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拉
人總是帶著秘密來到世上,人生如同猜謎,你試圖破解更多。對一個寫作者來說,如果不與人生猜謎,那么樂趣便蕩然無存。在我看來,優(yōu)秀的作家都是猜謎高手,他們破解一個又一個的謎語,同時制造出新的謎語。謎語的豐富也意味著人生的多姿,沒有人愿意自己的人生只有單一的顏色,像謎一樣的人,總能吸引更多的關(guān)注,他們告訴我們?nèi)松€有更多的可能。然而,無論多么優(yōu)秀的猜謎者,有一個謎他們永遠猜不透,也許有人猜到了——死亡。死亡是人類最為終極的謎語,一個謎語一旦解開,那么它的神秘性將不復存在,但死亡不行,沒有人能夠死而復生,從而讓死亡之謎得以破解,這意味著所有對死亡的猜測僅僅只能是猜測,它沒有一個可破解的謎底。正因為死亡之謎無法破解,才使得這個謎能夠一直猜下去,永不終止。
談到死亡,必須談到自殺。加繆說,自殺是唯一嚴肅的哲學問題。涂爾干的自殺理論指出,一個完全沒有自殺的社會是一個低俗而墮落的社會。一個正常的社會里,需要經(jīng)過自殺來清洗一些必須清洗的人,并通過自殺來張揚一種崇高的德性。有些東西是比生命還要重要的,一個推崇生命高于一切的社會無疑是危險的。有時候,愛、自由、理想甚至尊嚴是需要我們用生命作為代價來維護的。談?wù)撍劳鍪且环N冒險,有可能進入虛無的空洞,人的尊嚴和意志一直面臨著死亡的考驗。死亡一直是小說家最為鐘愛的題材,在死亡面前,個人的意志得以聲張,從而使得獨立的人物形象凸顯。我想,沒有一個小說家會熱愛庸常的事物,并描寫它們,小說家總是想在平庸的生活中截取獨特的一面,以其創(chuàng)造性為人矚目。創(chuàng)新確實像一條瘋狗撕咬著小說家,讓人無處遁形。如果我們閱讀得足夠廣,絕望也會更多,你會發(fā)現(xiàn),不要說寫出一個新的形象,想寫出一種新的情緒都是難的,甚至僅僅是一個新的意象也會讓人無比傷神。
小說家小昌的三個短篇無疑是有勇氣的,他試圖在前人已經(jīng)無數(shù)次走過的路上再走一次。這三個短篇如此集中地寫到了死亡,有關(guān)疾病的隱喻,有關(guān)貌似可疑的自殺,有關(guān)對自殺和疾病的想象。作為一個80后的年輕小說家,這種寫作姿態(tài)讓人感嘆。我這么說并不是說年輕的小說家不適合思考這些問題,只是略微顯得沉重了些。小昌熱衷于對人性的探索,這對小說家來說是一種美德,人性是由無數(shù)謎語組成的迷宮,一個優(yōu)秀的小說家必定是個解謎高手,在這個迷宮里,從來沒有迷路之說,只有進入深淺的區(qū)別。無論多么優(yōu)秀的小說家,也不可能解開所有的謎,我們一直活在人性這座迷宮之中。
在《八塊腹肌》中,一個認為自己身患重病即將死亡的朋友,來到“我”的家中,談到對死亡的恐懼,他怕死。但更多的時間里,他在談?wù)撍羞^往的女人,趙莉、杜燕、房秀、小張。當女人和死亡交織在一起,對男人來說,這簡直是個詛咒。趙莉有過一個坦桑尼亞的黑人男友,房秀是乙肝病毒攜帶者,她們構(gòu)成了疾病的隱喻,疾病是死亡的使者,它讓生命顯得脆弱,不堪一擊。小說的結(jié)尾是頗有意味的,朋友走了,“我”的情人要來。買安全套時,“我”看到安全套的包裝盒上有個很健壯的男人,八塊腹肌赫然醒目。性和死亡就這樣纏繞在一起,而我們卻樂在其中,這算不算是這個時代的寓言?《八塊腹肌》寫得簡潔、明了,不到五千字的篇幅能寫出這種情緒,我想是值得欣慰的了。
相比較而言,《芙蓉誄》寫得更自如一些,也更舒展。從這個小說的結(jié)構(gòu)可以看出小昌的用心,一次傳訊中的講敘構(gòu)成了這個小說的全部,所有的故事隨著雷警官與“我”的對話而緩緩展開。值得贊嘆的是小昌在講敘這個故事時表現(xiàn)出了足夠的耐心,旁逸斜出的回想,對話始終保持著均勻的敘述速度,時不時跳出來的小插曲提供了足夠的趣味性,讓小說充滿閱讀快感,而謎一直到最后都沒有完全解開。你可以認為楊芙蓉是自殺的,也可以認為是他殺,可以確定的是楊芙蓉死了。這是一個關(guān)于愛與死亡的故事,它涉及尊嚴。讀完這個小說,楊芙蓉一直向大海深處游去的畫面打動了我,作為一個女人,她愛過,也恨過,為了擺脫恥辱,她游向大海深處,那里會更干凈。對不起,我覺得這又是一個隱喻。小昌有著良好的藝術(shù)嗅覺,準確地把握住了人心中微小而秘密的部分,在這個小說中,楊芙蓉、雷警官、劉副院長,甚至“我”那看起來有點缺心眼的老婆都塑造得非常貼切,面對他們,我們能說些什么呢?
至于《闃城》基本可以算是對上面談到的兩個小說主題的復寫,這個小說的主角依然是楊芙蓉和“我”,不同的是這次是“我”到闃城尋找前女友楊芙蓉,陪伴“我”的有一條叫“巴克”的狗,還有一個熱衷于鍛煉身體的老朋友王二木,他算是“我”和楊芙蓉愛情的見證人。這個小說企圖通過舊夢重溫來探討尋找、愛情與死亡的關(guān)系。這是一個多么難以控制的主題,指向過于開放。所幸的是小昌控制得還不錯,如果說要有不滿,那么,作為讀者我對艾滋病那個細節(jié)有點耿耿于懷,即使需要一個離開的理由,艾滋病也顯得突兀了些。這個細節(jié)在《八塊腹肌》中也出現(xiàn)過一次,朋友和趙莉睡了,得知趙莉有一個坦桑尼亞的黑人前男友后陷入艾滋恐懼。
從這三個小說中,可以輕松地看到小昌對疾病、死亡、愛的關(guān)注——這三個小說幾乎全部糾纏于此。有意思的是,小昌還強調(diào)了身體的意義。在當今的寫作中,強調(diào)身體的在場感早就不是什么新鮮的話題,有意思的是小昌的視角。在《八塊腹肌》中,朋友對身體的過度關(guān)注,一次次地談起頭暈,無疑是在夸大身體的意義,安全套上男人強大的八塊腹肌則是關(guān)于男性力量赤裸裸的隱喻?!盾饺卣C》里面有一個不容忽略的細節(jié),劉副院長一次次地要求楊芙蓉講她和前男友的性交細節(jié),聽完暴跳如雷,虐待楊芙蓉,對肉體的占有欲直接導致劉副院長精神的扭曲,肉體的重要性再次被強調(diào)?!堕槼恰穭t表達得更加直接,王二木堅持鍛煉身體只為了活得更健壯更長久,這種對肉體的過度迷戀,直接導致精神世界的墮落。肉體并非不值得尊重,但相較于肉體,靈魂更需要呵護。因為這個原因,我愿意向游向大海深處的楊芙蓉致敬。此外,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小昌對隱喻的熱愛。在我的理解中,隱喻等于修辭,對一個作家來說,修辭是一種基本技能,但過度修辭則是不合適的。我們需要更強大的力量,來面對我們的心靈和生活。我們生活的這個時代已經(jīng)足夠荒誕,它在等待著我們?nèi)グl(fā)現(xiàn)它們,隱喻在一定程度上削弱了力量。
由小昌這三個小說,我想到了另外幾位80后小說家,他們都沒有趕上世紀初的80后好時光,卻驚人地表現(xiàn)出近似的審美追求。在藝術(shù)上,他們拒絕輕浮,以更先鋒、決絕的方式投入到寫作之中。在他們的寫作中,你看不到青春的風花雪月,似乎從一開始他們就打定主意要和這個世界較勁,可以這么說,他們的寫作是高度成人化的寫作,是在藝術(shù)范疇的寫作,超越了傳播學上的社會意義。我想說的是手指、草白、王威廉、且東等等,現(xiàn)在我覺得可以加上小昌的名字。同為寫作者,我深知持續(xù)寫下去將要面臨的巨大困境,這是一條沒有歸途的路,我們一直身處秘密叢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