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黎夢龍
我一生未離開過河流,但我從不關(guān)注河流的方向。
從西洞庭到東洞庭,這條百里大河縱貫我的故鄉(xiāng)。
兒時,我到碼頭邊乘船,先要有小木船遞送,穿過洪水泱泱的楊樹防浪林,才能登上喘著粗氣的慢班船。順流而下,我不知道它的流向,也不知道它的遠方還有多遠。
它叫赤磊河,在我成長的版圖上,一路向北。
多少次漫步河堤,望河中終年不停的各種船舶,大大咧咧來往,望兩岸長堤上的行人、堤坡上的牛羊,都如同老樹干上的嫩芽。
因為親近,我覺得它窄了、細了、靜了,甚至于躺在河坡的草地上,感覺大河如同身體中的一脈血管。
人到中年,大河忽地又從我心中復(fù)蘇:半生的坎坷,無非大河清浪之幾行!
在這個壯麗的黃昏,河的上方金鱗閃閃,河堤下是遼闊的平原和村莊。我默立于河岸的水泥碼頭上,風(fēng)從河那邊吹過來,有點青草、炊煙、米飯的香味。我知道河那邊還是平原和村莊。
如果波浪只是河流的心情,不需要傾聽,止住一念就能感受河流的深廣——在古老的洞庭大水系,哪怕是一截啞河,都是水的精靈,向北,然后改道歸于東海!
僅僅是一河之隔,有多少東西從不過河!
這時,我仿佛聽到了兒時宏闊的濤聲——大河依然向北,我的逝水,在河上方!
江水千里迢迢,穿過湘西南莽莽大山,穿過湘中漠漠平原丘陵,一路趕到洞庭湖邊。
一聞到湖的呼吸,江水就靜了,一層層清波列隊走進湖口。
迎接她們的是灘頭茂密的青草,以及幾株殘留的楊樹樁。
那個老漁夫也走了,搖走一葉窄窄的烏篷船,拖走一掛黑黑的舊網(wǎng),就像扯去了江口的一塊補丁。
遠遠的江堤上,青青草叢間,矗著一塊石碑,石碑中央刻著幾個猩紅的字:資江口。
這是在提醒不相信的人:看啊,這靜的水、深的草、堤腳凌亂的麻石,就是資江口!
一只白鷺從浮云與葦蕩之間穿飛過來,誰說她不像一萬年前的那一只?
她不一定落在資江口,但一定是來看望資江水!
那個年代,挖一條運河,只需要一句口號。也許是一萬個農(nóng)民的汗水太咸,運河多年不怎么長水草。
河水清亮活潑,運糧的木船在纖謠的牽引下沉穩(wěn)前行,浣衣姑娘的長辮柳條一樣探入水中,牧鴨人的竹竿,指揮一個大合唱團……
三十年水路,四十年陸路。
當(dāng)水井和車輪催生新的鄉(xiāng)村時代,故鄉(xiāng)的運河什么時候成了一條青青的草河:各種水草從兩岸擁擠過來,長長的河道只露出零星的水面。
當(dāng)河水不再需要走出故鄉(xiāng),水草們像當(dāng)年開挖運河,齊唱一個“綠”字,浩浩蕩蕩將運河改版!
運河兩岸是樹林,是人家,是菜地。清晨,河邊輕霧繚繞,我看到一個老者在提水澆地。他彎下腰去,草把他淹沒;他直起身來,草把他托起。就像河水,漲退之間,都把水草暖在心口。
岸邊還有不少墳地,亡者們年青時一定參加過開挖運河,現(xiàn)在他們都匿藏在草中,像水草一樣與運河親切交談。
在洞庭水鄉(xiāng),所有水一樣的光陰,可以行船,可以長草,都一樣恬淡、素凈!
午后,河灘邊的小樹林里,一群羊在默默吃草。
夏草高出羊的頭,小樹高出草的頭,風(fēng)高出小樹的頭,藍天高出風(fēng)的頭。
所以,羊的幸福還未一層層剝開。
然而,認(rèn)真吃草的羊群已經(jīng)完成了對幸福的咀嚼。它們偶爾抬起頭,將嘴角的草香撒進小小的一陣風(fēng)……
寧靜的午后,一只羊忍不住咩了一聲,只是清亮的一聲,就像給時光拉了一下剎閘——那流動的陽光、暖風(fēng)、草葉都停下來,歡喜諦聽。
那樣的快樂準(zhǔn)是在心中停不住了,像不遠處河叉內(nèi)的紅蓮,在碧葉間輕輕一閃,就把淺水中的心事透露。
這時候,我們?nèi)ビH近一群羊,心里不要有金屬,手里也不要有花朵,否則,在一只被羊群驚起的蝴蝶看來,都是可笑的!
就變成一朵白云吧,站在羊群的上方,讓羊群悲憫我們:喔!還有兄弟,尚在天空尋找青草!
一只白鷺飛起。
一大片陽光亂了,一大片湖風(fēng)亮了,一大片水波重新起步。
一只白鷺或許太孤獨,它帶著原始的光明,在同一片水域飛起、落下,仿佛是一朵憂郁的浪花,讓天空和湖水都心痛。
一只白鷺展開雙翅,就像光焰忘情地一閃!
我們傾聽湖面千年瀲滟的行吟,那天的藍、云的白、水的碧、草的青……是一只白鷺豁亮的音符!
一只白鷺飛起。
空間,好像被撕開了什么。
白鷺想打開一扇門,張開翅膀以后,它發(fā)現(xiàn)根本沒有門。
它撕開的是胸膛、是天空、是湖水、是草灘,是亙古流動的恩澤。
一只白鷺仍將飛起。
冷冷的月、暖暖的星、失眠的風(fēng),夢中的水花,擦亮第一縷晨光,好像是白鷺溫柔的翅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