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飛鴻導演的處女作《愛有來生》,由短篇小說《銀杏銀杏》改編而成,是一部浪漫凄美的中國版《人鬼情未了》。在注重人物形象塑造和故事情節(jié)開掘的同時,影片以人鬼戀情和輪回理念展開中國傳統(tǒng)式的愛情敘事,并沒有華麗的愛情語言的濫觴,而是借助意象所傳達恒久原型主題——與復仇緊密糾纏的唯美、憂傷的愛戀。面對影片中“月”、“花”、“樹”、“火”意象帶來的不可阻擋的原型操控力與釋放感,我們忽然找到了深遠的、關(guān)乎愛的生命源頭。
作為二十世紀五、六十年代興起于西方的、一度與馬克思主義批評、精神分析批評“三足鼎立”的批評流派,原型批評由加拿大學者諾思洛普·弗萊創(chuàng)始,主要以榮格的精神分析學說和弗雷澤的人類學理論為基礎,試圖在批評實踐中發(fā)現(xiàn)文學作品中反復出現(xiàn)的各種意象、敘事結(jié)構(gòu)和人物類型,找出其背后的基本形式。
弗雷澤在不同文化背景中透析出相同的神話、祭祀模式,榮格認為原型代表心理上的直覺、行為的可能性。以此為奠基,弗萊建立以原型理論為核心,以文本形式、文學意象結(jié)構(gòu)、文學敘述程序為基點,自身周而復始、各種原型范疇相互聯(lián)系的原型批評體系。1957年他在成名作《批評的剖析》中,集中闡釋了神話原型批評的整體性與神話性理論思想。弗萊從西方文學傳統(tǒng)出發(fā),以歷時性描述與概括希臘神話、《圣經(jīng)》,至當代文學發(fā)展,構(gòu)擬與原型為基石的整體性文學批評觀。他認為,“原型,即一種典型的或反復出現(xiàn)的形象。”[1]P142
原型意象是文學作品中具有原始性、集體性的典型意象,包括具有敘事性、明喻性的神話意象與具有聯(lián)想性、隱喻性的象征意象。神話意象多以人物為主,以神話幻想方式顯現(xiàn)的原型性象征關(guān)系借助于情節(jié)過程直接蘊含在其中,如我國古典小說中花妖狐魅與人之間的象征互滲。象征性意象需要借助于象征表達原型性的聯(lián)想和情緒,如水與生命、白色與純潔、黑色與死亡、大海與神秘、永恒的聯(lián)系等等。
電影《愛有來生》中,“月”、“花”、“樹”、“火”四種表明原型與人類意識時間維度的縱深、連續(xù)性關(guān)系的原始性意象,構(gòu)筑成以愛情為核心的原型世界。
從古至今,月光一路流轉(zhuǎn),凝聚我們民族的生命感情。它高懸于天際,靜思玄想般充滿神秘智慧,通脫一如典雅的藝術(shù),承載文化的深古奧義與審美蘊藉。月的憂傷,與女性相伴,與年歲往復相隨。影片的主題,恰好與其產(chǎn)生默契。
中國文化里的月,與女性的溫馨與憂傷相依相伴。不管蒼茫的原始文化、女性崇拜的遠古,還是科技文明的現(xiàn)代,月亮都是詩化的女性世界的表征。月是女性的失意與憂傷。如《詩經(jīng)·陳風·月出》有云:“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糾兮,勞心悄兮”,愉悅之中滲透出幽怨的相思?!爸袊栏行膽B(tài)的深層結(jié)構(gòu)的基本特色其實又可以成為稱之為女性情結(jié)。說得更形象一些,在中國美感心態(tài)的深層結(jié)構(gòu)中,我們不難體味到一種充滿女性魅力的‘永恒的微笑’”。[2]P126影片中,阿九的面容總是在月光下熠熠生輝。她前世隱忍的愛戀,今生深情的相思,全部寄寓那迷蒙的金色月光中。
月的憂傷在靜謐中顯現(xiàn)哲學性輪回意味。寧靜沉碧的月光,總是給人溫潤、禪悅之感,它有對世俗功利的鄙夷,它有對恬淡生活的禮贊。月晦明圓缺,周而復始,似生命般運動著,似生命般永恒。寬廣歷史在融融月色里顯示出匆匆與深沉;寧靜安謐的神韻與心靈空間相得益彰,從而引發(fā)出妙悟宇宙萬籟之情懷。影片中,阿明與阿九前世因恨生愛,今生相聚月下,生死輪回,蕩氣回腸。
里爾克曾說:“就像月亮一樣,生命也一定具有不斷從我們轉(zhuǎn)身而去的一面,但這一面并不是生命的對立面,而是它向光滿的完成,向豐盈的完成,向真實、全部、完整的存在之領域的完成。”[3]P114即使阿明終轉(zhuǎn)身離去,愛情依然明媚常青;在這樣憂傷但不悲涼的轉(zhuǎn)身中,阿明的醒悟成就了這段愛戀另一種意義上的成熟與完滿。
因為具有女性一般嫵媚柔弱的氣質(zhì),花常常是女性的原型性意象?!对娊?jīng)·周南·桃夭》中的“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子于歸,宜其室家”正是花與美人的文化互喻、互釋關(guān)系的呈現(xiàn)。在“母系氏族社會晚期和上古時期,花卉植物由象征女性生殖器演化為象征女性,進而演化為象征愛情、愛欲”。[4]
影片對“杜鵑花”的演繹正是對唯美、堅貞愛情的禮贊。杜鵑花盛開,阿九和哥哥策馬奔騰,而后遇到阿九;新婚后的阿九靜靜繡著杜鵑花,她把掩隱在冷漠中的靜寂、堅貞的愛戀都繡在了杜鵑花上。愛情,這種牽系道德和情趣的自由、平等、持久、排他的社會情感,這種基于生理基礎的相互吸引與奉獻的審美化男女關(guān)系,是人類文明、道德進步的社會產(chǎn)物。以堅貞美感為本質(zhì)規(guī)定的愛情,才值得我們歌唱與追尋。
遠古時的人們構(gòu)木為巢,依林而居,采擷而食,為林木所庇護。宗教世界里的人們對林木的祭祀與崇拜寄托人們遠古夢想、神秘感情,無論蔥蘢還是凋敝,都透露出無奈的生命悲涼。古老的木崇拜風俗在世界各地流行。人類學家弗雷澤注意到古代保衛(wèi)金枝的風俗。在羅馬附近的內(nèi)米湖畔叢林中,外來的逃奴可以拆掉狄安娜神廟旁的一棵大樹的樹枝,成功后可以同祭司決斗而成為“森林之王”,這截樹枝叫做“金枝”。金枝意味著森林的神圣,而這神圣的權(quán)力勢必會與逃亡、決斗糾纏。這個神圣性獲得的過程,使森林具有了令人敬畏之氣息。而在影片中,追殺的鏡頭掃過深遠的密林與飛奔的馬蹄,為生死之戀的出場鋪排出神秘的原始性氣息。
樹木,滲透人們的家園意識。中國自古有祭木社稷風俗。傅道彬與其導師石聲淮教授合寫的《木的祭祀與木的崇拜》[5]P92一文中,深入闡述了古代社祭是祭木的,這是在傳達人們對樹的崇拜意識。人與自然的分離,標志著人類原始家園的喪失。當人返回原始領地,主人的地位開始退卻,樹木祭祀,桑梓之情,直接呈現(xiàn)出來的是人們對樹木的家園依賴之情。影片中當然少不了這樣的溫情的畫面:春去秋來,繁茂的枝葉與大自然生息律動相契合,于夕光沉靜處靜吐人性靈輝。這是深長的生命體味,與對往古家園的懷戀。
樹木的生命與愛情意味。林木的榮枯代表人的生死,柔條之喜,落葉之悲凝聚人類情感模式。在蒼茫的輪回中,林木已經(jīng)泯滅時間的界限,留下的永遠是悠遠的歷史空間。樹木的沉靜是一種生機。喧嘩騷動的消解不是生靈的湮滅,而是世俗之外的一種新生。影片開場時千年的銀杏樹,翩翩搖曳;阿明的孤魂寄宿于銀杏樹下,癡癡地等待阿九;結(jié)尾時,阿九哭倒在月夜下那棵還是那樣婆娑搖曳的銀杏樹下深情呼喚已去投生的愛人。如此蕩氣回腸中發(fā)人深思,銀杏樹代表的愛與生命的主題昭然若揭。
對火的禮拜祭贊,是原始人類拜光崇明的重要形式之一?;鹫樟灵L夜,驅(qū)散冰冷,為人類帶來生產(chǎn)工具的變革?;鹱鳛楣粑淦鞯耐瑫r,也象征新生。影片中的火是復仇之火,是象征希望與拯救的火。那場大火燃燒得那么熾熱,一如原始人類對太陽與火崇拜儀式中的那般濃烈,一對戀人在火中相約來生再見。生命與愛戀在超越時空中獲得新生。
“月”、“花”、“樹”、“火”意象帶著原型的永恒性,自歷史深處涌現(xiàn)的宏大開闊的力量,在電影《愛有來生》中承載著凄美的愛戀意義。
“茶涼了,我再去給你續(xù)上……”在這聲音穿越時空的回旋中,觀眾和女主人公一起淚濕眼眶?;叵肫鹌星楣?jié),當原始情境被激活,我們心中回蕩的是人類對愛的深切呼喚。當激情再不為滿足耳目口腹之欲時,當朱顏紅唇再不是愛情炫耀的資本時,刻下年輪滄桑的十指再次緊緊相扣,一生何求。
[1][加]諾思羅普弗萊著,陳慧、袁憲軍、吳偉仁譯.批評的解剖[M].天津:百花文藝出版社,2006.
[2]潘知常.眾妙之門——中國美感心態(tài)的深層結(jié)構(gòu)[M].鄭州:黃河文藝出版社,1989.
[3][德]海德格爾著,成窮等譯,海德格爾詩學文集[M].武漢: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1992.
[4]孫詩堯.侗族情歌“花草”意象文化探析[J].凱里學院學報,2012,(1).
[5]傅道彬.晚唐的鐘聲——中國文學的原型批評[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