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港
一下鄉(xiāng),我就相中了喂牛這活兒。雖說牛圈味兒不好,瞎虻、蚊子賊多,可是自己一個(gè)屋,安靜,怎么看書都沒人管。我就當(dāng)了牛圈的“官”。
從四隊(duì)調(diào)來一頭紅白花母牛。這是人家的“扔貨”,脾氣賊大,不聽使喚,凈惹事??疵医兴盎ㄗ印?。
剛來不幾天,它就跑回了四隊(duì)。任鞭子抽、棍子打,這花子說什么也不回來,硬是往后捎。等將它弄回來,我已渾身濕透。我給它穿上鼻角,把韁繩繞在樹上,換上新鞭梢,正要開打,打更的老余頭擋了鞭子:“為啥打?它錯(cuò)了嗎?它是去看犢子??纯礌僮?,是錯(cuò)嗎?”我害怕老余頭的眼睛,就扔了大鞭。
過了不幾天,車?yán)习遄诱尰ㄗ舆M(jìn)轅子,沒想到,它一個(gè)前躥,帶著韁繩,又奔四隊(duì)跑去。我跟到四隊(duì),見花子正跟一頭小牛,蹭身摩臉。那小牛往花子身上一個(gè)勁兒地拱,花子的舌頭伸出老長,把小牛身上舔出一道一條的光亮印子。一大一小的牛緩緩走著圈子,長短高低地哞哞叫。我再也不忍上前了,就擇一處陰涼兒坐下。紅日如火,照在白樺林中。炊煙升起,蒿子灰味混著麥香在濕氣中彌散。該是回家的時(shí)候了。
四隊(duì)出來了人,揮叉子沖花子母子而來。我忙起身,擋住叉子,說:“我的牛,我管!”就攏了牛頭,摸它下頦,摸它頭頂?;ㄗ硬讲交仡^,走出不遠(yuǎn),哞地長鳴一聲,牛犢也是哞地長鳴一聲,花子這才跟我向回走。
從那之后,一有農(nóng)閑,我就牽花子上四隊(duì)?;ㄗ訌拇藰O聽我話,讓干什么就干什么,從不耍犟。
我們隊(duì)到七隊(duì)有條近道,叫“狼道”,因?yàn)橐?jīng)過一窩狼的地盤。狼從不進(jìn)村,也從不傷牲口,但是人、車要是進(jìn)了狼道,它們就站在高地上怪叫,就前前后后地跟著。有急事,我們就走這狼道,但是牲口就不敢了,馬一到這兒就毛;牛一到這兒就著屁股往后退,說什么也不肯走;驢更完蛋,一到這兒,就拉了胯,尿個(gè)沒完。
上海人寶根要回家,他在上海的娘病得要不行了。到七隊(duì)再坐送糧車正好能趕上火車。這是急事這是大事,我就應(yīng)了寶根:“我送你,有車?!闭l的牛也沒打狼道走過,但是,我總覺得,花子能聽我的話,走得了狼道。
這里的山路其實(shí)不是路,光套一個(gè)牲口是不行的,可是走的是狼道,我只套了花子一個(gè),怕的是別的牛“尿唧”了,花子也跟著“尿唧”。
果然,一進(jìn)狼道,榛樹棵子里就有狼耳朵晃悠了?;ㄗ诱鞠虏蛔吡?。我跳下車,摸出一把碎豆餅,拍拍花子腦門兒,摩挲它的脖子?;ㄗ由焐囝^卷光了豆餅。我走在前,牽著韁,一邊走一邊哼起歌來,花子這才跟我走??傻搅藰淠咀蠲艿牡胤剑恢焕蔷棺谲嚽?,雖說沒有撲上來的架勢,但也沒挪窩的意思。這回花子可不走了,頭一甩,脖一揚(yáng),想要“掰道”。我一看壞菜,這要是控制不住,它非帶車跑回隊(duì)里不可。我兩手拉韁,就勢盤腿坐在地上,喚寶根也坐下,兩個(gè)人慢慢地抽煙?;ㄗ舆@才穩(wěn)下神,不亂動了。抽完三支煙,那頭狼看看也沒有啥意思,就站起來慢慢地走沒影兒了。我拉著韁,一直把寶根送到七隊(duì)。他趕上了火車,回到上海的家,看到了媽。
從那往后,這一片算是出了奇事:有牲口敢走狼道了。
隊(duì)上批給小光一車柴,小光給花子套車去拉。誰能想到,竟就出了大事。
小光狠實(shí),車裝得老高,走在道上又離了轍兒,花子一腳踩塌了瞎么杵子(鼴鼠)洞,一車柴翻了下來。登時(shí),花子的腿就給別折了。小光跑來喊我。
我一看,這個(gè)心疼——花子的腿已經(jīng)不是直的了,舌頭一半嘴里一半嘴外,眼睫毛上沾著草末、黑土。我拿帽子轟散了瞎虻、蠅子,擦凈了花子臉上的土和嘴邊的沫子。我把著花子的傷腿,大家一齊使勁兒,這算是將花子抬上了車。路上我說:“這事就咱們哥兒幾個(gè)知道,跟誰也別說?!贝蠹尹c(diǎn)頭。他們當(dāng)我是護(hù)著小光,其實(shí)我是想,牲口一折了腿,就廢了,就得宰了吃肉?;ㄗ訉⒆兂芍笈H猓较胛以脚?。
我揉了一土籃子接骨草,糊它腿上,用布條子纏好;又扣下其他牛的豆餅,多給花子吃??墒且惶煊忠惶?,它就是不見好,皮松了,骨頭在皮下聳起來。
那天,隊(duì)長來了,指著我說:“你小子!牛傷了怎么不報(bào)?”
“嘿嘿,小傷?!?/p>
“小傷?當(dāng)我不知道?都?xì)埩耍 标?duì)長回頭沖獸醫(yī)說,“打報(bào)告,報(bào)淘汰?!?/p>
“淘汰?那可不中!”
“哎呀嗬,你也牛上了!不淘汰咋整?白吃草料!”
隊(duì)長走后,我用了九牛二虎之力,將花子弄到了柞樹林里。唉!這花子,要是能跑就好了。老實(shí)點(diǎn)兒,別出聲,人家要?dú)⒛懔?。知道不?/p>
過了幾天,我又去看時(shí),花子已經(jīng)沒了。我忙跑往食堂,那里人進(jìn)人出地忙著。大樹根兒那兒,一個(gè)人正拿鐵锨蓋那紫紅紫紅的血。我的心忽地一沉,哇地叫了一聲,一腳踢在石頭上。
就是那天,收工時(shí),剩下的牛全瘋了一樣,鍬打鎬刨也不管用了,一直奔食堂沖去,圍成一圈,哞哞哞,叫得人心一顫一顫。
我沖隊(duì)長說:“這活兒,我……不干了!”
“不干了?不干拉倒,鏟大地去!”
我就離了牛圈,再也沒回去。打那往后,食物再少,我也見不得牛肉。
[責(zé)任編輯 吳萬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