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四十三年八月,時任江蘇學政的劉墉正在金壇縣主持考試,有人來到學署,向他呈繳一部詩集,說是已故的徐述夔所作,其中有大逆不道的詩句,不敢私自保存,請學政大人處理云云。
學政由朝廷臨時選派,并不是地方官員,不便直接審理案件。但考慮到事關(guān)重大,劉墉一面通知江蘇巡撫楊魁,一面將收繳的這本《一柱樓詩》送到京城,請皇帝定奪。
這部詩集里不但出現(xiàn)了“明朝期振翮,一舉去清都”這樣明顯有“政治問題”的詩句,兩位校閱人的名字更赫然題作“徐首發(fā)”“沈成濯”,“首發(fā)成濯”即是說頭上的頭發(fā)已經(jīng)蕩然無存,這當然可以被理解為指摘滿清的剃發(fā)令,正是現(xiàn)成的禁書坯子。
乾隆立即令地方迅速查辦,不料等兩江總督的回奏到京,卻引起龍顏震怒。原來早在劉墉接到舉報三個月前,徐家就已主動把《一柱樓詩》等幾種著作呈送官府,沒過幾天,又有人再度赴省呈控??墒牵瑑纱闻e報都被江寧布政使陶易給壓了下來,而且陶易的批文還把舉報者罵了一通,說別人詩里有沒有諷刺朝政的話,與你有什么相干?
據(jù)說陶易的這段批語其實是師爺代筆,當時南京持續(xù)大旱,陶易忙著求雨,看也沒看就直接簽字了。但不管真相如何,像陶易這樣的地方大員,見到反詩漫不經(jīng)心,如若不是劉墉及時奏報,險些讓反詩案不了了之,這是皇帝絕不能容忍的。結(jié)果,陶易被革職拿問,最后竟然判了斬監(jiān)候,又在赴京路上驚病交加,死在半途。
這一案,陶易固然冤枉,江蘇巡撫楊魁嚇得也不輕。當時借著纂修《四庫全書》的機會,全國上下查抄禁書,江蘇是任務最重的省份。乾隆不惜嚴懲二品大員,固然是因為陶易的政治敏感性差了一些,但更深層次的原因,是對江蘇查禁書籍的進度強烈不滿。
下屬僅僅因為偶爾疏忽就丟了性命,自己還被皇帝點名指斥,楊魁膽戰(zhàn)心驚。他急需機會表示對待查禁書籍的積極態(tài)度,而在人文發(fā)達的江蘇,這樣的機會并不難找。
贛榆縣有個姓韋的秀才,給自己去世的父親寫了一篇行述,在提到老父曾經(jīng)減免佃戶利息時,用了一個“赦”字。這事兒被仇家抓住,舉報到官府,說韋秀才擅用只有皇帝才能用的字眼,顯系大逆不道,要求嚴懲。
楊魁得到報告,如獲至寶。他立刻拉開辦理重案要案的架勢,密令高級官員親自訪拿涉案人員,同時嚴查有無其他禁書,一時山雨欲來。
楊魁的奏報送到北京,卻惹得乾隆皇帝大為光火。上諭說,此案只不過是民間的挾嫌報復,而且鄉(xiāng)愚腐儒,用字不知檢點,根本算不上什么重要事體,楊魁此舉“殊屬過當”,如若照這個“力度”查辦下去,誰還敢寫詩作文?
乾隆的意圖是很清楚的。他既要維持文化控制的高壓狀態(tài),又要保證文學創(chuàng)作的表面繁榮,也就是說,文化的“大發(fā)展”和“上軌道”,兩者缺一不可。陶易的寬縱固然危害政權(quán),但楊魁的嚴厲也不利于粉飾太平。
不久,又有一件文字官司擺到楊魁面前。海澄縣纂修縣志,找了一位退休縣官葉廷推負責。縣里有個與葉氏有宿怨的豪紳,把葉廷推舉報到官府,但是他羅織的一些所謂證據(jù),實在是牽強得很,例如“誰夸南面雄”這種互相吹捧的套語,居然被說成“不守臣節(jié)”,連里面提到“京口”這樣的地名,都被說成是大逆不道。
這回的案情跟韋秀才被誣陷如出一轍,按說直接把舉報人反坐即可,但陶易的陰魂未散,楊魁不敢擅做主張。他把舉報者收監(jiān),同時又說被告編書不當,也要嚴審定罪。乾隆接報,又不以為然。縣志里的若干字句不過是些修辭,文人用語不免夸張,談不上不法,而且既已認定是誣告,怎又將被告問罪?
其實事情明擺著:某違礙字句只不過是“修辭”和“夸張”,這話只能皇帝講,臣下不能說,因為罪名定重了不過是執(zhí)法過火,最多挨頓罵;罪名定輕了卻可能是同謀,那是立場問題,要殺頭。
當時的地方官大都跟楊魁有同樣的想法。畢竟,挨罵總比殺頭強,這筆賬任誰都算得清。
作者為復旦大學歷史系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