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小牛
滿成是小鬼里的頭。所以他敢嚇唬大人,下次到你家來!
大人就怕了,臉上發(fā)白。
也有惱的,追著要揍他,罵,你個屁眼嘴!滿成跑得狗一樣快,一個勁叫,就到你家來就到你家來!大人再追不得,瞪著眼喘氣,越追越會“到你家來”。
到誰家來都不是好事。臉上涂著鍋灰,頭上戴個馬糞紙做的尖尖角,衣服反穿,舉一柄竹片削成的劍,率一幫小鬼吆喝喧天沖進你家,你家就一定是進了邪氣,有野鬼藏著了。
當然,真是進了邪氣的人家,又巴望他去。床上有病人哼哼,欄里的豬發(fā)瘟,要不就是丟了錢財,損了地里收成,總而言之家里倒了運,就都希望他把藏在家里的野鬼捉了去,讓邪氣消散,運氣轉過來。
這種時候滿成最神氣,沖到人家門口,高舉竹劍大喝,野鬼野鬼快出來,閻王要你下火海!然后朝身后的嘍羅們一揮劍,搜!嘍羅們便噢噢叫著沖進屋去,用手里的竹刀木槍在門上壁上拍得噼噼啪啪響。其實也不用搜,那野鬼早在茅房邊立著。當然是稻草扎的,套上破衣爛衫,用一根棍子插在地上。待小鬼們裝模作樣在院里屋里四處搜一通之后,滿成才直奔茅房,嗨一聲將野鬼捉住,高高舉起。小鬼們立即跑過來,擁著他亂喊,歡呼勝利。
這家人高興了,拎過籃子來,將棗啦桃啦花生啦炒米糕啦,一個勁往小鬼們的衣兜里裝。滿成衣兜里裝得最多。
滿成自然很喜歡捉野鬼的了,但這種機會并不常常有,要等村里請了戲班子,而村里只在過年的時候、割了禾的時候,或者有錢人家辦紅白喜事的時候,才把戲班子請了來。那戲班子無論演一天兩天三天,也無論演《鍘美案》、《蘇三起解》,還是《白蛇傳》、《七仙姑下凡》,總要在頭天演一出打叉戲,戲名叫《劉氏四娘》。劉氏四娘究竟是個什么人,滿成弄不清楚。反正是個男人扮的假女人,好像是閻王身邊逃出來的冤魂。冤魂肚子餓了,在路上偷人家的雞煮了吃,雞骨頭亂扔,叫追她的巡夜大鬼嗅著了氣味。這巡夜大鬼很厲害,說,雞骨頭香一定把野鬼全逗出來了。于是喝一聲,小鬼們,快快搜捕野鬼!早在臺后等不及的小鬼們噢一聲沖上臺來,圍在大鬼身邊,大鬼背上插幾柄叉,手里還握一柄。他將手里的叉在頭上舞一圈,站個金雞獨立,右手高舉叉,左手伸兩個指頭指著臺下,拖著腔調,速去也!小鬼頭滿成就一聲得令!率眾小鬼跳下臺去。
捉野鬼有一衣兜的吃食,又能臺上臺下的威風,自然很帶勁。那演技也不費勁。除了滿成一聲得令,要按戲班子叮囑喊出戲腔來,其余小鬼們就由著性子亂喝亂吆了。
因此盼著捉野鬼的就不只滿成一個,所有的男孩都在盼了。
其實膽大的女孩也盼。但滿成不收女孩,說女孩跑不快,力氣小,還說女孩愛笑,把野鬼笑跑了,因此連女孩追了屁股后頭看熱鬧他也不準。
只有一個女孩例外?;ㄗ?。
花子比滿成小一歲半,剛滿九歲?;ㄗ硬粣畚貋y笑,實在要笑了,就抿緊嘴,將一雙烏亮的眼睛飛快眨個不停。就連滿成搔她胳肢窩搔得她渾身亂顫,她也是抿緊嘴將一雙烏亮亮的眼睛飛快眨個不停,頂多鼻子里頭哼哼哼的。滿成就佩服她得很。滿成要被誰搔胳肢窩了,一定在地上滾個昏天黑地。
當然滿成讓花子跟在屁股后頭捉野鬼,也不僅因為這一點點佩服,實在是玩得太好了。已經記不得幾歲起開始玩一塊的,反正是有滿成的地方就有花子,有花子的地方就有滿成。
而且滿成認了花子的爹做干爹。
于是每一次捉野鬼,都有花子跟在滿成屁股后頭跑,跑得腦后那根小辮一跳一跳,卻總不叫不笑。只有滿成捉住野鬼了,小鬼們都勝利地嚷一通,她才拍著手跟著嚷。等到人家來往衣兜里塞吃食,又趕快抿住嘴,手按住衣兜,一個勁搖頭不要,那是獎賞小鬼的,她不是小鬼,不好意思。
滿成就在這時候大叫,她不要,裝我兜里來!人家就真的把花子那一份也裝進滿成衣兜里去,還逗一句,把你堂客的一塊兜了呵。
滿成不在乎。堂客就堂客。反正在坡上也常常玩拜堂的。
每次捉了野鬼,找空地燒了后,就要去坡上玩了。
不去坡上玩不行。那打叉戲接下來的場面小孩子看不得,兇險得很。劉氏四娘被巡夜大鬼追著,無路可逃,先是往臺左的木柱上一撲,再往臺右的木柱上一撲。巡夜大鬼一見劉氏四娘撲上木柱,揚手將一柄叉擲去,嘭地一聲貼著劉氏四娘的臉叉在木柱上。那叉是雪亮亮的三齒鋼叉,連柄二尺半長,真家伙哩,所以叉一飛出臺下就驚呼連片,這驚呀連坡上也聽得到。
花子一聽這驚呼就要打哆嗦,她不明白,小孩子看不得的兇險戲,為什么大人還要嚇得叫喊連天地看?
滿成也不明白。要看就不要嚇得叫,嚇得叫就不要看。他想,他要是去看就不會嚇得叫。
因此他很想去看,但大人們太可惱,戲圍子門口把守著,那戲圍子其實并不牢實,是戲班子帶來的白家織布圍幛,一個大人高,雖然用木樁子繃緊了,貼地鉆進去不費勁的。只是從沒哪個孩子敢鉆。鉆進去就會臭揍一頓。
為了不臭揍一頓就只好在坡上玩。何況還有一衣兜里的吃食。
大家就把兜里的吃食都掏出來,比誰的多。當然都不敢跟滿成比。滿成一臉的得意,把吃食分出一半來給花子?;ㄗ舆@下就好意思了,全裝進兜里,零零碎碎地吃。
也常常把吃食都堆攏來,不準隨便動。那是玩接堂客的時候,等接回堂客,新郎新娘拜了堂,大家上席了,才能吃。
接堂客是最有味的。新郎新娘照例歸滿成和花子,四個轎夫手搭手做一頂轎子,讓新娘坐上去。吹鼓手們走在前面,嘴巴頂了嗩吶鑼鼓,一路悠悠搖搖熱熱鬧鬧。新郎“屋門口”則候了一群放鞭炮的。轎子一到,噼哩啪啦拼著嘴巴響。新郎就趕緊跑到轎子邊,撩開簾子請新娘下轎。新娘這時候要羞羞答答,最好還在轎子上忸忸怩怩一陣。轎夫的手腕酸了,還得忍著。村里接親他們都見了,新娘子是該在轎子里磨蹭一陣的。
但有時花子也磨蹭太久了,指著滿成的臉說,哪有新郎一臉鍋灰的!又不是做了爹,讓別人往你臉上打喜。
吹鼓手們也起哄,是的是的,丑八怪,不嫁他。
滿成只好撩起衣襟使勁擦,還沾著口水擦。
那鍋灰擦不徹底,花子就繼續(xù)賴在轎上。
轎夫們苦了,嚷起來,行咧行咧,戲臺上包公也是黑臉咧。
滿成神氣了,嫁個包公還不肯?不下轎不要你了!
花子撅撅嘴巴,只好下轎來。將手絹當紅綢帶,讓滿成牽著一步一步進“屋”去。賀喜的客人就陸陸續(xù)續(xù)地來,都是剛才抬轎子吹嗩吶敲鑼打鼓放鞭炮的。這時候全換了神態(tài),捋胡須的端水煙壺的彎著腿的弓著背的,把村里大人們摹得儼像。
然后就拜堂,就上席,大吃大喝,笑笑鬧鬧。
花子說,不讓我們看打叉戲更好,這坡上幾多快活。
孩子們就附和,就是,就是,還嚇死人哩。
滿成揚起眉頭,說,嚇死人?我爹還看見叉死人哩!一叉叉到脖子上。用手做成叉往脖子上一叉。
所有的孩子都將脖子一縮,眼睛瞪得老大。
滿成仍然伸著脖子,很神氣。
叉死人是真的。不過在很多年前了,也不在這個村子里。那時候滿成的爹剛長成小伙子。剛長成小伙子尤其愛看打叉戲。就趕到七里外的地方去看,就趕上叉死人的場面了。那劉氏四娘剛撲上柱子,鑼鼓響起一串急點:撲?!?—道白光閃過去,那叉中目標的聲音就有點不對,悶悶的。劉氏四娘死死抱著柱子,身子扭動起來。臺下這時候本是要放鞭炮的,香火都舉起了。細細一看,不得了,劉氏四娘脖子上涌出一股股殷紅的血來,還有痰水泡沫。那叉將劉氏四娘的脖子釘在了柱子上哩。
滿成爹盡管已經長成小伙子,回來后還是吃不下飯。就繪聲繪色地給別人講,講得所有的人都瞪大眼睛嘴里嘖嘖嘖嘖,除了恐懼還有遺憾,自己沒看到那場面。
那場面是不能經??吹降?,戲班子不會把自己的命不當命。打叉的大鬼、劉氏四娘、打鼓師傅三個人,都曉得要嚴絲合縫地配合。滿成爹看到的那場面,據說是打鼓師傅因為上茅房踩了一腳屎在懊惱,鼓點亂了一下。
后來是再沒聽說有叉死人的場面了。當然殘了耳朵傷了臉頰甚至脖子上斷了一根筋的事,常常還有。即使沒有,當那雪亮亮的叉照人狠狠飛去也夠嚇人的。所以臺下的右邊角落里仍然擺著棺材。
這是演打叉戲的規(guī)矩,從來沒變過的。棺材由點戲的東道家置備。臺上死了人,棺材便是死者的厚殮。臺上沒死人,這棺材就由戲班子退給東道家,東道家按棺材價付給戲班子酬金。
雖然沒看到嚇人的把戲,滿成和所有的小鬼都看到了臺下右邊角落里那口黑漆漆的棺材。棺材頭上淋著雞公血,臥在地上陰森森的,逼得人透不過氣,臺上臺下竄的時候,他們的眼睛都不敢往棺材上溜。
不過,棺材被村里大人們抬回來的時候,滿成和所有扮小鬼的孩子又全都是興奮的,曉得戲班子要來了,又要捉野鬼了。
然而好久都沒有興奮了,民國三十七年的漫長夏天是這樣平靜,平靜得沒有一點請戲班子的理由。孩子們都有點乏味了。于是在坡上玩也有點乏味。花子說,老坐轎老坐轎,不想坐了。
滿成搔搔光溜溜的頭,說,那就騎馬好不?
轎夫們贊同,騎馬騎馬,新娘子也該騎馬的!
花子扭扭身子,也不想當新娘子了。
滿成說,那就當堂客吧,堂客騎馬回娘家。
花子仍然扭身子,也不想當堂客。
滿成不停地搔著光頭,那你當個什么嘛?
花子眨巴眨巴眼,突然說,當劉氏四娘。劉氏四娘騎馬跑,巡夜大鬼就追不上了。
孩子們一片贊同,來了興致。
滿成就作馬。弓著背,雙手在腰后十指交叉做成“蹬子”,讓花子屈腿伏在背上,雙膝壓在“蹬子”上,然后伸著脖子昂起腦殼,“咴咴咴咴”,一聲長嘶,跑起來。
花子興奮得很,左手抓牢滿成左肩,右手在滿成右肩拍著,唱,馬兒馬兒快快跑,巡夜大鬼追不到!
滿成就更加“咴咴咴咴”嘶叫得有勁。
孩子們一片哄叫,快跑呀,快跑呀,巡夜大鬼追來啦!
有誰撿一根長長的細樹枝擲過來,叫,飛你一叉!
樹枝從花子身旁飛過去,把花子嚇慌了,身子一晃,花子就摔在了地上。
滿成趕緊去扶?;ㄗ舆珠_了嘴巴,左臂動彈不得,大聲叫痛。
孩子們都圍上來,嚇懵了。
這禍闖得大,花子左臂脫了臼。
滿成被爹爹結結實實揍一頓,第二天又跟著爹去花子家賠禮。
滿成爹捉了一只大母雞,提了一塊肉。讓滿成挽一籃雞蛋。
花子爹舉起銅水煙壺,這是做什么?孩子嘛,孩子嘛!東西還是收下了,連連搖頭。
花子躺在堂屋里的竹涼板上,左臂被杉樹皮裹著。痛是不痛了,烏亮亮的眼睛瞅著滿成飛快地眨個不停,嘴緊緊抿著。滿成也低著頭,偷偷向她笑。
滿成爹就照滿成頭上拍一掌,崽子,還笑!不給干爹賠個罪!
花子爹伸出一只手,在滿成光溜溜腦殼上摸著,孩子嘛,孩子嘛。又抓起桌上的炒米糕給滿成吃。
滿成接了,卻不敢吃。
花子躺在竹涼板上說,吃呀吃呀,孩子嘛,孩子嘛。
大人們都笑起來,接著,大人就談大人的事了。
滿成低頭吃炒米糕,偷偷朝花子扮鬼臉。他不愿聽大人的事。只知道說的是今年地里旺,該謝天老爺。
但馬上支起耳朵了。大人在說,村里所有佃戶和田主都湊份了,開鐮前請戲班子來演一天戲,謝天老爺。
滿成爹問,還點《劉氏四娘》么?
花子爹端著銅水煙壺,一邊咕嚕咕嚕地吸煙,一邊點點頭,當然哪。
滿成朝花子眨眨眼。
花子也朝滿成眨眨眼。
戲班子來了。
孩子們興奮得很。馬糞紙做的尖尖角,竹刀木槍,都備好了。
好些人家也忙著扎野鬼。都因為家里有不順暢的事。
就有一個個大人對滿成說,先上我家去啊,我給你好多吃的。
滿成都應下來,揚著臉,先去誰家,誰家的運就轉得快些哩。
滿成特意新做了一柄長長的竹劍。還從河里撿塊卵石將劍打磨得光光的,差不多跟真的一樣。
但事情出了點變故。
戲班子的本家(即頭兒)跟滿成的爹說,打叉戲怕是演不成了,扮大鬼的花臉發(fā)了病,手老打顫。
滿成的爹急了。那如何好?他搓著手。想看的就是這一出哪!
本家說,所以我也想硬撐著演,就怕出岔子啊,拿命耍哩。
滿成的爹不吭聲了。他腦子里泛上那個冒著鮮血和痰水泡沫的脖子。
我得跟庚二爺去說說,是庚二爺讓我去請你們的。滿成的爹說。他急急找到花子的爹。
花子的爹端著銅水煙壺,咕嚕咕嚕一氣,才說,請大家來議議吧。
村里參加主事的人就都來了,聚在花子家里,水煙壺、長煙鍋、短煙鍋……花子家堂屋里煙霧騰騰。
滿成就蹲在堂屋門外山壁下,花子緊挨他,彎腰站著。她左臂上還裹著杉樹皮,用一塊長汗巾吊在脖子上。兩個人偷偷聽大人們議,眼睛瞪得老大。
大人們七嘴八舌,都主張打叉戲要演。
滿成的爹卻還在猶豫,說怕出岔子,他是親眼見到岔死人的。于是他把叉死人的情形又繪聲繪色說了一遍,說得堂屋里全是嘖嘖聲。
滿成也聽得頭皮發(fā)麻。他扭頭看花子,花子已經緊緊閉上了眼。他皺了眉,有點討厭爹。
花子的爹說話了,還是演吧。他說得很慢,還伴著咕嚕咕嚕聲音。棺材頭上多淋點雞公血壓煞,殺兩只雞公啰。
大家都贊成。
滿成眼里又亮了,他又輕輕捅了捅花子,花子也睜開了眼,朝他揚起眉。
演打叉戲了。
滿成握著長長的新劍,渾身勁鼓鼓的。
戲臺上早已等滿了大人,擠擠涌涌。
巡夜大鬼朝滿成發(fā)令,速去也!滿成一聲得令,率眾嘍羅哇哇叫著跳下了戲臺。
滿成!滿成!擠擠涌涌的大人們一片聲叫,急切得很。都是家里扎了野鬼的。
滿成沒長耳朵。他從人群里擠出來,飛快跑了。小鬼們哇哇吼著緊緊追隨著他。
一直跑到花子家。
花子早候在門口。左臂仍然吊在胸前,滿成剛站定,她跑過來,嘴巴湊在滿成耳朵邊,我照你說的,讓娘扎了個好大的野鬼咧。
滿成急不可耐。捉了野鬼,花子手臂就好得快了。他高舉長劍吆喝一通,待嘍羅們剛涌進屋,他就揮著長劍沖進去了。
果然好大一個野鬼呆在茅房邊,比滿成還高出一頭。
滿成將劍別在褲腰帶上,雙手抓牢野鬼腳下的棍子,嗨一聲拔出地來,將野鬼高高舉起。
眾小鬼涌過來了,揮著竹刀木槍歡呼?;ㄗ右才軄砹?,揮著右臂跟著歡呼。
花子娘趕緊提來一個籃子,將噴香的炒米糕往小鬼們衣兜里裝。
自然還是滿成兜里裝得多?;ㄗ訁s覺得不夠多,用右手又抓了幾塊塞進他兜里。
滿成威風凜凜喝一聲,將野鬼推下火海!扛著野鬼率嘍羅們奔出門去。
花子追到門口,眼巴巴望著他們。她手臂沒好妥。爹不準她出去玩的。
燒過野鬼了,滿成領著嘍羅們又去坡上玩。花子不在,當然不能接堂客了。滿成就有點興致不高,盯著坡下遠遠的戲圍子出神。
那戲圍子里人滿滿的,坡上能看到一片黑黑的腦殼,戲臺上的戲卻看不到,戲臺背向著坡上。
日頭快落山了,陽光有點發(fā)紅。那繃成圍幛的白家織布也跟著發(fā)紅。
有驚呼聲從戲圍子里響起,在發(fā)紅的陽光里抖抖顫顫地飄到坡上來。
嘍羅們嚷嚷著,又嚇得叫了!又嚇得叫了!
滿成在肚里說,嚇得叫就不要看,要看就不要嚇得叫。又在肚里說,我要去看就不會嚇得叫。
于是就真的想去看,越想越坐不住。終于,他跳起來,扔了長劍,飛快向坡下跑去,把嘍羅們的驚愕全拋在坡上。
滿城一口氣跑到戲臺上右邊的圍子下。戲臺下的右邊擺著棺材。鉆過圍子躲在棺材后頭,興許大人不會發(fā)現(xiàn)呢。
臺上鑼鼓正響得激烈,戲圍子里一片驚呼接著一片驚呼。滿成心咚咚跳起來。他想,我要告訴花子,我看了打叉戲了,一聲都沒叫咧。
他就趴在地上,掀開圍子鉆了進去。
棺材正好擋住他。滿成高興了,爬到棺材邊,雙手支起腦殼望著臺上。
劉氏四娘正呼地一聲朝臺右的木柱撲過來。那樣子就像朝滿成撲過來。滿成一個激靈,繃緊了頭皮,又瞪著眼珠一動不動。
巡夜大鬼舉起了叉。
滿成的心呼地躥到喉嚨邊。仍然瞪著眼珠一動不動。
撲嚕……擦!鑼鼓點子急得很。
一道白光。
滿成打個哆嗦,緊緊閉上了眼。
只聽得一聲慘叫。
滿場嘩亂。
滿成怎么也沒想到,那叉叉著他爹了。
正是爹弓著腰向棺材跑過來的時候,——他是不是發(fā)現(xiàn)滿成了?那雪亮的叉嗖地叉進他后頸窩里。
誰也弄不清楚,那叉怎么偏過木柱,飛向臺下了呢?扮巡夜大鬼的戲子說,舉叉的時候心里突然一陣慌,手顫得厲害,想著要出事,要收手也收不住了。
村里找戲班子論理。本家說,早說過演不得,你們偏要演呀,而且,人要跑到棺材那里去做什么呢,棺材煞氣好重!
理沒論上,不過,戲班子沒要那棺材的酬金了,棺材就給了滿成的爹。
出殯的時候,戲班子也吹吹打打地送。滿成的娘由幾個女人架著,哭得昏天黑地。
滿成沒哭。他披麻戴孝,手拄哭喪棒。一雙眼呆呆地睜著,腦子里空洞洞的?;ㄗ拥谝慌耘阒?,手里端著銅水煙壺,卻一口沒抽。
又過年了。村里的又要請戲班子了。
滿成的娘對滿成說,我家也扎個野鬼吧。她嗓子還啞著。自從為滿成的爹哭啞了嗓子,就一直啞著了。
滿成咬咬嘴,大聲說,扎個野鬼!扎個野鬼!
滿成就和娘一塊扎。扎了個老大的,比花子家的野鬼還高半個頭。套上滿成爹一件舊衣衫,臉是滿成用一張草紙畫的,三只眼,長獠牙,很兇氣。
只等著小鬼來捉了。
演戲那天好大的雪。整個天空麻麻點點。卻沒有一絲風,因此并不覺得太冷。何況有戲看就更不冷了。大人們大都披著蓑衣頂著斗笠去看戲,有錢人家便撐一把油紙傘。實在有耐不住冷的老人,就抱—個裝了火紅柴炭的烘籠。氣氛是熱鬧得很了。
滿成倚著門框,望著門外的雪,等著從那雪地里沖出一支隊伍來。
今天誰當小鬼頭呢?娘能不能把他們最先喊到自己家來呢?滿成想。
又點點頭。肯定會的。于是又扭頭看桌上的籃子,那是娘炒的一籃花生。
遠遠的鑼鼓傳過來,熱熱烈烈,震得滿天雪花亂顫。
滿成臉上漸漸地有了迷茫。怎么有這么久的鑼鼓?早該沖出來捉野鬼了啊。
一個人影出現(xiàn)了,在紛亂的雪花里慢慢走來。
那是娘。滿成一眼認出。
娘緩緩走近了,一腳一腳十分吃力。
滿成垂下了腦殼。
娘連頭上身上的雪花抖也不抖就走進屋,坐在凳上,一聲不吭。
滿成問,娘,不肯先來我家了?
娘嘆一口氣,嗓子哽咽了,沒有小鬼,一個也沒有。
滿成怔住了,大睜著眼。
家里都不準自己的孩子當小鬼了。說是,小鬼當多了沾上煞氣,娘沉沉地勾著頭。
滿成張大了嘴。一會兒,也勾下了頭。
好一陣,娘慢慢起身,走到滿成身邊,拉著滿成的頭,說,我們自己去把野鬼拆了吧。
滿成點點頭。跟著娘往屋后走。
門外突然響起個聲音,野鬼野鬼快出來,閻王要你下火海!喉嚨是使勁鼓著的,卻藏不住嫩聲嫩氣。
滿成轉身奔到門口。
門外站著個小鬼頭,戴一張馬糞紙做的尖尖角,臉上用鍋灰和米花紅水畫得烏七八糟;穿的是一件老長的青布衫,罩住膝蓋,滑稽得很。
滿成一眼認出,是花子。
花子氣勢壯壯,用竹劍向身后空空的雪地一揮,喝令,搜!然后一頭沖進來,穿過堂屋,直奔茅房。
滿成趕緊也跟著跑去。
花子跑到野鬼身邊,將劍往地上一插,雙手抓住野鬼腳下的竹棍,卻撥不出來。她朝滿成喊,快幫幫呀!
滿成跑上去,抓住竹棍,嗨地一聲,野鬼拔出來了。
噢!花子歡呼勝利,又接過野鬼搖搖晃晃舉起頭。
滿成娘趕緊往花子衣兜里裝花生。一把一把使勁裝。
夠了,夠了!花子叫起來。然后又鼓起喉嚨喝一聲,將野鬼推下火海!扛著野鬼沖出了門。那樣子全是學了滿成的。
滿成追著跑出去。追上花子,問,你怎么來了昵?
花子眨眨眼,說,我偷偷跑出來的。我爹不準我出門,說捉野鬼會沾煞氣。還說,你當小鬼頭沾了好重的煞氣,你爹就是你害死的。花子停一停,聲音低下去,我也有點怕,當這一回,就不當了。
滿成久久瞪著眼,呆呆立著。突然,他腳一頓,搶過花子肩上的野鬼,扛著就跑。
花子叫起來,哎哎,你不能的!不能的!
滿成發(fā)狂地跑,雪地里留一線歪歪扭扭的腳印。
他一口氣跑到坡上,跑到爹的墳前。
爹的墳也全被雪蓋住了,像個老大的雪饅頭,在漫天大雪里默默聳著。
滿成將野鬼摔到墳頭上,掏出衣袋里的火鐮子和紙引子,一邊狠狠砸火,一邊哭喊,爹,爹,我害死你了,我害死你了!
花子氣咻咻趕來,掏出衣袋里一盒洋火要劃,說,滿成哥……你別燒……我是小鬼頭呢……
滿成重重甩開花子的手,不要你燒!不要你燒!你不是小鬼頭!
花子裂裂嘴,眼里也漫上淚了。十分委屈。
滿成仍然放聲地哭,爹,爹,我再當一回小鬼頭,給你燒野鬼了……
野鬼燒起來了,將滿成一臉淚水映得紅紅的。
野鬼燒完了,滿成也止了哭。他站起來,怔怔地望著坡下遠遠的戲圍子。
熱熱烈烈的鑼鼓聲飄過來,夾著一陣一陣的驚呼。
花子挨著滿成,怯怯地輕聲叫,滿成哥。
滿成沒應,眼珠子一動不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