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紅梅
(西華師范大學歷史文化學院 四川南充637009)
元代是畏兀兒佛教發(fā)展興盛的時期,也是深受藏傳佛教影響的時期。自八思巴被奉為帝師,藏傳佛教作為國教,一直受到元朝歷代皇帝的尊崇。[1]蒙古統(tǒng)治者花費巨資,修建大量皇家寺院,積極舉行各種佛事活動,在全國各地設置各級僧官,促使藏傳佛教在全國各地迅速發(fā)展。此時,畏兀兒佛教也汲取了藏傳佛教之影響,用回鶻文翻譯了大量藏文佛經(jīng),以藏密藝術風格裝飾石窟壁畫。近代在敦煌、吐魯番等地出土了大量屬于元代的回鶻文印本、抄本及千余枚回鶻文木活字,還發(fā)現(xiàn)了刻有六字真言的藏密石窟,這些均表明元代畏兀兒佛教呈現(xiàn)出濃厚的藏密色彩。
目前學界就藏傳佛教與畏兀兒的關系已作過一些研究,取得了顯著成就。張羽新依據(jù)漢文史籍,梳理了元代畏兀兒喇嘛僧,并探討了喇嘛教的流行。[2]牛汝極梳理了回鶻文文獻,甄別出16種譯自藏傳佛教的佛典,[3]楊富學從佛典文獻、語言文字等方面,探討了吐蕃與回鶻文化的雙方交流。[4]近年來甘肅、新疆回鶻文文獻的出土及佛教遺址的考古發(fā)掘也揭示了藏傳佛教曾深入這些地區(qū)。本文在前賢研究的基礎上,利用文獻資料與考古調(diào)查的成果,從宗教典籍、語言文字、密宗真言等方面,探討元代畏兀兒佛教所受到藏傳佛教的影響,并分析畏兀兒佛教的特點。
元初,由于西北蒙古藩王的叛亂及亦都護的內(nèi)遷,大批畏兀兒人陸續(xù)遷居河西、中原地區(qū),來到內(nèi)地從事佛教活動,接受了當時上層社會盛行的藏傳佛教。元朝尊藏傳佛教為國教,極力扶持佛教的發(fā)展,抑制其他宗教的發(fā)展。許多畏兀兒貴族及知識份子順應潮流,皈依喇嘛教,精通漢文、蒙古、藏文等多種語言文字,將深奧的藏密佛典翻譯成回鶻文。有元一代高昌地區(qū)尚未受到伊斯蘭教的武力征服,佛教保持繼續(xù)發(fā)展的趨勢,并融合了藏密的因素。內(nèi)地盛行的佛典在吐魯番地區(qū)幾乎都可找到回鶻文譯本,而元朝備受尊崇的藏傳佛典也同樣發(fā)現(xiàn)有回鶻文譯本。
自14世紀末,隨著伊斯蘭教的武力征服,畏兀兒佛教日益走向衰微,回鶻文字逐漸被廢棄,被阿拉伯文字取而代之。[5]伊斯蘭教的長期“圣戰(zhàn)”使西域地區(qū)數(shù)量眾多的回鶻文及其它文字的佛經(jīng)文獻遭到毀滅性打擊和大規(guī)模破壞。近年來,敦煌、吐魯番等地的考古發(fā)掘使部分回鶻文獻得以重見天日,然而目前所知回鶻文文獻只是伊斯蘭教傳入后劫后余孤的很小很小一部分,可見佛教當年在高昌回鶻王國繁榮的盛況。[6]
據(jù)已刊布的回鶻文文獻,回鶻文佛經(jīng)譯自藏本的數(shù)量不少,約有十六種之多,其中藏密文獻占有較大的比例。[7]元代吐蕃高僧的著作及一些重要的密教部佛典在敦煌吐魯番等地都發(fā)現(xiàn)有回鶻文譯本。薩迦班智達的《甚深道上師瑜伽》、噶瑪拔希的《觀世音本尊修法》、八思巴的《吉祥勝樂輪曼陀羅》及《身輪因明經(jīng)》、《吉祥輪律儀》、《文殊所說最勝名義經(jīng)》、《金剛手菩薩贊》、《佛說勝軍王問經(jīng)》、《文殊師利成就法》等佛典先后被譯入回鶻文,并以精美的雕版印刷刻印發(fā)行。
元朝盛行一時的藏密佛典大多被譯入回鶻文,藏傳佛教中所尊崇的神佛也在畏兀兒佛教中留下了鮮明的烙印。大白傘蓋佛母是藏密中極受尊奉的女神,具有大威力,能以佛之凈德覆蓋一切,深受蒙古帝王喜愛。至元七年(1271年)忽必烈采納帝師八思巴之言,“于大明殿御座上置白傘蓋一,頂用素段,泥金書梵字于其上,謂鎮(zhèn)伏邪魔獲安國剎”。[8]此后每年正月十五日在大都城舉行盛大的迎白傘蓋游皇城活動,二月十五日在大明殿舉辦啟建白傘蓋佛事活動,6月中旬在上京迎白傘蓋。[9]在吐魯番出土了一大批回鶻文《佛說大白傘蓋總持陀羅尼經(jīng)》殘卷,這正是元朝尊崇大白傘蓋佛母的產(chǎn)物。據(jù)李蓋提考證,回鶻文本《佛說大白傘蓋總持陀羅尼經(jīng)》應譯自藏本,而不是譯自漢本。[10]回鶻文殘卷多達50多個編號,屬于元代之作,分藏于德國、俄國、日本等國,除了少數(shù)為手抄本,其他大部分為精美的印刷本?;佞X文印本中采用大寫漢文數(shù)字來標注頁碼,表明這些佛典應刻印于中原地區(qū),而后被攜帶至吐魯番地區(qū)。
《文殊所說最勝名義經(jīng)》是藏傳佛教最為流行的佛典之一?;佞X文《文殊所說最勝名義經(jīng)》譯自藏文,至少有3種不同的譯本。[11]回鶻文本殘卷在吐魯番發(fā)現(xiàn)有近46個編號,其中40余件印本藏于德國吐魯番文獻中心,6件寫本藏于俄國圣彼得堡東方學研究。這些回鶻文殘卷大多為精致的折疊式印本,用大寫的漢字表明頁碼。據(jù)回鶻文題記,迦魯納答思于1302年在大都白塔寺將該經(jīng)翻譯成縮譯本。[12]在敦煌出土的回鶻文書簡(P.4521)中畏兀兒佛教徒特意提到要將安藏翻譯的《文殊所說最勝名義經(jīng)》,及《大般若波羅蜜多心經(jīng)》等一起贈送給友人。[13]森安孝夫認為《文殊所說最勝名義經(jīng)》是由安藏譯成回鶻文的,[14]但從吐魯番出土的文獻來看,《文殊所說最勝名義經(jīng)》在元代應有不同的回鶻文譯本。河西、西域地區(qū)的畏兀兒人都重視修習該佛典,因而留下了許多文獻殘卷。
還有一些藏密咒法文獻也由藏本譯入回鶻文,如《佛頂尊勝陀羅尼經(jīng)》、《佛說大白傘蓋總持陀羅尼經(jīng)》、《大乘大悲南無圣觀音陀羅尼聚頌經(jīng)》、《秘密集會怛特羅》等佛典。這些佛典都發(fā)現(xiàn)有回鶻文譯本,且大多為刻印本,足以表明藏傳密教對畏兀兒佛教影響深入?!斗痦斪饎偻恿_尼經(jīng)》也是元朝較受重視的藏密佛典,其回鶻文本譯自藏本,在吐魯番出土了8件回鶻文印本殘卷,現(xiàn)藏德國柏林。然而,回鶻文經(jīng)卷中卻用漢文數(shù)字標注頁碼,還夾寫著婆羅米文。僅有個別的密宗文獻依據(jù)梵本,譯入回鶻文?;佞X文《佛說決定毗尼經(jīng)》據(jù)其題記,是由畏兀兒國師必蘭納識里據(jù)梵本譯入回鶻文的。此外,回鶻文《無量壽宗要經(jīng)》、《十方平安經(jīng)》屬于元代之作,也譯自藏文。
觀音菩薩作為救世的菩薩,為四大菩薩之首,備受世人的尊奉。藏傳佛教中也有一些關于觀音信仰的佛典,也陸續(xù)被譯入回鶻文,如《大乘大悲南無圣觀音陀羅尼聚頌經(jīng)》、《觀世音本尊修法》、《圣救度佛母二十一種禮贊經(jīng)》等?!妒ゾ榷确鹉付环N禮贊經(jīng)》是禮贊觀音菩薩之化身救度佛母的密藏經(jīng)典,由元代畏兀兒學者安藏譯自藏本。安藏先將該佛典譯成漢文,隨后又譯入回鶻文。[15]其回鶻文殘卷在吐魯番等地出土多件刻本,現(xiàn)藏柏林,其中有2件殘片(編號為U3883、U4235)首部有藏文。還有一件刻本殘卷保存于北京,系折疊冊子式,經(jīng)卷分為三欄,第一欄所繪救度佛母圖像具有西藏佛像之特征,第二欄為2行梵文及3行藏文,最下方為回鶻文,在經(jīng)卷的第九頁赫然出現(xiàn)了漢文“王五”,似為漢族刻工之名字。[16]這是中原雕版印刷技術與藏密藝術融合在一起的完美杰作,也是畏兀兒人吸收外族文明的產(chǎn)物。在一些木刻本中多用漢字表示頁碼,這說明漢族工匠參與了印刷工作,或表明回鶻文刻本可能就是在中原地區(qū)刻印的。
元代回鶻文佛典中既有手抄本,亦有印刷本;大多出土于敦煌、吐魯番等地。從文獻保存狀況來看,吐魯番出土的文獻遭到歷史上人為的破壞,大多為殘篇斷簡的印本;敦煌出土的文獻中有一些保存較完整、篇幅較長的寫卷,如《吉祥輪律儀》,而且在莫高窟北區(qū)第464窟(伯希和編號181窟)出土的回鶻文文獻數(shù)量非常多,瑞典、日本、法國的一些回鶻文藏品就出自第464窟[17]。
元代回鶻文印本精致美觀,運用了當時先進的印刷技術,采納中原地區(qū)“折疊式”、“冊子式”的裝幀式樣,用大寫漢字標注頁碼。有些印本中刻有漢族工匠的名字,甚至在題跋中記錄了印刷地點,諸如大都、沙洲等。近代在莫高窟北區(qū)第464窟及其附近先后挖掘出土了1152枚回鶻文木活字。[18]這些木活字大小、形制、質地、構成完全一致,活字的表面尚存墨跡,足以證明元代敦煌北區(qū)曾是回鶻文佛經(jīng)印刷的重要場所。[19]這些有力地證實了有些回鶻文印本是在中原或河西地區(qū)印刷的,而后被攜帶至吐魯番地區(qū)。此外,本世紀初在吐魯番等地發(fā)現(xiàn)了大量用回鶻文刻印的佛經(jīng)、佛像,以及精美的印版和印刷工具。[20]這些反映了高昌畏兀兒人掌握了中原地區(qū)先進的印刷技術,積極接受中原文明的熏陶。[21]因此,元代高昌地區(qū)的畏兀兒人與內(nèi)地保持著密切的聯(lián)系,同樣深受藏傳密宗的影響。
回鶻文佛典中譯自藏本的文獻僅有十六種,大多屬于密教部,元代存世的回鶻文殘卷在數(shù)量上占有相當大的分量,這與蒙古統(tǒng)治者尊藏傳佛教為國教、封薩迦高僧為帝師有著密不可分的關系。
蒙古族早期以游牧為生,素無文字,刻木為契。蒙元初期,元廷以回鶻文為基礎的蒙古畏兀兒字為官方行文之一。忽必烈即位后,尊藏傳佛教為國教,但蒙古人使用的文字卻是回鶻文,為適應藏傳佛教的發(fā)展,忽必烈特詔薩迦派首領八思巴重新創(chuàng)造一套蒙古新字。
1269年(至元六年)八思巴以藏文字母為基礎,創(chuàng)造了一套方形豎寫文字,即八思巴蒙古字。在創(chuàng)制蒙古新文字時,八思巴得到了畏兀兒學者文書奴的支持與幫助。蘇天爵在《滋溪文稿》中記載:
“至元六年,乃命國師肇造新字,頒布天下。京師建國子學以教胄子,外則州郡并置校官,以教民之俊秀者,又置提舉學校官以總之。初以制敕符印改用新字,于是國家言語文字盛行于時,而國師之功固不細矣。是當時,左右國師以成其功者,公之考文書奴其一也。”[22]
由于藏語中不存在ü、?這兩個元音,故這兩個字母的創(chuàng)制當?shù)昧τ谖坟簩W者文書奴的協(xié)助。忽必烈多次下詔要求在公文中使用八思巴字,以替代原來通行的回鶻式蒙古文。
八思巴文是一套拼音文字,初有41個字母,其中輔音字母34個,元音字母5個,介音字母2個,后又有增加,從左至右豎寫。八思巴文是古代的“國際音標”和“世界語”,既能拼寫蒙古語,還可拼寫回鶻語、漢語、藏語、梵語等。[23]有元一代,八思巴文的通行有很大的局限性,主要用于書寫公文詔旨、宗教典籍,或刻印于印章、牌符、錢鈔、碑刻中,并隨著元朝的覆滅而消亡。
八思巴因創(chuàng)制蒙古新字有功,受封為“帝師”,備受尊崇,門徒甚眾。他的弟子中有蒙古帝后、勛貴,也有各族虔誠的佛教徒。八思巴一生收徒很多,曾為四千余人授戒剃度,為425人擔任過授戒的堪布,其中不乏精通藏語的畏兀兒佛教徒。畏兀兒善于學習語言,往往兼通蒙古、漢文、藏文、梵文等多種語言文字,包括八思巴文在內(nèi)。在吐蕃高僧備受尊崇的元廷中,語言優(yōu)勢又可為其仕途晉升鋪平道路。僅以阿魯渾薩理為例,他受命跟隨帝師八思巴學習藏密及藏語,1264年八思巴奉命返回西藏時,阿魯渾薩理跟隨他同行,游歷了西藏地區(qū),返回京城后,又由八思巴推薦給忽必烈。阿魯渾薩理通曉畏兀兒、蒙、漢、藏多種語言,頗受帝師及皇帝的器重,官至中書省平章政事、集賢學士、太史院事等官。
八思巴文作為官方文字,在全國各地進行推廣使用,畏兀兒人亦掌握了這種復雜的文字。這從吐魯番出土的文獻資料中可以找到一些實物證據(jù)。在吐魯番地區(qū)出土的回鶻語八思巴字實物資料既有印章、亦有紙質文獻。[24]據(jù)日本學者松井太(D.Matsui)研究,察合臺時期發(fā)行的15件回鶻文官方文書(多屬十四世紀中葉)上就印有回鶻語八思巴字的印章。[25]
在德國柏林吐魯番文獻中心收藏有兩件八思巴字文獻,近期德國學者茨默研究確認,編號D3的文獻系回鶻語八思巴字,為2件刻本殘片,存文字10行,但破損嚴重,僅有個別單詞可辯讀。[26]另一件編號為D4的文獻,系回鶻文-八思巴文雙語文獻,存4行八思巴字。[27]在吐魯番還出土了一件回鶻文-八思巴文雙語文獻,但破損嚴重,難以辨讀。[28]
隨著藏傳佛教在畏兀兒人中的傳播,回鶻語也在一定程度上受到了藏語的影響。一些西藏密宗經(jīng)典翻譯成回鶻文時,許多佛教密宗術語也隨之進入回鶻語。以《吉祥勝樂輪曼陀羅》為例,文獻中出現(xiàn)了一些藏密詞匯,如abi?ik“灌頂”,adi?di“t加持”,mudu“r手印”,po?tik“增益法”,manta“l(fā)曼陀羅”,?antik“息災”,abiaruk“降伏法”等。[29]在該文獻中,常用藏語數(shù)字“1”來代替回鶻語數(shù)字 bir。如 1 yüüz-lüg“一面”,1 linhua“一朵蓮花”,1 t?zlü“g一種”,1 k?anta“一剎那”等都屬這種情況。回鶻文文獻中吐蕃高僧的名字也是借自藏語,如saskaua pantit bax??“薩迦班智達上師”來自藏語Sa-skya(-pa)Pandita。還有一些回鶻語詞匯借自藏語,如∨c?k“句號、點”一詞,顯然就借自藏語。[30]再如回鶻文lam“a喇嘛”借自藏語“Lam”,torma“獻祭品”來自藏文“gtor-ma”。當然,回鶻語中來自藏語的借詞還有很多,在此就不一一枚舉。
六字真言,又稱六字大明咒,即唵嘛呢叭咪吽,是藏傳佛教中極為流行、最受尊崇的咒語。藏傳佛教將六字真言視為佛教秘密蓮花部之根本真言。六字真言源于梵文om mani padme hūm,意為“祈求寶珠于蓮上”,漢文音譯為“唵嘛呢叭咪吽”,或寫作“唵麻尼把密吽”、“唵嘛呢八密吽”,而回鶻文寫作oom mani badmi qung,藏文寫作 om ma ni pad me hūm,都是梵文的音譯。[31]
六字真言是觀世音菩薩的大悲心咒,是一切智慧、福德的根本,蘊藏著宇宙中洪大的智慧與無上的慈悲。每個字都具有奧妙無窮的內(nèi)涵,唵系梵文om之音譯,表示“佛部心”,念此字時,要求自己的身、口、意與佛融為一體,才能獲得成就;嘛,為梵文mani之音譯,意為“摩尼寶珠”、“如意寶”,表示“寶部心”;叭咪,對應梵文padme,意為“蓮花”,表示“蓮花部心”,比喻法性如蓮花一樣純潔無瑕;而吽,即梵文hūm,表示“金剛部心”,祈愿成就的意思,意為必須依賴佛的力量,才能得到“正覺”,成就一切,普渡眾生,最后達到成佛的愿望。[32]
在藏族史籍《西藏王統(tǒng)記(Gyalrab Salwai Melong)》中稱贊:“此六字咒,攝諸佛密意為其體性,攝八萬四千法門為其心髓,攝五部如來及諸秘密主心咒之每一字為其總持陀羅尼。此咒是一切福善功德之本源,一切利樂悉地之基礎。即此便是上界生及大解脫道也?!保?3]可見,在藏傳佛教中六字真言被視為神圣的咒語,具有強大的佛法威力,是獲得佛法智慧與福德的根本。藏傳佛教主張佛教徒要往復吟誦,循環(huán)反復,才能積累功德,獲得解脫,最終功成圓滿。
六字真言作為喇嘛教徒常年唱誦之咒語,大約在8~9世紀即已在吐蕃中出現(xiàn),到了元代,隨著藏傳佛教備受推崇,也開始逐步流行全國廣泛傳播?;佞X文六字真言始見于元代石窟遺跡中。受到藏傳佛教之影響,六字真言在河西及內(nèi)地較為流行,發(fā)現(xiàn)了多種文字合璧的六字真言,其中包括回鶻文。但是在西域的石窟遺跡中似乎尚未發(fā)現(xiàn)回鶻文六字真言。
元代的河南??h大伾山存留了為數(shù)眾多的六字真言題刻中,除漢、梵、八思巴文外,就有回鶻文六字真言。這一發(fā)現(xiàn)確證了六字真言在畏兀兒中的流行。[34]在河西地區(qū)受到藏傳佛教的影響,六字真言流行廣泛,再加上河西地區(qū)民族眾多,各族佛教徒以本民族文字書寫六字真言,來表達其虔誠的信仰。莫高窟北區(qū)的洞窟中存有多處回鶻文六字真言,尤其在畏兀兒窟第464窟較為豐富。
第464窟(伯希和編號181窟、張大千編號308窟)重修于元代,出土了千余枚回鶻文木活字[35]、數(shù)百余件回鶻文寫本及印本殘卷[36],還存有多種文字合璧的六字真言。該窟主室南壁通往東南側室的甬道口有一處六字真言,依次用梵文、藏文、回鶻文、漢文“唵麻尼把密吽”四種文字書寫,其中回鶻文為了與梵文、藏文保持一致,也由原來的豎寫改為豎寫橫排,從左向右寫作“oom mani bad mi qung”(圖一)。在主室北壁的甬道口也有一處六字真言,上面橫寫著梵文、回鶻文、藏文六字真言,下面豎寫著八思巴、漢文“唵麻尼把密吽”六字真言,在下方真言的兩側分別用漢文豎寫著“諸行無常、是生滅法”與“生滅滅己、寂滅為樂”四行無常偈,[37]在真言左側還寫有漢文“禪”字,而回鶻文也是豎寫橫排,但文字的排列卻有所變化,從左向右寫作“mi mani oom bad qung”,將oom放在中間,順序有些混亂(圖二)。
藏于敦煌研究院的《莫高窟六字真言碣》是最典型的多體文字真言碣石。此碣石由鎮(zhèn)守沙州的西寧王速來蠻刻立于元至正八年(1348年),保存較完好,高約75厘米,寬55厘米。碣石上方橫書“莫高窟”三字,中央陰刻四臂觀音菩薩坐像,觀音菩薩雙手合十,左手持花,右手捻佛珠,頭冠上有結跏趺坐像一身,此像非漢式風格的觀音像,而是屬于藏傳密教四臂觀音之風格。[38][39]在觀音像的上方及左、右兩側分別刻有六種文字的真言,上方橫書梵文、藏文六字真言,左側豎刻回鶻文、八思巴文真言,右側豎刻西夏文、漢文“唵嘛呢八密吽”真言,在六字真言的左右兩側及蓮座下方有諸多題字,[40]其中回鶻文六字真言豎寫為四個字“oom mani badmi qung”,刻寫工整精美。
此外,在敦煌莫高窟第465窟右上角無編號的龕內(nèi),以及464窟南側不遠處的B126窟前室,也發(fā)現(xiàn)有四、五種文字合璧題寫的六字真言。甘肅永昌縣北25里御山圣容寺對面山崖的刻石也發(fā)現(xiàn)了用同樣六種文字合璧題刻的六字真言。[41]這一獨特文化現(xiàn)象在河西豳王家族統(tǒng)治區(qū)十分流行,反映了西寧王速來蠻積極倡導藏傳佛教、推行寬容的民族政策,也體現(xiàn)了敦煌地區(qū)畏兀兒、藏、蒙古、漢、黨項等各族佛教徒友好相處、共同弘揚佛法的盛況。
綜上所述,藏傳佛教對畏兀兒的影響是顯而易見的。藏傳佛教雖然傳入畏兀兒人中的時間較短,不如漢傳佛教那樣滲透入畏兀兒民心,卻依然顯示出強大的影響力。元代藏傳佛教不僅盛行于元代入居內(nèi)地的畏兀兒上層,還傳入河西以及西域地區(qū),與漢傳佛教相互交融,對畏兀兒的文獻典籍、語言文字、佛經(jīng)文學產(chǎn)生了一定的影響。在藏傳佛教的影響之下,元代畏兀兒具有了一些獨特的特征。
第一,鮮明的時代性。藏傳佛教是在蒙古統(tǒng)治者的扶持之下獲得迅速發(fā)展,薩迦派高僧被尊奉為帝師,上行下效,崇信藏傳佛教儼然成為一種社會風尚。畏兀兒人佛學素養(yǎng)較高,率先歸附蒙古,在元朝享有較高的政治地位。[42]他們受到蒙古統(tǒng)治者的器重,且與吐蕃高僧交往甚為密切,最先將藏密佛典譯成回鶻文或蒙古文,并刻印發(fā)行。
第二,濃厚的密教性。藏傳佛教與漢傳佛教最顯著的區(qū)別在于其深奧的藏密佛典與獨特的修持方法。畏兀兒人所譯佛典大多來自薩迦派、噶舉派高僧所著佛典以及當時所盛行的藏密佛典,而且河西地區(qū)的石窟中頻繁出現(xiàn)了藏傳佛教中的六字真言。
第三,多元的包容性。畏兀兒人歷史上一直受到多種宗教文化的熏陶,對佛教中不同教派都能兼容并蓄。有元一代,許多畏兀兒人既信奉漢傳佛教,也接受藏傳佛教的熏陶。如安藏翻譯的佛典既有來自漢傳佛教的《華嚴經(jīng)》,也有藏密佛典《文殊所說最勝名義經(jīng)》。
圖一:第464窟主室南壁題記
圖二:第464窟主室北壁偈語
圖一 第464窟主室南壁題記
圖二 第464窟主室北壁偈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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