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以來國人們都有個錯誤的認知，就是認為我們這個歷史悠久的國家沒能創(chuàng)造出自己的史詩。這個錯誤的源頭在德國大哲學家黑格爾，他在著作《美學》中曾信誓旦旦地說：“中國人卻沒有民族史詩，因為他們的觀照方式基本上是散文性的?！庇捎诤诟駹栐趪H學界所擁有的知名度和影響力，多年來“中國無史詩”幾乎成了定論。
　　“中國無史詩”實際是概念認識上的偏頗。無論是古希臘的《伊利亞特》、《奧德賽》，還是古印度的《摩訶婆羅多》、《羅摩衍那》，都具備兩大特點：第一，篇幅長，敘事性強；第二，充斥著各式各樣的斗爭。然而這兩大特點在中國的史詩中都看不到，根本原因是文化差異：我們的民族走的是農(nóng)耕的路子，長的是中庸的性子，不可能將斗爭作為史詩的主題；而《詩經(jīng)》業(yè)已成熟的體式又為早期史詩的創(chuàng)作規(guī)范了形式。“橘生淮南則為橘，生于淮北則為枳”，橘子還是橘子，只是因為生長環(huán)境不同味道有所不同而已，不能就此否認它。橘子如此，史詩亦如此。
　　華夏民族從上古的蒙昧中走出用了千年的時間，當歷史的腳步來到西周，文明慢慢籠罩了這個古老的國度，于是史詩便從歷史的余輝中翩翩走來，《生民》、《公劉》、《綿》、《文王》、《大明》、《皇矣》這幾首《詩經(jīng)·大雅》中的作品共同組成了中華民族最早的一組史詩?！洞笱拧ど瘛肥沁@一系列史詩之始，它的主人公是后稷。后稷有著離奇的身世和卓越的成就，《毛詩序》說：“后稷生于姜嫄，文武之功起于后稷，故推以配天焉?！薄渡瘛酚枚潭?96個字生動講述了這位始祖的事跡，為周民族和整個華夏文明追本溯源的同時也為后世留下了一首充滿神話色彩的史詩佳作。
　　縱覽歷史不難發(fā)現(xiàn)，功勛卓越的偉人往往擁有與眾不同的身世：他們或者因特異事件而受孕誕生；或者出生時天有異象發(fā)生；又或者兒時經(jīng)歷過九死一生的考驗。偉人身世總要有些傳奇性，這仿佛是中外人士的共識。不過，就算通讀歷史，恐怕也難再找出一個比后稷還要傳奇的人，周民族始祖的身世真可謂是千回百轉(zhuǎn)、撲朔迷離。先來看他母親的受孕過程：
　　厥初生民，時維姜嫄。生民如何？克禋克祀，以弗無子。履帝武敏歆，攸介攸止。載震載夙，載生載育，時維后稷。
　　后稷的母親是帝嚳之妃姜嫄，姜嫄“履帝武敏歆”而受孕，既而生下后稷。那什么是“履帝武敏歆”呢？《史記·周本紀》中的記載：“姜嫄出野，見巨人跡，心忻然說，欲踐之，踐之而身動如孕者。”就是說姜嫄為求子外出祈福路上看到一個巨人的腳印就不自覺地踏了上去，因而受孕生子。當然，根據(jù)當代醫(yī)學這一套言論是完全不成立的，但它不符合科學卻貼合時代。在遠古的誕生傳說中父親這一角色往往缺失，學者們一般認為這種情況與母系社會的走婚傳統(tǒng)和野合盛行有直接聯(lián)系。我們大可不必追究后稷的母親究竟如何懷孕、后稷的父親到底是誰，因為對于周族而言后稷就是他們的始祖，后稷的父親就是“天”，正是后稷的“父不詳”才成就了他“天之子”的身份。接下來看他的出生過程：
　　誕彌厥月，先生如達。不坼不副，無菑無害。以赫厥靈，上帝不寧。不康禋祀，居然生子。
　　誕寘之隘巷，牛羊腓字之。誕寘之平林，會伐平林。誕寘之寒冰，鳥覆翼之。鳥乃去矣，后稷呱矣。實覃實訏，厥聲載路。
　　《左傳》中有個很出名的故事叫“鄭伯克段于鄢”，講的是鄭莊公母親因長子“寤生”偏愛小子導致兩子相殘的故事，“寤生”就是難產(chǎn)。難產(chǎn)之苦讓母親厭惡親子尚可理解，但生孩子順利到“以赫厥靈”程度的姜嫄卻要三棄親子就著實令人匪夷所思了。詩篇記載了三棄的過程：第一次后稷被扔在小巷里，結(jié)果牛羊跑來用乳汁喂養(yǎng)了他；第二次后稷被扔進大樹林，結(jié)果恰有樵夫砍柴將他救起；第三次后稷被扔在寒冰上，結(jié)果天上飛來大鳥用溫暖的羽翼覆蓋他。后稷這段嬰兒時期的故事堪稱經(jīng)典傳奇，希臘神話中宙斯、俄狄浦斯都有類似經(jīng)歷，所不同的是后稷最終回到母親身邊，周民族所奉行的親緣關(guān)系就在這“棄”與“救”之間通過了考驗，先祖本人也通過了考驗，接下來只等見證奇跡了。
　　正所謂“天將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后稷一出生就經(jīng)歷那一番寒徹骨，可想而知他是要有大作為的。實際上，后稷這一生足以彪炳的事跡就兩樣兒：一是農(nóng)耕；二是祭祀。不過千萬不能小看這兩件事，周代以來農(nóng)耕與祭祀分別作為“經(jīng)濟支柱行業(yè)”和“精神文明窗口”對國家的安定團結(jié)做出過巨大的貢獻。也就是說，后稷老早就幫助子孫找到了物質(zhì)文明和精神文明“兩手抓”的最佳方案。那他是如何做到的呢？先來看農(nóng)耕：
　　誕實匍匐，克岐克嶷，以就口食。蓺之荏菽，荏菽旆旆。禾役穟穟，麻麥幪幪，瓜瓞唪唪。
　　誕后稷之穡，有相之道。茀厥豐草，種之黃茂。實方實苞，實種實褎，實發(fā)實秀，實堅實好，實穎實栗。即有邰家室。
　　誕降嘉種，維秬維秠，維穈維芑。恒之秬秠，是獲是畝；恒之穈芑，是任是負。以歸肇祀。
　　后稷和農(nóng)耕結(jié)緣最神奇之處體現(xiàn)在無師自通上。剛剛離開襁褓的后稷就擁有種植大豆、禾粟、麻麥、瓜果的能力，這已經(jīng)令人嘆為觀止；而在蠻荒時代能夠辨別土壤結(jié)構(gòu)和種子質(zhì)量，認知發(fā)芽、出苗、抽穗、結(jié)實等生長過程，進而保證糧食的豐收簡直就像是天方夜譚。始祖后稷在農(nóng)耕領(lǐng)域內(nèi)的確天賦異稟，他一力開發(fā)了農(nóng)耕技術(shù)，使自己的后代完全可以依靠農(nóng)耕生存，周民族因而成為以農(nóng)耕為主要生產(chǎn)方式的民族，而這一生產(chǎn)方式也決定了周人生活環(huán)境的相對固定化，這為民族的繁衍生息提供了極為有利的條件，周民族的順利延續(xù)和不斷壯大正是其得以取代殷商政權(quán)的最根本條件。同時，中國農(nóng)業(yè)社會的基本形態(tài)也因此得以確立。后稷可謂功在當代、利在千秋，史詩中不惜略帶夸張地描述先祖這方面的貢獻其情懇切可以理解。再來看祭祀：
　　誕我祀如何？或舂或揄，或簸或蹂。釋之叟叟，烝之浮浮。載謀載惟，取蕭祭脂。取羝以軷，載燔載烈。以興嗣歲。
　　卬盛于豆，于豆于登。其香始升，上帝居歆。胡臭亶時，后稷肇祀。庶無罪悔，以迄于今。
　　這兩段描述后稷祭祀上天、感謝賜福的場景。整個祭祀過程隆重、熱烈又不失祥和，與西周以來的祭祀風格一脈相承，可以推斷后稷以后周民族就形成了較為標準的祭祀模式。那么，后稷的祭祀都有哪些特點呢？第一，著重描寫糧食祭品，體現(xiàn)周民族農(nóng)耕生態(tài)；第二，“上帝居歆”反映后稷時就有由人扮演神尸來享用祭品的情況。祭祀是中國歷史上最為重要的精神儀式，西周初年周公仿效后稷之法制禮作樂，一改商代殘酷的祭祀儀式，從精神的高度確保周王朝的安定和諧?！吧鹘K追遠”的祭禮作為五禮之首從此伴隨民族前進的腳步，從未遠離過任何一個王朝。
　　因其在農(nóng)耕和祭祀上的創(chuàng)造性表現(xiàn)，后稷身后的巨大光輝得以照耀史冊?！渡瘛纺┪舶l(fā)出“庶無罪悔，以迄于今”的深沉贊嘆，使整首史詩回歸到贊頌對象后稷身上，可謂實至名歸。而從濃重的神話色彩、優(yōu)雅的描寫鋪排以及至關(guān)重要的歷史文獻價值等方面看，《大雅·生民》位列《詩經(jīng)》史詩之首亦是實至名歸的。
　　作者簡介：
　　貢方舟，北京師范大學博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為《詩經(jīng)》研究、《周禮》《儀禮》《禮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