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純
1
這次新來的是一頭孟加拉虎。
他擅自稱它為孟加拉,把它牽入籠中,結(jié)束了疲憊訓(xùn)練的一天。然后搭公交車歸家,吃晚飯,檢查女兒的作業(yè),看電視新聞,一頭虎的到來并沒有改變一如既往的生活。
看完電視,他躡手躡腳地上了床,以為美云已經(jīng)入睡了。
“如果我和她掉進了水里,你會救哪一個?”
是什么久經(jīng)不散的夢魘,成了她心里一條堅如固體鈣的刺。通常發(fā)生在午夜睡夢降臨之前,她就如醉酒的婦人喃喃不休,寬大的更年期骨骼在日間疏松,入夜后卻如發(fā)育期的海魚,生長迅猛,尖銳,且沒有規(guī)則。他驚異于她充沛的執(zhí)問能量,他明白又是來源于對記憶的過度想象。這次是防不勝防,冷箭般刺著了他的脊椎和腰。他一般背著睡,是唯恐一轉(zhuǎn)身就督見一副森森的白骨架。
他想轉(zhuǎn)移注意力,便想象起白天那頭孟加拉虎吃一塊巴掌大,血管叢生的生肉時,會不會用密布著刺針的舌頭,挑揀著肉里可能不存在的骨針。他對自己說,明天記得幫孟加拉做體檢。
這個“如果”是誰,是多年前差點溺死于羊水中的女兒,關(guān)系失和的母親,還是婚后五年不期幽會的情人。連她口中的“ta”是什么性別都不清楚。不知道,他想轉(zhuǎn)個身,想起只能翻到另一側(cè)時,他翻到一半的身體便選擇了仰面躺著。他摸著自己的額頭,順著寬闊的額骨上去,毛發(fā)日漸松軟的天靈蓋,在四十歲之前還能拔到幾根早生的白頭發(fā),他對此便無所抱怨了。他很想敲一下自己的腦門,聽聽這個腦袋里攪動的零件聲?,F(xiàn)在怎么樣了。誒,給個回音吧,但是又怕出來的是空蕩的悶響,又怕吵醒她。休眠中的海魚如同巋然不動的教堂,他便輕貼著她的腿,安撫的鼻鼾如同年久失修的鐘聲。
第二天,他帶體檢完的孟加拉虎走出了鐵籠。今日的訓(xùn)練重點依舊是游泳,他在水下指導(dǎo)它做一系列的動作。這頭虎會潛水,他用繩子拴著肉塊,引導(dǎo)它作各種各樣的浮游,曲線型路線滑動,控制撕咬的頻率。它有著極高的識水天賦,優(yōu)美的潛游仿若深海不曾被發(fā)現(xiàn)的水怪,在水下,孟加拉依舊是一頭虎的動作和神態(tài),他在游泳池里安置的攝像機都完整地記錄下了這些。
午飯時間,他沒有把虎放進圍欄的參觀區(qū),他拿著裝肉的袋子走到池邊,那頭生靈正趴在池邊舔舐自己的皮毛,聞到了肉的氣味,它瞬間轉(zhuǎn)身,雙目炯炯地盯著他,肌肉順著肺部抽動,咻咻的鼻息噴出水花。
這是一頭發(fā)情期的虎,沒有及時安排配偶,讓它在饑餓之后更加焦躁不已。它的毛孔發(fā)熱,汗水撲哧撲哧地冒著。和一對湖藍色的眼睛對視,馴獸師感覺自己的心臟已被五花大綁,他不禁贊嘆這緊張著的肌腱,對稱的花紋三角頭顱,帶著一種不咆哮不足以表達的美感。他頓時不敢輕舉妄動,他知道它的一念之差就能躍出一條流暢的弧線,把他徹底撕碎。他從塑料袋里隨手取一片肉,不符常規(guī)地扔過十米見外的地方,他看見了時間定格時虎躍起的身姿:頎長秀麗,紋路畢現(xiàn)。
虎把注意力轉(zhuǎn)移到了食物上。他觀察了虎撕咬一塊豬里脊肉,毫不留情,力道兇狠,生物界對獵物的直覺和本能宣泄在了一塊塊死肉上,動物的吃,睡覺和交配,都野蠻而合乎常理。人不也是動物么?
他躺在游泳池邊,枕在四方形淺綠云母石階上,頭發(fā)沾著水,孟加拉很快將那幾塊肉咀嚼殆盡,它開始在水池邊踱步,一聲不響走到他的身邊,他看見它陽光下藍冰般的眼神,再次對視,他心無恐懼?;⒍鬃谝幻组_外的地面上,氣定神閑面朝水池,呼吸渾重,背脊起伏,帶著空氣熱浪的獸氣又讓他警覺起來。他攤開四肢,遠遠望過來,棕色的皮膚就像被慘烈撕開的獵物。他摸著孟加拉在瓷磚上的側(cè)影,一陣風(fēng)過來,瓷磚上的陰影依然冰冷安靜,而他和虎的影子在水中破碎交織,就像一只虎就此走進了自己的身體。
他安心地睡了一覺,就像睡在一只大家貓旁邊一樣。風(fēng)疾疾地吹過水面到達臉頰,鼓脹的耳膜發(fā)出悶實的嗡嗡聲。專用的池水漂白劑的氣味貼著瓷磚逶迤而上,能讓人夢見醫(yī)院、陽臺和給動物治療感冒的粉末等等。他夢見學(xué)生時代某個踢球的晌午,女友洗好的球衣在陽臺上被風(fēng)扯得嗤啦響,一張寫著數(shù)字的白布,寬得可以裝下一個年輕力壯的身體。他打了個冷噤,池水過濾過的風(fēng)太冷了。
他的馴獸本領(lǐng),是從一個叔父那里學(xué)的,叔父在村里的一個小馬戲團里訓(xùn)練猴子,周末到他家做客。小時候見面,他會偶爾帶來一小撮猴毛做成的毛筆,毽子,或者其它小玩意給他。那時候覺得好神奇,在同學(xué)的中間,只有他一個人有猴毛做成的玩具,那時的叔父虎背熊腰,萬千猴子在麾下,就像他無比崇拜的美猴王。他求著叔父帶他去看猴子,放棄了繼承家里的商店事業(yè),跟著叔父去了鄉(xiāng)下。
美猴王在兩年之前去世。他繼承了他的一手耍猴絕活,動物園的猴子不在表演范圍,他就從飼養(yǎng)保育員做起,跟大體型的動物做接觸。孟加拉醒了,伏在他的身上,頭對準(zhǔn)他的腹部猛地一擊,咬他的喉嚨,長刺的舌頭粗糲地劃了他向上躍起的臉,它氣定神閑地挖開一塊棕色皮膚,嗅了嗅組織液和血,內(nèi)臟發(fā)出捽破塑料泡的聲響。
被襲的夢沒有阻止他自顧自地睡去?;l(fā)出一聲咆哮,跳入水里,涌起的水浸向了他的額頭和眼睛,他大叫一聲,跳了起來。
2
他在計算機前看著錄像,女兒跑過來看。
“這是游泳的老虎嗎?”
“它是新來的,叫孟加拉?!?/p>
“你們太殘忍了?!?/p>
“為什么?”他看著女兒說。
“老虎不會游泳的,”她盯著他一字一句地說,“是你們教它的,而且又讓它一個人孤零零地去表演,這樣它不開心的?!?/p>
女兒十歲,一副大大咧咧的樣子,連走起路都給人同手同腳的感覺,“什么時候可以看表演呢?”她轉(zhuǎn)移了話題,忘記了剛才對老虎的同情。他們一齊坐在屏幕前,看虎潛游在水底。她不時問他一些“是會游泳的虎媽媽生的嗎?”“它們憋氣的時候肚子像氣球嗎?”“虎媽媽生了十只虎,里面有一只虎會游泳,請問不會游泳的老虎有幾只”諸如此類的問題,他抱她坐在腿上,拉慢了播放的速度,畫面中的孟加拉變成一只緩慢飛翔的斑紋肉蝴蝶。她毫不驚懼地看完它的整個捕食過程,最后一個鏡頭,是虎兇猛猙獰的眼神的近距離定格。
“虎媽媽生了一只會游泳的小虎崽,有九只不會游泳的小老虎。當(dāng)然,她還會生很多的老虎?!?/p>
“虎爸爸呢,是不是也會游泳?”
“那我就不知道了?!?/p>
“爸爸,什么是偷生?”
他的下巴抵著她柔軟的褐色頭發(fā),虎在鏡頭里的影像,慢速的分解比真實的情景更為駭人,但他不是被虎嚇到,她冷靜無知的發(fā)問讓他發(fā)怵,猶如抱著懷中溫軟的小東西不應(yīng)有的背脊發(fā)涼,猶如在某個有漂白味道衣服嗤啦啦響的晌午災(zāi)難。
“阿壞說的,你也不知道是什么吧?!彼焓质炀毜仃P(guān)掉錄像窗口,“你還是帶我們?nèi)ガF(xiàn)場看吧,這樣我都看不到你?!?/p>
“好不好?”她抬頭揉揉疲倦的眼睛,曾抱著她去看小丑氣球和金魚的小眼睛,裝滿了素未謀面的孟加拉的樣子。她還沒見過真正的老虎,虎對于她來說,是和餅干盒上的浣熊和迪斯尼跳跳虎同個概念吧。黑色背景的計算機屏保像膠片,映出父女依偎的自照像。幾年前帶出去的時候,還有人說長得像他,后來都只說越來越像美云。他摸摸她的鼻子,額頭,根本就是他的骨架摹本,他的這層皮正逐漸松弛得脫離肉身,終有一日,他會穿著自己松懈如球衣的棕色皮囊在街上走來走去,一個女人走過來指認出他,這是父親,所有人紛紛掉頭,是父親,她站在他的旁邊比對,同樣的五官輪廓和走向,他像秋葉般蜷曲佝僂的身體,她毛茸茸的微微冒汗的臉的側(cè)光,他別無所求,要的也就是這么一幅可以被命名的父女之像,就算那時他的皮囊已經(jīng)長出了雞皮一樣的疙瘩。
她呼呼地睡起了大覺,他像往常一樣抱著她到臥室的嬰兒床。從小有認床的習(xí)慣,那張床便一直容納著那副瘦小的身體,那張床好像是樹,可以貼合著她的身體生長而生長,還是他們之間,一直都只是搖籃與嬰孩的關(guān)系。
愿你無虎入夢,他親吻她的額頭說。
3
他想起了鄉(xiāng)下耍猴的叔父。
他翻起了抽屜底的舊相冊,里面有一張他們的合影。叔父的體毛奇長,膚色黝黑,隆起的顴骨,活像一只大體型的黑色猴子,他一手搭在他尚是瘦弱的肩膀上,是父親搭著兒子的姿勢,一手擒著耍猴的鏈子,背景是一片假山,千萬猴子猴孫的王國。他到晚年的臉色越發(fā)黧黑,像極了一位德高望重的猴王,在他的一只手被一只猴折斷之后,他也不再耍猴,每天來回踱步在那些假山之間,有的猴子躲開他,有的徑直拿起水果皮扔他,他站在它們中間,漠然看著它們長大,稱王,繁衍,然后衰老,他帶著一個鬼魅般金靴鳳衣的美猴王影子,影影綽綽地踱步,他擔(dān)任著這個監(jiān)護人的閑職一直到他死去為止。
“猴子還是比較通人性的,”他覺得叔父是在為猴辯解,“你要記得,步入社會,要學(xué)會忍讓三分,三十年河?xùn)|三十年河西,子子孫孫無窮盡,野獸和人都同個道理?!彼钢^上一只年輕氣盛的新猴王說,它不滿地向他齜牙咧嘴,啐了他一臉的口水。
叔父去世的時候,村里正在做一場孫悟空大鬧天宮的戲。他相信那些溫飽無憂的猴子們一定在吱吱喳喳,面朝西方,念著這位死去的猴王。
他把照片合上,耍猴的行當(dāng)已經(jīng)不時興,在某個清晨,在猴王的一聲長嘯中,被放生的那群猴子投奔了莽莽的山林。之后,他再也沒見著它們,它們的生死去向再也和他無關(guān)。而他的記憶也在那個時候,開始投入了一場私奔式的逃亡之中。
他翻著相冊,叔父的容顏在相片的順序中發(fā)生了神奇的回溯,六十,四十,三十五,他默念著他的年齡,仿佛跟著他走過了時光隧道。他二十八歲,他還是個新生的嬰兒,躺在襁褓里接受這位長輩的檢視。嗯,骨骼不錯,可以當(dāng)個領(lǐng)袖,統(tǒng)領(lǐng)什么的角色。他在他高處的眼睛里,看到了一場皮影般的猴戲。
后面一張是和美云的合照,那時候女兒在她肚子里已經(jīng)呆了三個月,他們的背后是海水和白云,有暢游的人和魚,有椰子樹。
叔父執(zhí)拗地挽著他的手,將他拖離了眼前的場景。走,走,跟我到鄉(xiāng)下去,他高大沉重的背影是無可違背的旨意。那個時候他也認為,去鄉(xiāng)下的決定是正確的。他的家族出了事故,超生了的哥嫂一齊逃到了娘家避難,卻讓他的孩子變成了一個非法的存在。頂包,這個已經(jīng)放出了風(fēng)聲,讓他想起來就連發(fā)噩夢的說詞。他們連夜丟了魂一樣收拾了行李,匆忙逃到了叔父庇佑的大山里。
那時候的馬戲團還沒有倒閉,他繼承了叔父的事業(yè),為的只是掙錢糊口,計劃生育的熱潮也掃蕩到了這個鄉(xiāng)下,村里的長老們因為他叔父的關(guān)系,對他照顧有加。而懷孕的美云對鄉(xiāng)下生活感到咬牙切齒,她知道這根本不應(yīng)該由她來承擔(dān),她坐在發(fā)黑的煤油燈下抱怨連連,妊娠的反應(yīng)和盜汗讓她幾近抓狂。
他像哄小女孩一樣將她摟在懷里,跟她講小時候抓螢火蟲和偷瓜的趣事,跟她講沒有燈火的村落能看到牛郎織女星,猴子們在井里撈月的故事?!昂镒樱悴灰抑v猴子!”她一把推走他,“你不知道那些猴子有多煩,他們竄上竄下鉆進房間,叫個不停,簡直就是魔鬼,生下那么多魔鬼干什么!”她尖叫著捂住耳朵,他也捂住了耳朵,阻止這個世界的尖叫。
“火車,你沒搭過火車吧?!痹谝粋€清晨里他對她說,如果你不愿意呆在這里,我們可以坐火車離開。
“我哪里都不去,我要回家?!?/p>
他們搭火車回家,在道聽途說了他們所在的鎮(zhèn)還在嚴抓計生的時候,他動搖了回家的信心,然而美云不肯回頭,在他看來,那是一種和魔鬼做交易的堅決。
“就算死,我也要回去,孩子不要就不要了,我不生了?!?/p>
他幾乎是用拖扯的方式挽留住了她,到了火車中轉(zhuǎn)站的時候,他意識到第一次搭火車的沿途并沒有讓她感到快樂,相反是無休止的爭執(zhí),嘔吐,和對恐懼的描摹。他穿過站臺,為她買一個蒸玉米,轉(zhuǎn)過身時卻發(fā)現(xiàn),長椅上的美云不見了。
他的眼前是巨大的蒸汽火車,延伸出去的鐵軌盡是鋼鐵和煤灰的路,四周都是沒有去向的山林,美云是逃走了,跑進了山林里么?他癱坐在椅子上,聽到火車長鳴催命劑般的笛聲,像是猴的嘶叫。一群一群的猴經(jīng)過山坡,停住了腳步,雙目炯炯地盯著他,他淚眼連連地問那些路過的猴子,美云是跟著你們進了山,還是已經(jīng)被山里的老虎吃掉了?
4
她最終還是生下了孩子,愛她如珍寶。
5
表演的日期到了,動物園的表演會場上裝點著氣球和彩條。他穿著平日里穿的深藍色訓(xùn)練服,而孩子穿上了亮色的連衣裙,讓他一眼就從觀眾席中認出了她。來,和爸爸揮揮手,她揮揮蓮藕般的手臂。孟加拉虎從鐵籠里放了出來,引起在場者的驚呼。他們先做暖場表演,撿球,跳鐵圈,他指揮著它做著各種高難度動作,激動得熱血沸騰。這頭萬獸之王正向他屈膝,他才是王,他能讓虎獸都為之低頭。這頭野獸帶著剛從山林里出來的氣息,他勇猛地拽住了它的腦門,虎沒有絲毫的反抗。于是他伐倒了整片山林的命脈,大地瞬時是一片赤貧的光明。
那只是瓷磚的反光,他對自己說。接下去便是壓軸戲:水中漫步。他和虎一同躍入了水中,會場中央的LED屏放映著他們的水下活動,一切進行得井然有序,虎記住了所有的流程,動作完美無瑕。相對于陸地上的絕對控制,水下更講究平衡與協(xié)調(diào)。不少觀眾看到了水下人虎共舞的場面,伴隨著煽情的音樂聲紛紛落淚。
表演收尾的時候有一個設(shè)計好動作:虎在水中向他撲了過來,水之外的世界,是觀眾鋪天蓋地的驚呼。他看見的是一個嬰孩向他敞開了懷抱,他在水中哭了,哭著抱住了孟加拉虎。
他走出游泳池,接受鮮花和掌聲,看臺上的女兒高興地撅著嘴,似乎在連續(xù)發(fā)著虎的讀音。是的,我?guī)憧吹搅死匣ⅲ麣g呼著向她招手。接著,他在瞬間像中暑發(fā)作般倒下,生命牽扯出了劇烈而不明就里的痛。
她在看臺上向他喊道,爸爸,有虎。
6
他有驚無險地度過了危險期。虎被囚禁了起來接受審判。后來他聽到的說法是,孟加拉虎因為成功地接受了人工授精,被秘密送往了其它動物園進行休養(yǎng)。
“我才不要你死呢?!弊诓〈睬暗拿涝七f給他一個削好的蘋果。
而他知道的另一種說法是,趴在病床前做夢的美云對他說,其實你是救我的,是么,但是你會和她跳了下去。
他不知道跳下去是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