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4年秋天,徐枕亞和兄長徐天嘯、文友李定夷等一行人奔赴北平,與劉沅穎喜結秦晉之好。那場轟動京城的婚慶是江湖上的一個傳說,成為人們久久津津樂道的談資:那時節(jié)天高云淡,大雁南飛,牽走了游子的目光,牽不走的是北平西單同和堂花團錦簇的熱鬧氣氛
民國元年(1912年),剛剛經歷了一場生死戀愛的徐枕亞來到上海,以憂郁的心情開始寫自傳小說《玉梨魂》。他在案頭置酒一壺,干果一碟,每天八九百字,邊寫邊唱,信筆拈來。不料一紙風行,《民權報》連載后,報紙銷量直線上升,小說未載完,無數男女青年早已淚水濕衫。一時洛陽紙貴,《玉梨魂》一印再印,出了五六十個版本,又被排成舞臺劇,改編電影,在上海灘引起了山呼海嘯般的反響——這本書也由此成為鴛鴦蝴蝶派的開山之作。
《玉梨魂》是駢文體小說,古文修養(yǎng)不好的人難得讀懂。本應屬于貴族階層的一本讀物,卻成功獵獲了平民讀者,范圍如此大,影響如此廣,歷史的吊詭之處常常令人費解?!队窭婊辍费永m(xù)了元《西廂記》、明《牡丹亭》、清《長生殿》的余波,才子佳人故事一脈相承,又恰逢民國初肇,渴望走向新世界的讀者們期盼閱讀現代愛情小說?!队窭婊辍放f瓶裝新酒,正好滿足了讀者們的胃口。
徐枕亞(1889~1937),原名徐覺,別署泣珠生、東海三郎、青陵一蝶,江蘇常熟人。他出身于書香門第,祖父徐鴻基是地方名儒,父親徐懋生屢次應試未獲功名,在私人學館里當教書先生,業(yè)余愛賦詩作詞,著有《自怡堂叢鈔》。受父親影響,徐家兄弟二人在詩文上格外用功,鄉(xiāng)梓有“海虞二徐”之美譽。
徐枕亞和饒漢祥都是樊增祥(樊山老人)的入室弟子,各有一枝五色筆,詩文閎麗,筆札精妙,深得乃師器重。但兩人的遭遇卻有天壤之別。饒漢祥因結識了黎元洪,黎倚為左右手,委任總統(tǒng)府秘書,青云直上,名滿天下。徐枕亞選擇從文的道路,《玉梨魂》一炮打響,但是作為鴛鴦蝴蝶派的開山鼻祖,他的個人生活并沒有因為《玉梨魂》的成功而走好運,恰恰相反,生活慘史由此拉開序幕,一步步滑向萬劫不復的深淵。迭遭慘運后,雖有才情,也只能流寓上海灘靠賣文賣字為生。文人之幸與不幸,莫非冥冥中另有安排?徐枕亞死于咯血癥,彌留之際他語含酸楚對滿面淚水守候在床頭的哥哥徐天嘯說:“余少年喜事涂抹,于文字上造孽因,應食其報?!?br/> 傷心客,奈何天,綿長一部慘劇,血淚斑駁。
舊時代的兒女私情
1909年,21歲的徐枕亞經同鄉(xiāng)名紳蘇高鼎介紹,前往無錫西倉鎮(zhèn)鴻西小學堂執(zhí)教。他坐在一輛馬車上,藍布長衫衣袂飄飄,初諳人事的青年出門遠游,步履輕盈行囊也輕盈,黑色藤條箱里除卻幾件換洗的衣物外,就是一些古色古香的線裝書了。一套庚辰本的《紅樓夢》,一本幾乎快翻破了的《西廂記》,一本購自縣城西郊書攤的手抄本《珠沉玉碎詞》,作者不留姓名,字如■,是徐枕亞的珍愛藏品。此外,藤條箱里還有他日積月累寫下的800余首舊體詩詞。早春二月,乍暖還寒,道路兩旁的柳枝開始變軟,柳芽悄然萌動,幾聲啼鶯,初聽冷清,細品隱約有春鬧枝頭的一縷熱烈……大地上的一切都預示著春天快到來了。
上一年歲末,3歲的末代皇帝溥儀被人抱著哄著哭鬧登基了。年號改稱“宣統(tǒng)”后,風雨飄搖的清廷不甘心大船將沉,1909年3月,頒布“預備立憲”詔令,想要扶大廈之將傾。但是已經晚了,變革良機已過,等在前方不遠處的是腥風血雨的革命狂飆。
此時徐枕亞身處江南一隅,風聲鶴唳的大時代暫時還離他太遙遠了。這一年的徐枕亞一直沉浸在一場轟轟烈烈的愛情中——那場愛情如此令人心碎,宛如冬日屋檐下的冰凌,既有晶瑩剔透的美麗,更有寒徹入骨的冰冷。
徐枕亞在鴻西小學堂任教期間,借宿于西倉著名書法家蔡蔭庭家。蔡蔭庭已故,留下兩個兒子光輔和君弼,先后婚配。不幸的是兩個兒子壽命都不長,中年喪亡,蔡家只剩了滿門寡母和孤兒,默默吞咽著生活的酸楚。
常言道:寡婦門前是非多。徐枕亞棲身的學館,正好與寡婦陳佩芬的宅屋遙遙相望。陳佩芬是蔡蔭庭的二兒媳,年輕守寡,獨力照顧一家老小。她生有一子叫蔡如松,是徐枕亞班上學生。徐枕亞聞知陳佩芬的遭遇后,既欽佩又同情,加上蔡如松學習成績優(yōu)秀,性格逗人喜歡,孤獨中的徐枕亞,便將一份寂寞的愛心用在了如松身上。而不到30歲的寡婦陳佩芬,既慕徐枕亞之才,又感激他對自己兒子的精心栽培,兩人暗生情愫,感情日深。有一天,徐枕亞自學館歸來,發(fā)現房間大門洞開,桌案上的書籍明顯被人動過,檢查后發(fā)現自己所寫《石頭記影事詩》小冊子不翼而飛,搜遍房間也沒找到,又從地上拾到女子簪于發(fā)髻的荼縻一朵,看上去眼熟,這才悟出小冊子是被陳佩芬拿走了。于是,徐枕亞寫了個字條,讓蔡如松帶給他母親,陳佩芬亦如此照辦。一來二去,書信往來,蔡如松成了空中傳情的那只鴻雁。
一出愛情戲,沒等鑼鼓敲響,早已迫不急待開場了。發(fā)展到后來,男女主角都無法自拔,白天寫詩填詞,遙相唱和,夜晚翻墻敲門,月光下頻頻幽會。徐枕亞曾夫子自道:“余著是書,腦筋中實未有小說二字,但愿讀者勿以小說眼光看余之書。”他還說,如果讀者把這本書當小說看,認為他是隨波逐流之可憐小說家,他將會擲筆長嘆,捶胸痛哭。若干年后,常熟地方的文史工作者發(fā)現了徐、陳當年50多封來往書信和詩詞,更是為徐枕亞的夫子自道作了鐵證。當年殘留下來那些信箋已經泛黃,淚水滴落過的小圓圈,仿佛陳年凋零的花瓣,靜默地講述著舊時代兒女私情的故事。
在徐枕亞、陳佩芬留下的那些信札中,到處能見到泣血文字。
徐枕亞在信中說:“生我者父母,知我者卿也……我讀卿字能不想前思后,百感交集而不大慟乎。故當時又悔又恨又痛又急,不覺淚如泉涌,又邂旁人,欲放聲大哭一場而亦不可得,只得吞聲飲泣,氣噎昏迷。此夜之苦實為生平所未曾經過者。”
年青寡婦陳佩芬這邊,用情更是至真至深:“我恨不將身化鳥,飛到床前……奈何,奈何。夕陽雖好,恐紅不多時,君情既如此,我何忍乎,或今宵,或后夜,請自妥排行計,我處早已妥排,老姑小女宿外處,夜則無人在內,惟一主一婢,若蒙星夜光臨,我門戶不扃。”“昨午接血書,如摘我心肝,見字此時,心實痛難止,不如速死……”即使是女性生理的特殊時期,雙方也渴求黑夜相見,“今者我有一難言不得不實告,此時恨我紅潮到,奈何奈何。乞君肯待四五日否?望伊原諒,此實確語,君勿生疑心,幸甚。君若不肯待我,過期即今宵十二鐘時,可到我處一會,雖不能度兩情,足慰相思耳……”
他們提心吊膽偷吃禁果,分明是真實場景,卻恍若一場夢幻。舊時的封建年代,男女偷歡是美麗的陷阱,一旦發(fā)覺,后果不堪設想,綁石沉井的下場比比皆是。他們如干柴烈火般勇猛燃燒,在極度恐慌的境地中體驗生命的極度歡樂,彼此都心存一絲僥幸:希望最壞的結局不會發(fā)生。
讓人不堪的是,該來的還是要來。有一天,枕亞寫給佩芬的信半路被人截獲。那顯然是一場有預謀的行動,徐、陳偷歡的蛛絲馬跡早已被人盯梢,兒女私情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自然是傷風敗俗的丑事。此時正值學館假期,徐枕亞倉促逃回老家常熟避難。留下孤立無援的陳佩芬,獨自應對惡俗的環(huán)境。
這件事最后平息得有些讓人意外。學堂負責人蔡子平是新派人物,早年留學日本,思想開通,不僅對此事未作深究,且前去說服了蔡氏家族的族長、蔡子平的胞哥蔡子興,請蔡家掌門人高抬貴手。
這對野鴛鴦中,最傷心的人是陳佩芬。雖然族長沒有聲張,但知曉這件事的族人大有人在。臉面已丟盡,戀人又消失,每當靜夜思,頓覺萬箭穿心。她想去寺廟當尼姑,卻又放心不下兒子如松。仿佛置身在一個黑暗的隧道里,看不到光明的那一頭,只能在血與火的煉獄中倍受煎熬。
終于,陳佩芬還是從泥淖中掙扎出來了。戀愛中的女人心思特別細膩,像樹間纏繞的青藤,織出一片溫柔和體貼。佩芬作出了一個大膽的決定,要將自己一手拉扯大的侄女許配給自己的情人……
陳佩芬的侄女叫蔡蕊珠,是徐氏慘劇中的另一個女主角。
波濤洶涌中的諾亞方舟
當徐枕亞在一場瘋狂的愛情中折騰得天眩地轉時,辛亥革命爆發(fā),中國歷史的行程被改變了。
民國成立后,上海興起了一個辦報熱潮,僅同盟會就辦了五家報紙,分別是《民立報》、《天擇報》、《民權報》、《民國新聞》、《中華民報》。1912年3月28日,同盟會又一家報紙創(chuàng)刊,名為《民權報》,負責人周浩,主要撰稿人戴季陶、牛辟生、何海鳴等,這一群熱血青年,即使在激進的革命黨人中也是狂飆派。他們對當政者的批評苛刻嚴酷,經常見諸筆端的是謾罵。如財政總長熊希齡與四國銀行團簽訂墊款章程后,戴季陶發(fā)表的一篇時評只有四句話,標題為《殺》:“熊希齡賣國,殺!唐紹儀愚民,殺!袁世凱專橫,殺!章炳麟阿權,殺!”這種殺氣逼人的行文風格,是當年的真實寫照。
戴季陶與徐枕亞的哥哥徐天嘯是好友,多次邀請?zhí)靽[來報館共事,都被他以“學業(yè)未競,不愿中輟”的理由婉拒了。但是他向報館推薦了弟弟徐枕亞、文友吳雙熱。
吳雙熱拿著報館邀請信來找徐枕亞時,徐正處在偷歡暴露后的痛苦期。飽受冷眼和人們背后的指責,這是一重痛苦;見不到情人陳佩芬,這是另一重痛苦;佩芬欲將侄女蕊珠許配給他,徐母百般阻撓,這是第三重痛苦。水深火熱的生活,他難于再忍受,因此,看過信后,徐枕亞當即答應前往上海。第二天,他收拾好行李,和吳雙熱一起搭乘小火輪順長江而下,要去開始全新的生活。
在《民權報》報館里,徐枕亞主編新聞,吳雙熱主編副刊。為了更吸引讀者,《民權報》在顯眼位置刊登布告,廣泛征集小品文字,迎合滬上小市民心理,“眾生相、滑稽譜、自由鐘等名目,非以嬉笑怒罵之筆出之,必不能博得傳閱者之贊賞”。圍繞著《民權報》的是一個滑稽有趣的現象:一方面報館成為革命黨的大本營,版面上宣傳革命和打打殺殺;另一方面報館云集了徐枕亞、吳雙熱、李定夷、劉鐵冷、蔣箸超、包醒獨等舊派文人,儼然成了早期鴛鴦蝴蝶派才子們的俱樂部,副刊上兒女相思,卿卿我我,淚水浸泡哀情文字,蔚為大觀?!睹駲鄨蟆犯笨吮儆小靶淅锴ぁ?、“今文古文”、“瀛海奇聞”等欄目外,還大量刊登長篇連載小說,給了徐枕亞等第一代鴛鴦蝴蝶派文人們成長的空間。
報館里很多同事都是同盟會員,與一群革命黨為伍,徐枕亞有些落寞。對于徐枕亞來說,革命似乎是別人的事情,與他不相干,這個典型的舊文人,恪守“君子矜而不爭,群而不黨”的古訓,在波濤洶涌的大時代面前,他選擇了躲進諾亞方舟用文字造夢,每天除了在報館編輯新聞稿外,就是與三兩知己喝酒聊天。閑暇無事時,他想起了遠方的情人佩芬,于是鋪開紙墨,將那段纏綿悱惻的愛情故事渲染開來,撰寫成自傳小說《玉梨魂》。據好友李定夷回憶:《玉梨魂》一書“全仗風花雪月的詞藻,弄月吟風的詩篇,穿插其間,引人入勝。每天寫八九百字,并非一氣呵成,枕亞有酒癖,有時案頭置酒一壺,干果一碟,邊寫邊唱,似乎是信手拈來,誰料后來一紙風行,為人側目呢!”
那虛掩的門扉,那紫檀木的神龕,那雕龍繪鳳的屋檐斗拱,那飄浮于幽暗夜氣中的一燈如豆,那混雜墨水、眼淚和血滴的信箋,那夾在線裝冊頁中的梨花瓣書簽,那女子■發(fā)髻的一朵荼縻……浮現在腦海里的情景歷歷在目,帶著昨日的體溫和氣息。徐枕亞沉湎于幻境,在報館里乘興走筆:“瞥見一女郎在梨樹下,縞裳練裙,亭亭玉立。不施脂粉,而豐致娟秀,態(tài)度幽閑,凌波微步,飄飄欲仙。時正月華如水,夜色澄然,腮花眼尾,了了可辨,是非真梨花之化身耶?”讀這樣的文字,讓人想起《聊齋》里的女鬼,那些美麗可愛又富有智慧的精靈,是文人們心中永遠的寄托。
留得斷腸文字在
先說《玉梨魂》的故事梗概:無錫鄉(xiāng)間教書先生何夢霞與房東年輕女寡婦白梨娘掉進了愛情的漩渦中,經常書信往來,酬唱詩詞。白梨娘身陷名門世家,不可能再嫁,于是介紹小姑筠倩與夢霞訂婚。夢霞內心仍愛梨娘,始終擺脫不掉她的影子,而筠倩也因被強行指婚而郁郁寡歡。不久梨娘和筠倩相繼病逝,何夢霞東渡日本留學。辛亥革命爆發(fā),何夢霞回國參戰(zhàn),在武昌之役中陣亡。
書中男主角何夢霞是徐枕亞的夫子自喻,白梨娘是陳佩芬的化身,小姑筠倩無疑則是徐枕亞的第一個妻子蔡蕊珠。略微不同的是,蔡蕊珠并非陳佩芬的小姑而是侄女。
前面說過,無錫名書法家蔡蔭庭有兩個兒子,分別是光輔和君弼。蔡蕊珠是蔡光輔的女兒,陳佩芬是蔡君弼的妻子。蕊珠兩歲喪父,三歲喪母,先是被蔡氏家族中一耳聾老婆婆收養(yǎng),后來回到嬸嬸陳佩芬身邊,佩芬把蕊珠當親生女兒一般對待。
陳佩芬與徐枕亞的戀情暴露后,情人再也做不成了,陳佩芬首先想到的就是讓侄女蕊珠去填這個缺。這年蕊珠17歲,“雖幼失學,而德容言工,四者咸備,論貌亦不弱,佳遇也”。枕亞初始推辭,佩芬態(tài)度執(zhí)拗,言詞近乎于央求,又請校長蔡子平出面說媒。枕亞躊躇不定,去請示其母,其母坐在一團昏暗的光線中,手捻佛珠低沉地說道:大戶人家的千金,哪里過得慣貧寒的生活?其母譚氏性情苛酷,這樣的回答,為將來的姻緣預先埋下了禍根。
然而當時,徐枕亞并未想到婚姻會是那么青澀的一枚苦果。哥哥徐天嘯極力慫恿,1910年冬,徐枕亞在一種復雜的心境中與蔡蕊珠完婚,洞房花燭,燈影飄搖,去揭紅蓋頭的時候,他心上既有甜蜜和幸福,也有酸楚和惆悵。
度完蜜月,徐枕亞攜新婚妻子回常熟,“從此無展眉之日矣”。其母譚夫人怔忡病(驚悸癥)間隔發(fā)作,動輒斥責兒媳蕊珠,夾在風箱中間的徐枕亞,憂母慮妻,終日只能借酒澆愁。
徐枕亞到上?!睹駲鄨蟆泛?,家庭慘劇越發(fā)升級。據徐枕亞在《亡妻蕊珠記事》一文中披露:當年佩芬將侄女蕊珠許配給他,族中多數人是反對派,指責佩芬不該將侄女嫁外鄉(xiāng)人,何況男方還是一文不名的寒士。族人憤憤不平地說,蕊珠到底不是她親生,不惜坑害一生,何其狠毒!
徐枕亞與蔡蕊珠結婚后,蔡氏族人依然圍繞陳佩芬爭吵不休,又有蜚短流長,說蕊珠嫁到徐家后飽受婆姑虐待,日子過得極悲慘。杯蛇市虎,群情洶洶。一日,有好事者邀集結伴,乘船來到常熟徐家,登門鬧事,出言橫蠻,口口聲聲道:“我們蔡家金枝玉葉的小姐,豈能做窮婆子?從沒見過她這般窩囊的!”譚夫人一生跋扈慣了,哪里受得了這個氣,當場與蔡氏族人一頓對罵,等那群咆哮的女人們走了,叫出兒媳蕊珠,令她跪下,手握雞毛撣子問罪。蕊珠眼淚婆娑,低頭不語,一串不斷線的淚珠撲哧往下掉,地上砸出了一圈小水坑。
這場風波導致了徐枕亞的第一次婚變。譚夫人強迫兒子寫了休書,要枕亞休掉妻子蕊珠。遭致譚夫人訓斥的當晚,蕊珠驚恐疑懼,獨坐于黑暗中默默流淚,徹夜未眠。徐家召來親戚們商量,親戚們說,譚夫人如此鬧法,不休掉蕊珠怕是不行。枕亞暗地里對蕊珠說,只好委屈你了,我們辦個假離婚。此話一出,蕊珠更是淚眼婆娑,哭成了淚人。
徐枕亞在《亡妻蕊珠記事》中傷心地寫道,蕊珠“略受高堂訓責,驚猶疑懼,交迫于胸,亦復深坐顰眉,姬姜憔悴,爰與親友磋商,決以母病為重,用權術遺君大歸……”文中“略受”二字是為長輩諱,蕊珠終日顰眉寡笑,當是事實。母親的“病”,是越來越嚴重的怔忡病,借口讓母親安心養(yǎng)病,讓蔡蕊珠回到無錫西倉鎮(zhèn)娘家,其中用的“權術”就是假離婚?;闹嚨墓适?,夾雜著說不盡的辛酸,故事主人公的一番良苦用心,蒼天明鑒。
徐枕亞有《悼亡詞一百首》、《雜憶三十首有序》、《雜憶補遺十首》,敘述他與亡妻蕊珠的情緣,其中“雜憶”第32首寫道:“廿畝荒田是禍胎,家庭從此啟嫌猜。人情輕薄吾無怨,貧賤夫妻本可哀?!痹姾笏瑴I箋注:蕊珠初嫁,有奩田廿畝,其后蔡家忽然變卦,吝惜不與,徐母譚夫人性情乖張,得不到蔡家20畝田地的嫁妝,遷怒到兒媳蕊珠身上,從此埋下禍根,蕊珠難為兒媳矣。
蔡蕊珠返回故里后,蔡家人又改了口風,認為婆媳關系不和,責任在夫婿,女子既已嫁人,就不應常住娘家,要趕她離開西倉鎮(zhèn)。蕊珠無所適從,她內心的苦處無人知曉。托人給上海報館的丈夫帶信,徐枕亞讓她悄悄來上海,不要對外界透露任何風聲。1916年冬天,蕊珠穿一件滾邊玉色湖縐短襖,素雅中透出冷艷,乘船來到滬上。此時徐枕亞正與劉鐵冷、沈東訥諸君創(chuàng)辦《小說叢報》,疲于筆墨應酬。見到夫君,蕊珠哭倒在他懷里嚶嚶私語:“妾生是君家人,死是君家鬼……”枕亞撫著蕊珠柔弱的肩膀安慰道:“汝來大佳,余正感旅居寂寞之苦,今當與汝組織一小家庭,稍享人生樂趣?!庇谑琴徶眉揖撸赓U房屋,臨時棲居于虹口之余慶里。
據《徐枕亞年譜》載,1917年1月,譚夫人得知枕亞與蕊珠以前是假離婚,已在滬上租房過日子,便與長女徐麗華赴上海興師問罪。又是一場不堪入目的慘景:譚夫人喝令蕊珠跪下,蕊珠尚未開口申辯,姑姐徐麗華沖上前去,一把揪住她的頭發(fā)按在地上重重地撞擊……婆媳、姑嫂間的紛爭,徐枕亞稱之為“夙孽”。這前世的冤孽似永無完結之日,直到后來蕊珠生下一子,枕亞取名為無咎,以為從此可以不咎既往,無災無難,一門歡悅。然而到了1922年冬,一場紛飛的大雪,預兆著惡夢到了盡頭。
徐枕亞回憶說,在家庭慘劇痛苦的糾纏中,他經常借酒澆愁。妻子蕊珠想要勸他,往往欲言又止。她怕徐枕亞離開了酒精會更加痛苦,于是把話咽進肚子里,枕席間常有淚痕。這年春節(jié)期間,見枕亞酒后咳血,蕊珠含淚勸道:夫君上有老母下有兒女,徐家重擔維系一身。妾已負罪人間,再聽任夫君任意自戕,不加勸阻,靈魂難于安寧。夫君如果自愛戒酒,就是可憐我這個罪妾了。
說這話時,蕊珠的病已經很重了。那時徐枕亞仍耽溺于寫小說,在報館設榻獨宿。有一天,他回家晚餐,吃完飯準備回報館,被蕊珠扯住衣角,眼眶潮濕,欲言又止。枕亞不以為意,撫肩安慰了幾句,沒想到此一去便成永訣。時長女可貞11歲,子無咎6歲,都由譚夫人領養(yǎng),而譚夫人聞知兒媳的死訊后,竟不準兩個孩子參加喪儀。
徐枕亞挽聯云:“總算好夫妻,幸其死,不樂其生,先我逍遙脫塵網;可憐小兒女,知有父,竟忘有母,對人嬉笑著麻衣?!辈倘镏樯霸馊税籽?,死后仍被視作棄婦,不許埋入徐家祖塋。次年3月,枕亞“由滬買舟,風雨中載蕊珠之柩旋虞,葬于常熟北郊外頂山,陪同去墓地的僅有哥哥徐天嘯一人”。
又是一場孽緣
1924年5月29日,電影《玉梨魂》在上海南京西路夏令配克大戲院首映,徐枕亞應邀觀看,夢幻般的光與影把他帶回了過去。電影散場后,徐枕亞搭乘電車回家,凄婉的唱腔仍在腦??M繞,遙想物事人非,他伏案命筆,寫下《俏人劫后詩》六首。
這天徐枕亞正在報館編輯稿子,門房送來一沓信札,其中有封信從北平寄來,紫色橢圓形郵戳像一抹胭脂,清麗娟秀的文字,勾起了他的遐想。展開細看,寫信的女子叫劉沅穎,在學校里看過《玉梨魂》和《悼亡詞》,暗慕作者才華,更憐其家庭慘劇情以何堪,愿以書信為媒,結識知己。結尾還附了她作的幾首詩詞,情思溢流,滿紙煙霞。徐枕亞大為感動,立即提筆回信道謝。從此二人詩簡往還,時相唱和。
黃天石曾親眼看過劉沅穎的書信,他說那是一種很美的文體,文言和白話混雜,行文清婉,機智活潑,“我想告訴你一件事,你知道了準會嫉妒,試猜猜,是什么……”欲言又止的現代句式,透出她的伶俐和風趣。
劉沅穎的父親是清朝最后一個狀元劉春霖,曾被授翰林院修撰,并赴日本留學考察,歸國后歷任資政院議員、總統(tǒng)府內史等職。女方顯赫的身世背景,讓徐枕亞起了猶疑,北平那邊卻不放松,一天一封信,頻頻催促見面,徐枕亞收拾了方巾氣,硬著頭皮北上。他們的約會地點在北海公園,接頭暗號是一本《玉梨魂》,雙雙倚在白玉橋欄上,俯身望著滿塘荷葉,這情景不像是越籬翻墻的《西廂記》,倒像是散發(fā)出西洋氣息的《羅密歐與朱麗葉》。
在名門閨秀劉沅穎面前,徐枕亞面含愧色,愧的是自己的年齡、相貌以及一身酸行頭。劉沅穎卻并不在意,微微昂起頭:“只要你是徐枕亞!”他們在北海公園誓約,狀元父親毫不知情。作為北方的名士,劉春霖瞧不起海派那些野孤禪,聽女兒說了故事始末,他連連搖頭:狀元府的千金,豈能下嫁給寫無聊小說的窮酸文人?
曲折的愛情故事再往下進行,是按沅穎的設計,讓枕亞的老師樊山老人出面,牽頭辦了家宴,廣發(fā)英雄帖,邀約天下名流赴宴。應邀前往的劉狀元,那一刻如坐針氈,表面仍佯裝笑模樣,以樊云門騷壇盟主的身份穿針引線來做這個媒,他無話可說,點頭應承了這門婚事。
1924年秋天,徐枕亞和兄長徐天嘯、文友李定夷等一行人奔赴北平,與劉沅穎喜結秦晉之好。那場轟動京城的婚慶是江湖上的一個傳說,成為人們久久津津樂道的談資:那時節(jié)天高云淡,大雁南飛,牽走了游子的目光,牽不走的是北平西單同和堂花團錦簇的熱鬧氣氛。隱隱綽綽的紅男綠女,在花木扶疏的景致中穿行,觥籌交錯,談笑風生。徐枕亞特地穿了一身簇新的西服,里邊是潔白的襯衣,黑毛呢的寬檐圓頂禮帽,戴在他頭上有點不倫不類,于是只好一直拿在手上。劉沅穎身著一襲旗袍,領口袖口滾邊鑲飾了金絲綢碎花朵,是素潔不張揚的那種,看上去嚴冷方正,具有清教徒風格。她手上捧著一束鮮花,臉部表情恬淡嫻雅,正好是名門大小姐的風范。
那天同和堂的一幕,成為報紙上的頭條社會新聞。好幾家報館派記者跟蹤采訪,寫成《狀元小姐下嫁記》,配發(fā)各種姿勢的結婚照,搶奪讀者眼球。徐枕亞的心情難得有了一抹喜悅,像連綿陰雨中太陽偶爾的露臉。他特意鐫刻了一方朱文小印“令嫻夫婿”,每逢有人來求字,徐枕亞飽醮濃墨寫過后,總要在宣紙上輕輕按壓下那顆印章。
這個愛情故事的后半截,劇情陡然有了轉折。結婚那年枕亞36歲,沅穎26歲,她是個追逐時髦的現代女青年。她當初的一念慕才,只不過出于青春期的苦悶,畢竟所生時代不同,家庭背景不同,受的教育也不同,婚后兩人的差異逐漸顯現,像匯流到一起的兩條河水涇渭分明。
第一次看見那個情景時,沅穎吃了一驚:抽鴉片的丈夫蜷縮在床頭,像只猥褻的刺猬丑陋不堪。孤燈如豆,映照他干瘦蠟黃的臉。生活就像變戲法,變出的那個丈夫她不認識了。原先心中供奉的偶像頃刻間轟然倒塌。日子長了,沅穎慢慢也習以為常了,她托人找了份工作,在一所中學里教書。每天清晨出門傍晚回家,成天與黑板、粉筆、教鞭打交道,即便兩人到了一處也形同陌生人。要不就是吵鬧,甚或打斗,她摔過杯子、盤子、瓷碗,凡是能抓到手的一切都被她無情地摔碎。日子在吵吵鬧鬧中過了大半年,徐枕亞終于不堪忍受永無寧日的生活,卷起鋪蓋搬回了南方。
從《徐枕亞著作系年》提供的資料來看,1925年以后,徐枕亞的著述乏善可陳,十年間僅有十個短篇和少量詩詞、謎語集。鴛鴦蝴蝶派的一代宗師,“在近代的曙光面前,情不自禁地睜開了雙眼,一剎那間又膽怯而自責地閉上了雙眼,本能地倒退了一大步”。
有兩三年時間,徐枕亞像只候鳥遷徙于北方、南方。1928年2月,遠在北平的劉沅穎生下一子,取名無病。無病出生后不久,就被徐枕亞遵家母令接到了常熟。劉沅穎獨守著孤單寂寞,經常莫名其妙地流淚。狀元父親見了,少不了斥責幾句,沅穎硬碰硬頂撞,歇斯底里地大嚷大叫,一半是委屈,一半是賭氣。她的處境有點像《傾城之戀》中的白流蘇,即使被眾人嫌棄,也還得打腫臉充胖子,裝出幾分硬氣。
就這么強撐了幾年,1932年冬天,徐枕亞再赴北平,苦口勸說她遷居南方。劉沅穎禁不住淚水簌簌往下掉,哭過一陣忽然沒聲了,認命吧,她在心里作了決定:跟隨丈夫去江南常熟,當好本分的續(xù)弦夫人。故事尾聲像冬天的月亮那樣蒼白凄涼。沅穎常年生活在北平,到了南方水土不服,飲食不慣,原本還算健康的身體,不多久就病了。徐母性情乖戾,動輒訓斥責罵,沅穎是狀元千金,骨子里心高氣傲,哪里咽得下這口氣?婆媳關系劍拔弩張,相互常年不說一句話。在“怨憎會”的無邊苦海中煎熬,人的心理和性格也會被扭曲,鄰居們經??吹降那榫笆牵盒旄锏你浞f沉默寡言,每天靠做針線活打發(fā)時光。
這樁由孽緣結成的舛錯婚姻,在1936年冬走到了盡頭。劉沅穎彌留之際,將徐枕亞叫到床頭,只說了一句話:“愿教無病相從地下。”語畢,淚水滾滾而下。傷心至極的話語像把刀子,往徐枕亞心上一下下剮著。
義薄云天兄弟情
徐天嘯以字名世,他原名徐風,后改為徐嘯亞,別署秋槐室主、天涯淪落人等,晚號印禪。少年時,徐枕亞以詩文聞名鄉(xiāng)里,徐天嘯聲名遐邇的則是劍術和金石篆刻。父親徐懋生曾寫詩夸贊兩個兒子的才學:“伴我寂寞饒別趣,一勤鐵筆一吟詩”。
上世紀初,1903年,江南常熟新式知識分子得風氣之先,開辦“虞南師范”,天嘯、枕亞兄弟隨族叔徐笑云進入該校就讀,吳雙熱是同窗好友。志趣相投的四個年輕人結成一個詩社,吟詩唱和,有《四癡酬唱集》印行于世。
1907年,徐天嘯21歲了,尚未出過一次遠門。原因是父親病了,孝子必須遵行“父母在不遠游”的古訓。眼看父親的病情日愈加重,到了這年秋天,徐父臨死前一日,為了沖喜,天嘯遵母命與本邑姚吟秋成婚。一邊面臨喪事,一邊是良辰美景,徐天嘯的心情異常復雜,像快樂的瀑布從懸崖上跌落,濺起的全都是悲傷的浪花。以樂境寫悲,以悲境寫樂,倍增其悲樂!徐天嘯個人生活的情愛史,從一開始就染上了悲劇的色彩。
1912年,徐天嘯赴上海入民國法律學校,校長伍廷芳。天嘯在該校深受革命思想影響,參加了中國國民黨。當時其好友戴季陶在《民權報》任主筆,邀約天嘯加盟,天嘯還想繼續(xù)求學,推薦了弟弟徐枕亞和好友吳天熱。
二次革命失敗,《民權報》停刊,徐天嘯獨力創(chuàng)辦《黃花旬報》宣傳革命,同時撰寫《神州女子新史》,以喚起婦女界同胞?!饵S花旬報》遭禁后,又編印《五銅元》小叢書,每本僅售五銅元,繼續(xù)為革命大力鼓吹。
這時候徐家發(fā)生了一樁家庭慘劇。1915年春,三歲的女兒徐英不幸早夭,徐天嘯悲痛欲絕。誰知舊的慘劇未落幕,新的慘劇又開場,徐母苛責兒媳姚吟秋護理不當,胡亂潑撒滿腔怨恨,揪著兒媳的頭發(fā)讓她在祖宗牌位前罰跪,幽暗的火苗忽閃,詭譎的影子投到隔壁上,不斷變幻鬼臉。不堪忍受的女子手執(zhí)一條白綾綢懸梁自盡了。徐天嘯痛失掌珠,又悼亡妻,幾致昏暈,匆匆與胞弟枕亞從上海趕回常熟辦理喪事。他曾作《悼秋詞》若干首,其中《哭吟秋》中寫道:“從今不忍題秋字,恨葉情功一例芟?!庇肿鞯颗畠涸娫疲骸耙慌善鄾鏊髅寐?,離群雛燕■。小兒也解今原痛,不管愁人不忍聽。”沉痛的句子像雨中梨花,被天上的淚水浸濕透了,一朵朵壓上心頭,越來越重。
徐枕亞有篇慘情小說《余歸也晚》專述其事,封建舊時代的家庭倫理,在他的文字中表露無遺,在悍婦譚夫人的家庭威權下,“嫂知之而不能活,兄知之而不能救,余知之而不能言,痛哉余嫂,命也何尤!”一方面痛恨母親的殘忍,另一方面又怕背上不孝的罪名,內心里的煎熬何其苦哉。徐枕亞有挽聯贈嫂:“出獄一身輕,嫂乎目其能瞑;入門■在,我亦淚無可揮”,將家庭比喻作監(jiān)獄,可見心境之蒼涼,面對侄女和女兒的兩口小棺材,他只能感嘆世事無常奈何天,有淚水卻流不出來。
經歷了妻女雙亡后,徐天嘯情緒低落了一段時間,后重新振作,應廣州友人之邀前往辦報,成為革命軍中馬前卒。
天嘯、枕亞兄弟情誼深重,義薄云天。1937年夏天,重病中的徐枕亞回到了常熟黃泥鎮(zhèn)休養(yǎng),天嘯常回老家看望,其時日寇入侵,江南快淪陷了,他勸說弟弟離開,徐枕亞搖頭。最后的那些日子,兄弟倆始終待在一起敘舊。那是一種絕望的悲涼,彌漫周身,浸透骨髓,仿佛在巨大無邊的冰窟中游蕩,每一個毛孔都散發(fā)寒氣。天地不仁,視萬物為芻狗,他們回憶徐家的一幕幕慘劇,格外驚心動魄。這十幾年時間徐家似乎沉入到一場噩夢,幾乎所有家庭成員都相繼病歿。除徐妻蕊珠、沅穎外,還有長女可貞患精神病,18歲亡;次女靈眙,2歲早夭。三女兒可久,過繼給了好友■父。沒完沒了的噩夢,還在他的親人中間蔓延,過早離開人世的還有嫂嫂姚吟秋和侄女徐英,1933年夏天,外甥女澄懷產后大出血身亡,姐姐徐麗華和夫君因悲傷過度,也雙雙追隨女兒踏上了黃泉路……
徐枕亞彌留之際,望著哥哥天嘯,聲音哽咽,幾不能語。“余少年喜事涂抹,于文字上造孽因,應食此報。”一句話像是禪語,天嘯忍不住鼻子酸了,千言萬語在唇邊顫抖,卻不知道該說哪一句。徐枕亞死時,將幼子無病托付給天嘯,叮囑哥哥一定要好好撫養(yǎng)。天嘯滿口答應下來,誰知卻仍是一幕悲劇。
無病是徐枕亞與劉沅穎所生之子,資質不錯但身體欠佳,?;寄c胃病。天嘯以為只須調節(jié)好飲食,并無大礙。常熟淪陷,天嘯為弟弟枕亞守喪兩個月后,帶著家人和侄子無病向西南逃難。歷時近百日,行程數千里,終于抵達重慶,在城區(qū)找了間房屋安頓下來。
到了九月,忽然有一天,無病離家出走了,一去不返。天嘯到處托人打聽,杳無音訊,在報紙上登啟事尋找,也無下落。直到第二年元月才有了消息,卻是驚天噩耗:無病已在重慶歌樂山保育院病亡,時間是上年11月。
這樁民國文壇的無頭官司涉及到鴛鴦蝴蝶派的另一位大將張恨水。徐天嘯寫有長文《次侄無病事略》,詳細敘述了其中的因緣。徐天嘯說,侄子無病本來無意脫離家庭,是張恨水極力慫恿,勸其入保育院,才導致了這一出悲劇。張恨水為什么要送無病去歌樂山保育院?據《徐天嘯年表》透露,在重慶時,張恨水與徐天嘯的住房相隔不遠,張恨水得知無病系枕亞之子,詢其情事,無病備述饑餓失學等苦楚,張恨水念其可惜,介紹給邵力子、葉楚傖,再由邵、葉送至歌樂山保育院。無病死于腸胃病,是張恨水沒想到的。這場恩怨到了徐天嘯筆下,遷怒于張恨水也情有可原。
侄子無病死后,天嘯百般自責和內疚。除寫長文《次侄無病事略》外,又寫下《哭次侄無病二十首有序》,為之慟哭不止。
徐天嘯赴廣州遠游時曾作《久別枕亞海上》詩:“十年冷落故園春,一樣風塵寄此身。莫道哥哥行不得,須知弟亦客邊人?!备袊@人生多艱,兄弟都是天涯淪落人。枕亞死后,天嘯擬挽聯云:“同氣三人,又弱一個,后死實堪哀,嗟余哭斷肚腸,尚難逃百千萬孽障;悼亡兩度,為歡幾何,浮生真若夢,料汝嘔完心血,應悔恨四十九年非?!毙煺韥喕盍?9歲,徐天嘯活了56歲,卒于1941年11月24日。
徐枕亞悼念亡妻蕊珠,寫有詩詞若干,其中有一首云:“萬種傷心寫不完,青衫全濕筆頭干。世間盡有雙棲者,孰個來陪淚眼看?!毙旒业囊徊總氖纷尯笕诉駠u不已。常常沒來由地琢磨徐枕亞臨終前那句話:“文字上造孽因,應食此報”。這位鴛鴦蝴蝶派老盟主,莫非靈魂升天時參透了天機?徐家的上十條人命,莫非是鴛鴦蝴蝶派作家們出征前悲壯的祭旗?這么想是不是太殘酷了?更加殘酷的是,相對于鴛鴦蝴蝶派文人后來歷經的磨難,徐家的慘劇只是一個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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