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劉竟元

劉建宏：犯罪學是個世界學科

文/劉竟元

劉建宏：

美籍華人，出生于中國，在南開大學取得碩士學位后獲美國紐約州立大學全額獎學金并于1988年赴美留學。1993年春獲美國紐約州立大學博士學位，之后在美國任教多年，于2002年獲終身正教授。2007年起任澳門大學教授?，F(xiàn)任西南政法大學講席教授, 法學院院長, 重慶市毒品犯罪與對策研究中心主任。

“現(xiàn)代學者一定要順應時代潮流，對交叉學科要有研究，不能只按一個角度一條路走到底，這樣不太容易取得突破?！?/p>

記者（以下簡稱“記”）：劉老師您好，首先請您向我們介紹下您的求學經(jīng)歷。

劉建宏（以下簡稱“劉”）：我本科就讀于廣州的華南師范大學物理系，我是1977級，也就是恢復高考后的第一屆學生，我當初的志向是成為一名物理學家。畢業(yè)后被分配到大學去教理論物理課程，后來就考到南開大學學習哲學。在南開大學讀哲學的過程中，對社會學產(chǎn)生了更濃厚的興趣，對公共政策、社會規(guī)則這類學問很有興趣鉆研，這樣學習的方向就逐漸接近法學了。

我從南開大學碩士畢業(yè)后就去美國紐約州立大學奧爾巴尼分校（SUNY-Albany）攻讀犯罪學博士研究生學位。紐約州立大學由十六個校區(qū)組成，奧爾巴尼校區(qū)是紐約州立大學的中心校區(qū)，位于紐約州的州政府所在地奧爾巴尼。紐約州立大學的社會學系和刑事司法學院的犯罪學非常有名，素有“犯罪學的哈佛大學”之稱。他們講授犯罪學的教師由兩部分教師組成，一部分教師來自刑事司法學院，另外一部分教師來自社會學系，這兩部分老師互相兼職，既屬于刑事司法學院，也屬于社會學系。他們研究犯罪學不只是以刑法、刑訴作為研究的基礎，更多的精力則是關注研究公共政策，他們以犯罪為研究對象，研究對象涉及刑事司法，刑法、刑訴等與犯罪相關的龐大范圍。

犯罪學并不是簡單依附于刑法的學科，至少在美國，這一點是非常明確的。在美國，犯罪學是一個交叉學科，很難說屬于具體什么學科，內(nèi)容很龐雜，研究的學科領域中既包括法律、也包括公共政策，還有警察學、監(jiān)獄學等學科內(nèi)容。

記：您能向我們介紹下您的學術研究方法論么？

劉：涉及學術研究的方法論問題，我喜歡研究大問題、大概念，這可能和我的哲學學習經(jīng)歷有關。我認為思辨式哲學固然很重要，但我的方法論是把宏觀的東西落實到經(jīng)驗層次上來，不是說通過幾個案例來下結論，而是通過一批案例、對一批調(diào)查對象進行研究。這一批調(diào)查對象是一個樣本，是用科學的抽樣方法，抽出成百甚至上千個案例作為研究對象，這種方法抽樣出來的案例就很具有客觀上的代表性。雖然我對宏觀的概念比較感興趣，但具體研究時一定要通過資料來證明變量之間的關系，而不是僅憑個人推斷。

記：您的研究方法論是不是也與您本科時學習物理、碩士階段學習哲學的經(jīng)歷有關？

劉：這是有巨大影響的。純粹學習法律的人很難有機會接受專業(yè)的數(shù)量方面的訓練，這使得掌握那些先進的數(shù)學統(tǒng)計模型很困難；如果不能掌握統(tǒng)計模型，數(shù)量方面的研究就會很膚淺，這對研究顯然有很大的影響。我感覺現(xiàn)代學者一定要順應時代潮流，對交叉學科要有研究，不能只按一個角度一條路走到底，這樣不太容易取得突破，當然一些很專門化的知識也需要有人研究，但從國外來看，法學現(xiàn)在的發(fā)展方向越來越趨向綜合化。

歐洲的犯罪學本是由刑法學家在研究，但歐洲的刑法學家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這個學科正在走向交叉化，于是也在向美國的研究方式轉(zhuǎn)變，學者們的背景綜合性很強，研究方法越來越趨向定量化以及經(jīng)驗化。我們國內(nèi)現(xiàn)在研究量刑仍然是通過做案例的方法，從刑訴和刑法的角度來分析案件。誠然，國內(nèi)這種個案分析的方法是很有價值的，但我們的研究方法也應當向多樣化發(fā)展。

“研究學術的貢獻在哪里要放在整個世界文獻范圍里去看，不是就事論事，而是要體現(xiàn)這一研究對人類知識增長的意義在哪里，這樣才能與人類知識接軌?！?/p>

記：您在1992年拿到了紐約州立大學的博士學位后就留在美國任教？

劉： 是的，我一直在羅德艾蘭學院工作，這個學校有160多年歷史，地處羅德艾蘭州。美國人的理念與我們中國人不大一樣，中國人認為學校越全越大越好，認為一個大學要有上萬的學生才足夠強，美國的大學真正實踐了“大學之大不在大樓，而在大師”這個理念，著名的普林斯頓大學也只有幾千個學生。

美國的博士生畢業(yè)時，其理想大都是能夠進大學工作，我也不例外，羅德艾蘭學院歷史悠久，環(huán)境優(yōu)美，又地處文化氣息非常濃郁的東北新英格蘭區(qū)域，我非常喜歡這里大學的生活方式。在我畢業(yè)時，羅德艾蘭學院正在招收助理教授（相當于我國講師），競爭非常激烈，因為美國的大學一般不擴招，只有一個教授退休后才會再招一個老師，所以常常有數(shù)百人在競爭同一個職位。我的運氣很不錯，最終進入了羅德艾蘭學院，從1992到2007年一直在那里工作。

美國的制度是新人進入大學工作后首先做助理教授，工作滿五年后可以提交申請副教授資格，教師提出申請后，校方對教師在過去五年的全部工作進行總結，然后評價此教師是否有資格成為副教授，同時也評價這位教授是否可以成為終身副教授，五年后再進行一次考核，評判此副教授是否可以成為終身正教授。一般的教師成為終身副教授后就大致到頂了，畢竟成為正教授的要求很高。我在1997年成為終身副教授，2002年成為了終身正教授。

記： 您在2007年來到了澳門大學工作？

劉：我去澳門大學工作的重要原因就是2006年我獲得了美國“富布賴特學者獎”，“富布賴特學者獎”是由富布賴特基金會設立的，這實際上是美國國家設立的項目，每年在教授中選拔一百多人到全世界高校講學，所以我被選中后就被送到了澳門大學去講學。在講學期間，澳門大學校方盛情邀請我留下來為澳門大學建立犯罪學項目，我回到美國后就一直在考慮這個邀請，最后就決定去澳門大學工作。

人類的行為具有相似性，人類的知識也是總體知識，雖然犯罪、法律有千差萬別，但我們應該在人類知識的框架內(nèi)把這些東西研究清楚，如果說美國的知識不是普遍的，就要研究清楚這種不普遍體現(xiàn)在哪里。中國的社會環(huán)境受文化歷史傳統(tǒng)影響，有自身發(fā)展的特定道路和過程，產(chǎn)生了很多不同于西方的東西。這些不同的東西和西方普遍理論之間到底是什么關系？又有什么樣的地位？這是很容易產(chǎn)生重大突破的環(huán)節(jié)，所以我長期比較關注研究中國的東西。

僅僅關注于中國就會產(chǎn)生僅適用于中國的犯罪學，這樣的研究我們自認為很好，當然肯定有它的價值所在，但這并沒有融匯到人類知識總匯當中，沒有更加明確地顯示我們理論的不同體現(xiàn)在哪里。研究學術的貢獻在哪里要放在整個世界文獻范圍里去看，不是就事論事，而是要體現(xiàn)這一研究對人類知識增長的意義在哪里，這樣才能與人類知識接軌。所以宏觀地看，我們必須把中國比較有特色和特點的東西放入人類的整個知識文獻中去，這才有意義。

“犯罪學是個世界學科，像物理化學一樣，沒有國界，在這個意義上知識是統(tǒng)一的。學者并不是法官律師，學者就是要研究人類的學問，這個觀點一定要深入下去?！?/p>

記：那您在澳門大學也在繼續(xù)對中國內(nèi)地的犯罪學研究？

主要榮譽：

劉教授曾獲國際犯罪學會青年學者獎、美國國家科學研究基金獎，2009年當選為世界著名學術組織“康拜爾合作組織刑事司法領導委員會”委員 。

劉建宏教授在《司法季刊》(Justice Quarterly)（SSCI）, 《英國犯罪學》(British Journal of Criminology)（SSCI）, 《犯罪學》(Criminology)（SSCI）等國際頂級學術刊物及多種主要國際雜志和書籍上發(fā)表大量著述，并應邀擔任多種國際著名雜志的編委。目前任《亞洲犯罪學》（Asian Journal of Criminology）主編。

劉： 雖然我加入了美國籍，但我還是中國人，加入美國籍只是為了生活方便，我并不是真的想做一個美國人。

我的思路不是僅僅研究中國或僅僅研究國外，而是在世界文獻背景下研究中國。我是個中國的學者，但我又是世界的學者，我愿以這樣的角度和身份來做研究。犯罪學是個世界學科，像物理化學一樣，沒有國界，在這個意義上知識是統(tǒng)一的。我覺得我們國內(nèi)對于這方面的認識不是太清楚，好像中國的學者僅是中國的學者，美國的事情離自己很遙遠，不要忘了學者并不是法官律師，學者就是要研究人類的學問，這個觀點一定要深入下去。

西政有個學生就讀于管理系，但他想要去學刑法，學校有政策說只有成績前百分之五的學生可以轉(zhuǎn)專業(yè)，這種制度實際上對于真正的創(chuàng)新型跨專業(yè)人才非常不利，一個人通過兩年的大學學習，認為自己非常適合學習刑法，也許未來是個出色的刑法學家，為什么一定要讓他去學管理呢？說實話我并不知道應該如何處理，我是法學院院長，但學校的制度已定，我很難去幫助這個學生改變什么。

學生在還沒入學時就選定了他這一生的專業(yè)，是件很可怕的事情。一個高中剛畢業(yè)，只有十八九歲的孩子，怎么能夠確定自己這一生最適合從事的專業(yè)呢？我認為我們的法學教育和法學發(fā)展要盡可能地多考慮這方面的問題，要強調(diào)人類知識的綜合性、現(xiàn)代學科的交叉性以及人類知識的統(tǒng)一性?！爸袊厣边@個概念是正確的，但是需要放到世界文獻的范圍內(nèi)來談它的意義，不然這就很不利于犯罪學和刑法學的發(fā)展。

“我的心是放在西政的，我在澳門大學工作期間每天都會和西政保持聯(lián)系，我是一心一意希望能夠為西政做出貢獻，為中國的法學事業(yè)做出一些貢獻?！?/p>

記：在怎樣的契機下，您從澳門大學來到了西南政法，并成為了法學院院長呢？

劉：現(xiàn)在我有兩個職位，一個是澳門大學的教授，一個就是西南政法大學的講席教授，這兩個職位我都同樣熱愛，工作條件各有所長。西南政法大學的陳忠林院長離開這里后，學校就希望能夠從海外招聘一個學者來做院長，就邀請我來出任院長。我認為這對我個人而言是非常好的平臺，我可以在此成為一個地道的中國學者。西政有很多創(chuàng)新能力很強的一流學者，我也有機會向同行學習交流。雖然我現(xiàn)在同時也是澳門大學的教授，有很多工作任務，但是我的心是放在西政的，我在澳門大學工作期間每天都會和西政保持聯(lián)系，我是一心一意希望能夠為西政做出貢獻，為中國的法學事業(yè)做出一些貢獻。

我在國際上擔任著一些學術職務，比如說最近擔任了亞洲犯罪學會會長，這對西政就是非常有利的一件事，我們可以把國內(nèi)犯罪學的研究水平與國際直接接軌。我每年在國外開會訪問都受到了澳門大學的大力支持，我不使用西政的資金且能夠擴大西政的影響力是很好的一件事情。這樣看來，這種工作方式要比徹底引進國外學者好得多，對國家而言也是非常節(jié)省資源的。

記：您的任教經(jīng)歷非常豐富，從美國羅德艾蘭學院到澳門大學再到西政，比較這三段任教經(jīng)歷，您覺得教學環(huán)境以及學生們有什么不同呢？

劉：這幾個地方的教育制度不盡相同，但各有長短。我們的傳統(tǒng)有很多長處，我們的學生非?？炭?，教學質(zhì)量也過硬。這都是我們的長處，但我們也有一些短處，比如說我們的培養(yǎng)模式特別注重考試成績、專業(yè)很狹窄。這樣不利于學科真正的發(fā)展，也不利于學科在世界上獲得較高地位，這樣我們和世界無法對話。

但若是想僅憑一人之力扭轉(zhuǎn)局勢是不可能的，因為我國的就業(yè)制度和大學教育是掛鉤的，所以我在講演時所說的狀態(tài)是比較理想的狀態(tài)，強調(diào)學生要做一個完整的人，a whole person要做一個好人，不只培養(yǎng)智商還要培養(yǎng)情商、道德、人性以及人格，這樣的人擁有豐富的知識而且能夠走得很遠。歐美大學都很強調(diào)這點，這更需要我們的大學培養(yǎng)完整的人，這樣的人到社會上后才能真正推動整個社會的進步。

記：您能否評述一下我國目前的學術環(huán)境？

劉：因為父母都在國內(nèi)，而且我與國內(nèi)學者比如北大的趙國玲教授過去就有很多的合作，還在南京大學以及香港的大學也有一些學術兼職，所以我每年都要回國。很多年前我們國內(nèi)的學術環(huán)境就是重視數(shù)量大于質(zhì)量，大家都在做各種各樣的學術研究，但對于人類知識增長有沒有貢獻才是值得考慮的。

目前我國的學術環(huán)境改善了很多，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一些非常明顯的進步了，比如說過去大家不大關心是否在SSCI上發(fā)表文章，好像出了專著才算厲害。這種觀念現(xiàn)在已經(jīng)有了明顯的改變，有的大學甚至制定了政策。專著當然也很重要，但我們要強調(diào)精耕細作，厚積薄發(fā)，這才是能夠使人類文化增長的有效途徑。我國的評價機制造成學者心浮氣躁，仿佛一年不發(fā)表十幾篇文章就不是大學者，這樣的成果內(nèi)容很容易膚淺，很多文章都會大同小異，這樣的態(tài)度對法學真正的發(fā)展是非常不利的。

另外，我們要有寬容的心態(tài)對不同觀點進行包容，目前有些不同觀點不能得到尊重。根據(jù)我自己觀察，我國最需要的是和國際接軌，我覺得國內(nèi)現(xiàn)在進步非常大，像我這樣一個在國外生活二十多年的美籍華人，能夠被西南政法大學引進來做法學院院長，我覺得西政的黨委相當有魄力，這在我個人看來是很難想象的事情。尤其是法學作為一門社會科學，與物理化學不同，比較強調(diào)意識形態(tài)，但其實從個人來講，只有去了國外才能知道華人學者有多么的熱愛祖國。

記：最后，能否請您給我們年輕學子提些希望和要求？

劉：我們生活在一個非常好的時代，我們的國家地位在高速提升，希望同學們把自己的眼光放開。雖然大家的學習很繁忙，但要多看看世界上的事情，從大處著眼，擴大知識面。

編輯：董曉菊 dxj502@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