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福森
茅臺鎮(zhèn)的阿九擅長釀酒。
在茅臺鎮(zhèn),很多人以求得他親手釀的一杯瓊漿為莫大幸事,緩緩咽,細細品,芳香馥郁,流暢肺腑,仿佛整個世界的美妙都融在里頭。
之前,阿九不會釀酒。
那時,阿九他爹嗜賭如命,但逢賭必輸。
阿九很小的時候,他爹就賭錢。很多人賭錢是為了打發(fā)無聊的時間,阿九他爹賭錢卻賭到家徒四壁,一貧如洗,家里就兩間舊瓦屋,有時連飯都吃不飽。
阿九三歲那年,阿九他娘挑一擔冬瓜到圩市賣,中午,傾盆大雨,電閃雷鳴,阿九一個人在家,他爹去賭錢了,阿九怕打雷,一個人躲在廚房柴堆里,瑟瑟發(fā)抖,等他娘冒雨趕回家時,家里成了瀑布一樣,嘩啦啦地往外淌水。阿九娘哭啊哭,哭自己命苦,這輩子攤上這賭鬼,這苦日子什么時候是個頭啊?
幾年后,阿九他爹病死了。
阿九二十歲了,他娘央求媒婆去村里的月梅家提親。月梅模樣端正,身材高挑,阿九一直暗戀她,夜里白天想著她。
月梅到阿九家一看,搖搖頭,深深地嘆息一聲,回去后再也沒有信兒。
阿九家太窮了。
阿九開始墮落了。
他像他爹一樣,沒事時,蹲在村口賭錢。有時,一賭就是一個通宵。他娘罵過,哭過,打過,自殺過,阿九依然賭。
有一天,阿九在賭錢。他一把錢放下去,輸了;又放一把錢,又輸了;再放一把錢,又輸了。阿九摸摸口袋,一分錢都沒有了。
他向別人借,想翻本。旁邊的人誰也沒有借給他——阿九嗜賭如命,誰肯借給他?
這時,背后的幾個人說起了話。
“這是阿九吧,一個賭死鬼的兒子。哎,死賭爛賭,還不是像他死鬼老爹一樣,賭死一世!”
“上次好像有個姑娘上門,不知成不成?”
“成個屁!他那副德性,除非全世界的男人都死光了!”
說話的聲音不大,但每個字都像蟲子一樣,鉆進了阿九的耳朵了。
阿九眼前忽然浮現(xiàn)出月梅的身影來。她向他走來,向他搖頭,向他嘆息。
阿九悵然若失,覺得全身無力,軟綿綿的。
他站起來,擠出人群。
家里,靜得可怕,冷冷清清,沒有一絲活氣。娘躺在床上,有一聲沒一聲地咳嗽著。
阿九再也忍不住了,他哭出聲來,豆大的淚珠一顆顆從眼里滾出來。
“我和我爹不一樣——”
阿九用盡平生力氣,向著空曠的原野一聲大吼,驚得水塘邊雜樹上的幾只小鳥撲棱撲棱地飛起來。
那晚,阿九房間里的燈亮了大半夜。
第二天,阿九起了個大早,找到鄰居二嬸,托她幫忙照看娘。然后,背著簡單的行李,到了茅臺鎮(zhèn)。
茅臺鎮(zhèn)地理得天獨厚,泉水甘甜,稻米飄香,遍地酒坊。古云:佳釀出茅臺。又云:天有德,降甘霖潤萬物,地有德,生五谷養(yǎng)眾生,造酒如做人,不欺天地,去偽存真。阿九曾經(jīng)跟他爹去過一次茅臺鎮(zhèn),喝過一次美酒。那是他平生第一次喝酒。那酒啊,如瓊漿玉露,醇厚悠長,余味蘊繞,久久不能忘懷。
那時,阿九就想,我啥時候能釀出這樣的佳釀???
所以,當他走投無路、舉步維艱之時,決定學釀酒。他要成為茅臺鎮(zhèn)一流的釀酒工匠,釀出人世間最美最純的酒。
阿九進了一間酒坊。此后,他一頭扎進酒坊里。
幾年后,阿九終成茅臺鎮(zhèn)一等一的釀酒大師,聲名鵲起,名噪一時。很多人以求得他親手釀的一杯瓊漿為莫大幸事。
阿九獨來獨往,沉默寡言。每日下班后,獨坐房間里。床下,藏有一瓶酒。那是他親手釀的酒,用他的心血釀成的酒——心酒。
有人告訴阿九,月梅還沒出嫁呢,說不定她還在等你呢。阿九想了想,良久,搖搖頭說,人家哪看得上我啊……
一日,陽光明媚,微風吹拂,阿九走在小巷的青石板路上。忽然,有一個聲音在身后響起,“師傅,我想跟你學釀酒,我想成為阿九一樣名滿天下的釀酒工匠,可以嗎?”
阿九回過頭來,笑了,眼里涌出了淚花,他看見——
月梅笑靨如花,如一朵在晨風中微微搖曳的百合,杏眼傳情,粉面含春,俏皮的眼神滿是柔情蜜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