截至12月10日,十五大城市電影排片統(tǒng)計情況是,《少年派的奇幻漂流》(以下簡稱《少年派》)共計排出803場次,占總數(shù)30.23%,接近第一名《一九四二》的32.46%,這是在最近自11月29日《一九四二》上映以來,兩部影片比較接近的一次。在最近十天內,《少年派》從11月29日的18.15%排片率一直不斷上升,在超過了《王的盛宴》的同時,也在逼近《一九四二》。
主要大城市的排片情況,可以看出作為院線經理的選擇。這種選擇跟片子的口碑情況也相吻合。《一九四二》、《王的盛宴》口碑上存在不小爭議,而口碑這奇幻的玩意也在影響排片格局。同期上映的電影存在著一個此消彼長的趨勢,跟排片情況一樣,觀眾一方面做出排斥的選擇,另一方面也就很容易做出擁護的選擇,伴隨著國產電影的疲軟和不爭氣,從好萊塢載譽歸來的李安成了最大贏家。
而《少年派》正在這種排片和口碑雙核驅動下,成為了眼下的熱門話題。觀察《少年派的奇幻漂流》的成功,從不同立場、不同角度都可以解讀出不同原因,但有一點不得不承認是最為重要的,即李安用普通觀眾都可以看懂的通俗故事,囊括了自己格外深厚的野心和理念,這使得解讀闡釋《少年派》成為不只是影評人的工作,也是各種有心人、喜歡深入想象問題的人的心頭好。就此,類似紅學專家對《紅樓夢》的研究一樣,一門專攻《少年派》的“派學”伴隨著全民解讀熱潮,正在初露頭角。
三條線索的互補和角逐
關于李安在電影里置入的三個故事,也就是三個角度來呈現(xiàn)一個事件,成為了觀影者對影片對饒有興趣的部分。你到底相信哪一個故事,也成了影片之后觀眾之間對人性拷問的一個游戲問答。
第一個就是影片大部分精美壯觀的部分,即海上漂流,少年派獨自與孟加拉虎對峙、幫助、共處的故事,很多心存美好的觀眾更愿意相信這個;影片用日本保險公司的人不相信這個故事,用無人島不存在的客觀事實來逼供出“真實”的下一個故事,即講述人又用語言講述了一遍母親、廚師、水手和“我”的故事,廚師殺人吃肉更為血腥,人類之間的互相殺戮,當然顯得更加黑暗和殘酷,顯然沒有人獸共同對抗大自然來得壯麗,所以大多數(shù)觀眾即便發(fā)現(xiàn)了第二故事的四個主人公正好可以完整對應第一個故事中的四種動物,也在表示不愿意多去想這一個更為真實的。
更為絕望和幽深黑暗的是講述人沒有講述的故事,即隱含在敘事部分空白處的情節(jié)。有網友通過對李安敘事手法的熟悉和揣摩,將未展露出來的故事豐滿成有邏輯關系的“第三個故事”。第二故事的四個人物存在,廚師對應鬣狗,相繼殺了斑馬對應的水手和猩猩對應的母親,然后派對應的老虎,最后殺死了鬣狗。異樣趣味在于,派殺了廚師,但他后來是怎么活下來的,卻跟船上的尸體有關。通過無人懸浮島的母親身體外形等解讀,觀眾可以做出以下的合理猜測——派在極端惡劣的環(huán)境下,老虎獸性上身,爆發(fā)了人性中最黑暗殘忍的一幕,他吃了母親的尸體。派最終得救,老虎頭也不回地走進森林,意味著獸性從派的身體中消失,人性中的善惡美丑重新歸位。
內心有猛虎,李安也想告訴觀眾,每個人內心都有一只老虎,而我們不愿正視或看不到他人的內心,通常都有一個令人戰(zhàn)栗的瘋狂和野蠻滯留其中。
而片中更多的宗教設置,都可以看成這條線索的提示。對宗教的盲目和虔誠,還有海上的質疑,都是人類內心在極端環(huán)境下不可揣測的一面,此時,甚至宗教都是虛妄的。三條線索不存在哪一個才是李安的真實意思,對于一部作品的呈現(xiàn),它可以是有唯一因果的,也可以是未知的,還可以是充滿玄機需要觀眾自己去找到自己的“蓮花”的。之所以有幾種截然不同的價值觀在同一部作品闡釋,正是因為李安的聰明和力量,他對于作品的駕馭和本身對復雜人性的理解,甚至他的懦弱和狡詐,都已經成為觀眾對完美作品的一種極致審美。
派就是“π”,解讀也是無窮盡
對于《少年派》引發(fā)話題,雖不至于全民解讀、全面解構,但大眾對此展現(xiàn)出來的興趣已經超越了一部電影本身。其中呈現(xiàn)出來的趣味點非常微妙,比如很多人性陰暗的細節(jié),其實不看《少年派》觀眾自己也可能知道,只是不能說,說了就是公眾之敵,但有了這樣一部電影成為公共話題之時,我們就可以嘗試著深入認識那些人性的幽深之處。
在眾多觀眾通過豆瓣、微博等新媒體進行自己的解讀時,會發(fā)現(xiàn)傳統(tǒng)意義上的影評人也在這一次消失或者功能被削弱了,還可以說對于這樣一部故事通俗、邏輯清晰的電影,我們觀眾不再需要影評人出來給予鑒定或觀影指南,它通俗、精美、迷人,就像我們不需要做功課也可以對《西游記》這樣的名著產生強烈的觀后感一樣。比如,根據(jù)第三個線索引申出來的殘酷人性,有人也嘗試了一些更極端的揣測。
從父親自小就教育派要認清現(xiàn)實的殘酷開始,其實派在海上的漂流之旅是與家人在一起的。而這場海上求生之旅正是降臨在家人身上的一場殘酷之旅。哥哥摔斷了腿,父親想吃掉派,被母親打了一耳光,父親為了求生和保留食物相繼殺了哥哥和母親,而在更加長期和嚴酷的對峙中,父親與派成了關系扭曲的一對。父親暈船,失去了自我求生的本領,他只能在派的照顧下維持生命,他陷入了精神和肉體的絕望之境。而派有機會殺死和拋棄早已毀滅人性的父親,但某種奇怪的緣由他竟然喂養(yǎng)父親,想讓這樣的漂流中有父親的存在。父親迷茫、清醒、懺悔,等到了成功脫險之后,父子二人無法面對曾經經歷過的一切,只能選擇就此相忘,不堪回首。
這樣引申出來的過度解讀,某種意義上已經不是針對電影的解讀,而是從作品提供的思考空間向其他縱深的可能性去自我發(fā)展了,但所謂“過度闡釋”其實也是觀眾對觀影時產生的審美和沖擊之后的一種緩沖。
“π”作為主人公的名字,在電影里有過多次出現(xiàn),當少年派被同學取笑,他需要一次勝利自證和提取自信時,他在黑板上寫滿了無窮盡的π;“π”作為一個數(shù)學概念,它象征了人類的科技和對物質世界的認識,正如父親告訴派的,科技帶領人類在這幾百年取得的成就比得過信仰于人類文明幾千年的成就;當“π”作為一個無窮盡的概念存在時,它又可以影射人類無邊無盡的欲望,欲望的不斷膨脹和滋生永遠沒有停歇。觀眾所嘗試的各種角度下的理解和解讀,既是觀影后的情感延宕,也是編導設置故事巧妙之處。這些解讀和引申會出現(xiàn)的前提是,導演李安在作品的細節(jié)中,只是給出曖昧的提示,而非具體清晰的唯一指向性符號,解讀可以無休止進行下去,而誰能說服其他觀眾證明自己的觀點最正確已不再是重點,重點是我們每個人都可以對“π”這樣一個象征著無窮盡的名字,盡情地解讀下去。
美好與殘酷的正面PK
“相信哪一個故事”引申出來的就是美好與殘酷,在表面絢麗驚艷的人獸對抗孤獨和大自然的故事背后,還有一個更為合理和真實的殘酷故事,人與人之間的互相殺戮,人性在宗教面前的脆弱和狡黠,還有人倫天道在最惡劣環(huán)境下對于求生的妥協(xié),都成了最不堪目睹的環(huán)節(jié)。在這樣一部美輪美奐的電影畫面里,竟然存在著如此反差的兩個極端,也成為了觀影者熱議的話題之一。
李安在接受采訪時,數(shù)次提到自己的“野心”和“瘋狂”,他說那些不能講,講出來也不文明,至于真實想表達的只能觀眾自己從電影里尋找。而李安的聰明之處正是,他只提供一個平臺,讓每一個觀者都可以成為主角站在這個平臺上作出自己的解讀,而作為導演他所有的工作都在剪輯完成的那一刻宣告結束,不再參與這個故事的闡釋和寓意的破解,或者揭露謎底之類的事。沒有一個公共的、正確的、獨一無二的答案,這正是《少年派》的魅力之一,它讓每一個觀者都成為主人,而傳統(tǒng)意義上負責闡釋影片的職業(yè)影評人或者編導,此時都退場。李安的溫婉曖昧不只是他給予的多種故事可能性,還有他對觀點性的東西,也提供了大量的可探討的命題。比如他在作品中對宗教的想象,還有關于破戒和產生對宗教的不信任感,都成了觀眾在觀摩奇幻畫面之外的思考空間。
有網友對輪船上廚師嘲諷素食主義母親的一段進行解讀,廚師對著肉汁說:它以前也是吃素的。后來派為了求生,他開始吃魚,并給自己找到了借口,稱這是神化成了魚來拯救他的。于是對素食主義者、對篤信宗教的善男信女難免形成一種嘲諷,但世間萬物如果都是神創(chuàng)造的,那么人吃魚肉和老虎吃狐獴不都是遵從神意的指引嗎?如果順著觀眾對影片的第三條線索的猜測,派是最后吃了母親的尸體來渡過難關,那么船上佛教徒告訴母親“我是信佛的,但是這個肉汁我也吃。因為在船上,肉汁不算肉,只是調味品”就是要一個先前預告,肉在船上可以是調味品,那么母親的尸體在極端時刻也可以充饑的食物。于是,這里的宗教和神祇是存在,但在現(xiàn)實困境里卻是無用的。
人性與獸性交手
于第二個故事中,大多人認同老虎正是少年派的內心獸性代表,要生存下去就要使用非常手段,而這所謂的非常手段不僅背離宗教,也逆反了人性。于是這里常被解讀成那句英國kVYkh2KYwlnb0A2k+XdfjQ==詩人西格夫里·薩松的詩句—我心里有猛虎在細嗅薔薇。人大概都存在雙面性,簡單說就是善與惡、美與丑共存的,甚至在面對同一事物是也是存在對立視角下的不同結果。
在李安以往的作品里,更不難發(fā)現(xiàn)這種“心有猛虎”的狂野感,譬如《斷背山》里的兩男多年后在屋外相見后的擁吻,還有《色,戒》里王佳芝過于投入與敵人的周旋,以至于將感情空投到了一段危險的情愛之中。而李安的含蓄手法,在恰當時候剛好可以形成一種張力,這比直接了當?shù)仃愂龈袘騽_突。
但對于以上解讀的讀者來說,在知曉了老虎就是故事的講述者,血腥殺死同類然后食肉,為生存使用了殘酷手段,他是惡、是野蠻、是反人性的影像實體,還需要進而知道那跟老虎相處的派又是誰呢?他在第一個故事里指向的是什么呢?與老虎相處的派是神性,或者上帝,他可以指引人類走出獸性,用文明和智慧去貫穿人生更漫長的旅程。當派和老虎來到無人懸浮島,島體是母親的身形,島上有充足的淡水食物,派甚至想就此寄居在象征“食人”的野蠻之地,他將女友送的陪伴他已久的紅繩系在樹上,意味著依賴和妥協(xié)。但此后派發(fā)現(xiàn)這是個食人島,酸性水會腐蝕人體,他逃離了看上去溫柔無比的小島,這就是神性在指引人類走出野蠻,走出自相殘殺的殘酷,消除獸性,用神的光芒照亮自己、更長遠地解救自己。
闡釋《少年派》似乎并未終結,大有越來越豐滿和充盈的感覺。視覺上的絢爛,成為吸引人駐足觀望進而探求內心的誘餌,原著作者和編導又用精致的語言和寓意為讀者觀眾編織了一個迷幻而理性故事,作為電影的受眾,人們不僅會發(fā)現(xiàn)新聞中真實存在的被分食的少年“理查德·帕克”,還會在不斷出現(xiàn)的新證、推論、索引中發(fā)現(xiàn)新的闡釋角度。于是,“派學”孕育而生,這個關于“派”的學科沒有專家,只有不斷發(fā)現(xiàn)“內含”和新料的群眾。而作為電影《少年派》不過是提供一個深度樣本,其余的光和熱是靠觀眾不斷發(fā)掘進而產生的。
正如《哈姆雷特》、《紅樓夢》這樣的樣本存在,在他們之后產生的解讀和分析早已超過樣本本身,對《少年派》的解讀也已經超過了原著本身,而對于經典的解讀正是歷代人類孜孜以求的樂趣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