性戀主題和同性戀恐懼癥進行了深入探討。

二、研究目的

本文試以威廉斯同性戀劇作家身份為出發(fā)點，緊密結(jié)合美國傳統(tǒng)文化和主流社會意識對同性戀的排斥、限制和摧殘，以及作者在半個世紀的批評話語中走過的坎坷的戲劇創(chuàng)作之路，對威廉斯多部劇作中隱匿在多年來讀者所理解的表面劇情和舞臺悲劇之下的同性戀主題進行深入發(fā)掘和系統(tǒng)梳理，對其作品中形形色色的同性戀角色進行生存狀態(tài)、精神世界和社會宿命等角度的解析，探討威廉斯作品中豐富而凝重的人性內(nèi)涵，有利于讀者更客觀、嚴肅和深入地理解威廉斯作品的巨大的藝術(shù)內(nèi)涵和張力，開拓威廉斯研究的新維度。當今世界各國都在經(jīng)歷社會價值觀和人性價值觀的劇烈變化，本文對同性戀話題的客觀探索也為社會對這一特殊社會現(xiàn)象的研究提供一些人文主義關(guān)注。

三、湯姆——躲入壁櫥中的潛在同性戀者

《玻璃動物園》是田納西·威廉斯邁向成功的第一部作品，表面上，該劇重點是向我們講述20世紀30年代美國經(jīng)濟危機背景下一個典型的南方家庭的生存危機和生存悲劇。但結(jié)合劇作家本人的同性戀身份和其生活在極其排斥同性戀的20世紀30年代的美國社會背景，我們可以嘗試更深層次地發(fā)掘作者在舞臺上給我們展示的是“幻覺”，正如湯姆在劇作開頭的一句發(fā)人深省的開場白:“我的口袋里揣著把戲，袖子里面藏著花招。但我跟舞臺上的魔術(shù)師正好相反，他們給你們展示的是貌似真實的幻覺。而我給你們的呢，正是可愛幻覺掩蓋下的真實?！边@句開場白也許讓很多讀者迷惑不解，甚至覺得這句話是多余的。《玻璃動物園》歷來被視為田納西·威廉斯最具自傳性的劇本，這一點也數(shù)次得到威廉斯的認同。湯姆的姐姐勞拉的故事占了劇本三分之二的篇幅，南方淑女在工業(yè)化社會的生存悲劇也一直是傳統(tǒng)評論家津津樂道的話題。這樣說來，威廉斯的自傳體現(xiàn)在哪里呢?劇本的“真實”又是什么呢?

近些年來，威廉斯作品的批評家們開始緊密結(jié)合其生活經(jīng)歷和社會身份重新解讀該作品。最終發(fā)現(xiàn)，劇中勞拉的故事是“幻覺”，湯姆的孤獨、壓抑的生存狀態(tài)和發(fā)現(xiàn)自己真實性取向之后深刻而艱難的內(nèi)心斗爭才是“真實”，才是值得我們深入、細致研究的方面。下面我們來解析劇中的某些細節(jié)來層層剝開“幻覺”見“真實”。

1.湯姆對電影院的過度熱衷和迷戀是對其性取向的隱蔽暗示

劇中湯姆和母親阿曼達的一段對話:

湯姆：你認為我在干什么?我眼下干的是什么——我想干的是什么，對你來說，那是無關(guān)緊要的，那壓根兒沒什么不同!你不認為……

阿曼達：我認為你一直在干你感到害臊的事。所以你才有這樣的舉動。我不相信你天天夜晚去看電影。沒有人一夜接一夜去看電影。凡是頭腦正常的人，誰也不像你假裝的那樣經(jīng)常去看電影。人們不在將近半夜的時候去看電影，電影也不是在深夜兩點的時候散場。

田納西·威廉斯在其多部劇作中把電影院作為劇中同性戀角色的標志性活動場所，而且在美國當時的社會現(xiàn)實中，同性戀者也確實喜歡把電影院作為他們從事同性戀活動的場所。電影院幽暗、曖昧的氛圍也確實比較迎合同性戀者追求隱蔽和浪漫的獨特心理，電影院在同性戀群體中也是一個心照不宣的“接頭”地點。阿曼達認為湯姆在做“感到害臊的事”，不是一個“頭腦正常的人”，而且明確指出湯姆是“假裝經(jīng)常去看電影”，她已經(jīng)婉轉(zhuǎn)指出湯姆怪異的行為舉動是讓她擔心、恐懼而又不愿意承認的為社會所不容的行徑——同性戀。而湯姆對母親對其內(nèi)心的窺視也是充滿恐慌和惱怒，最終引發(fā)了母子之間的激烈爭吵。阿曼達對湯姆行為的猜測和鄙視反映了當時美國社會視同性戀為洪水猛獸的社會規(guī)則，這也正是威廉斯生活和創(chuàng)作的社會背景，其同性戀主題的創(chuàng)作渴望也必須通過隱匿、曲折的途徑來釋放。

2.湯姆劇終的獨白是一個隱蔽同性戀者的勇敢訴求

劇終，湯姆對自己歸宿的大段獨白顯得有些突兀和不著邊際:

“我四處旅行……我或者可以停下來，但我被某一種東西驅(qū)使著。它總是在不經(jīng)意間爬上我的心頭，占據(jù)我的意識。在陌生的城市里，我在深夜的街頭游蕩，直到找到我的伙伴。

“深夜”、“游蕩”、“伙伴”這些字眼幾乎是同性戀者明白無誤的標簽，在當時談同色變的社會環(huán)境中，同性戀者總是不得不選擇生活在黑暗之中，邊緣之間。湯姆最終選擇了遵從自己的內(nèi)心渴望，像我們的劇作家一樣，開始了對真我的漂泊和找尋。

四、艾倫——隱形人的“沉默訴說”

《欲望號街車》一直被認為是布蘭奇——南方舊貴族文化的代言人——在粗俗野蠻的北方工業(yè)文明的摧殘下走向幻滅的悲劇。但劇中大幕開啟之前早就死去的布蘭奇的丈夫艾倫則成為本文關(guān)注的焦點，他是威廉斯隱匿在舞臺之后的一個敏感而悲劇的角色——一個因為同性戀情被妻子發(fā)現(xiàn)而飲彈自盡的男同性戀者。

《欲望號街車》無疑是中國讀者和觀眾最熟悉的威廉斯作品，但對艾倫·格雷幾乎沒有什么印象，他根本沒有機會出現(xiàn)在舞臺上，在劇作開始之前的很多年，他就已經(jīng)死去了。這和威廉斯在很多劇作中為同性戀者安排的命運如出一轍，他們只是盤桓在舞臺上空的魅影，是劇中的隱形人。但他們的人物形象往往經(jīng)過劇中角色的講述而變得逐漸豐滿，逐漸立體，他們的命運和遭遇都很悲慘，結(jié)局往往是死亡。這樣的一個群體是威廉斯劇作中不可忽視的隱蔽角落，因為這些隱形人一直在沉默地訴說，訴說他們孤獨、尷尬、壓抑的生存狀態(tài)，對這一人群的關(guān)注也有助于探討威廉斯通過隱蔽曲折的創(chuàng)作手段表達同性戀主題的迂回曲折的藝術(shù)創(chuàng)作之路。艾倫就是這群隱形人的一個典型代表，對艾倫這個角色的正確解讀也是深入理解這部劇的鑰匙。

1.艾倫在社會中痛苦而徒勞的偽裝

艾倫作為女主角布蘭奇的丈夫，盡管沒能在舞臺上現(xiàn)身，卻頻繁地六次出現(xiàn)在布蘭奇和妹妹斯黛拉的談話中。他占據(jù)著布蘭奇的記憶，控制著布蘭奇走向衰落的命運。通過布蘭奇斷續(xù)的講述，我們知道:艾倫和一個“老朋友”保持著多年的同性戀關(guān)系，艾倫是一個南方貴族少年，有很高的社會地位和令人尊敬的社會頭銜——詩人。在同性戀恐懼癥社會中，他試圖做一個“正常人”，但內(nèi)心的同性戀渴望讓他過著肉體和精神分裂的生活。威廉斯也這樣描述自己:“我感覺自己徹底被社會摧毀了，他們都是正確的，而我錯了?！?/p>

2.艾倫在婚姻中痛苦而無望的偽裝

為了隱藏自己的同性戀身份，艾倫遵從了社會的傳統(tǒng)性別期待——走入婚姻。她和布蘭奇結(jié)婚了，可能這對布蘭奇不公平，但艾倫想得到布蘭奇和婚姻的庇護，婚姻和家庭是他最后的避難所。在布蘭奇的描述中，艾倫是一個“完美的人，完美的丈夫”，艾倫肯定也想做一個合格的丈夫，他甚至想在布蘭奇和婚姻的幫助下矯正自己的性取向，布蘭奇說:“他陷入沙里，拼命地抓住了我——可我沒有把他拉上來……”但婚姻這個避難所也無法給艾倫長久的偽裝，布蘭奇發(fā)現(xiàn)了他的秘密，并且在震驚和絕望之下在舞會的熱鬧人群中喊出了這個秘密:“我看見了!我知道了!好惡心!”。妻子的公然揭穿讓艾倫墜入深淵，結(jié)束生命是他唯一的選擇。20世紀中期內(nèi)化于人們意識的同性戀恐懼癥把同性戀者逼進了黑暗的“壁櫥”，而威廉斯劇作中隱匿的的同性戀主題在很大程度上豐富了其作品主題，為其作品增添了獨特之美和多維的藝術(shù)張力。

五、結(jié)語

本文結(jié)合威廉斯生活的社會文化背景和他堅持在劇作中表達其同性戀主題的創(chuàng)作渴望，對威廉斯兩部代表劇作中的同性戀主題進行梳理、分析、發(fā)掘，捕捉深埋在戲劇作品中的隱蔽信息和隱匿的同性戀主題，嘗試為威廉斯的研究提供新角度。本文打破對威廉斯劇作研究的傳統(tǒng)模式，觸及劇作中同性戀這一敏感主題，是對威廉斯眾多研究角度的勇敢跨越和嘗試。作者將這些同性戀角色上升到一個社會群體，放在20世紀中期排斥、壓迫同性戀現(xiàn)象的主流社會意識中去探討這個群體惡劣、邊緣的生存狀態(tài)。對這些同性戀角色進行生存狀態(tài)、精神世界和社會宿命等角度的解析，探討威廉斯作品中豐富而凝重的人性內(nèi)涵，有利于讀者更客觀、嚴肅和深入地理解威廉斯作品的巨大的藝術(shù)內(nèi)涵和張力，開拓威廉斯研究的新維度。

［1］Adler T P.Tennessee Williams：A collection of critical essays.New York：Twayne Publishers，1990.

［2］Byrd R.Unseen characters in selected plays of Eugene O’nell，Tennessee Williams，and Edward Albee［M］.New York：New York University，1998.

［3］Hart James.The Oxford companion to American literature［M］.6th ed.Beijing：Foreign Language Teaching and Research Press，2005.

［4］Xu Xianjing.Masculinity crises：troubled men in the major plays of Tennessee Williams.Beijing：Beijing Normal University，2004.

［5］韓曦.一群自我放逐的另類與逃亡者：田納西·威廉斯戲劇中的男性群像［J］.南京師范大學學報，2006，30(3)：151-155.

［6］李尚宏.“錯覺”與“真相”：重讀《玻璃動物園》［J］.外國文學評論，2007，76(4)：61-68.

［7］汪義群.當代美國戲?。跰］.上海：上海外語教育出版社，1992.

［8］張耘.現(xiàn)代西方戲劇名家名著選評［M］.北京：外語教育與研究出版社，199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