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曉東

刻寫在石碑上與陵墓、神廟墻壁上的古埃及象形文字（圣書體）文獻與書寫在草紙上的祭司體、世俗體文獻構(gòu)成古埃及文獻的大部。但埃及學學者所閱讀的還是以象形文字文獻為多。原因很簡單，象形文字、祭司體文字與世俗體文字所書寫的都是一種共同的語言——古埃及語，后兩者不過是象形文字的草書而已。因草書辨認困難，埃及學學者習慣先將祭司體文字轉(zhuǎn)寫成象形文字然后閱讀，就像我們將古人的草書手稿轉(zhuǎn)抄成正楷文獻一樣。最近因給研究生上古埃及語祭司體文獻閱讀課的德國專家抱病回國而代他上這門課，因此有機會于不做學生多年之后重新認真讀一篇祭司體長篇文獻。

古埃及文明已于兩千年前衰落消散，古埃及人留下的文獻自然不會預(yù)見到當今世界會發(fā)生什么變故。然而，其傳世文獻卻讓后人思考回顧乃至展望未來。這篇草紙文獻現(xiàn)存于英國大英博物館，被稱為多比內(nèi)草紙（Papyrus D，Orbiney），書寫的是一則古時候廣為流傳的故事。兩兄弟伊奈普與巴塔父母早亡，相依為命。長兄像父親一樣對待弟弟，將其撫養(yǎng)成人。后兄娶妻，但家仍沒有分開。一日，兄弟倆下地播種，種子用完，兄遣弟回家取種。不料，早已覬覦弟弟美色的嫂子借機向弟弟求歡，遭拒后倒打一耙，對哥哥說巴塔圖謀不軌。兄氣極，欲殺死弟弟，弟疾奔而逃。創(chuàng)世之神見狀，在兄弟二人間畫出一條有很多鱷魚的河流，弟才得以喘息，并借此機會說明真相。為表自己的清白，巴塔當即割下陽具扔在河里，立即被鱷魚吞掉。盡管前嫌盡釋，但弟弟再也不想回到哥哥家中，決定前往雪松谷。并告訴哥哥，自己會將心臟藏于雪松樹盛開的花朵頂端，萬一自己遇到不測，哥哥早上喝的啤酒會泛起泡沫，這樣就可以趕來救援讓弟弟復(fù)活。兄伊奈普知道錯怪了弟弟，一怒之下，回家殺死了妻子。兄弟倆在兩處生活本來也平安無事，不料同情弟弟的埃及九神卻讓哈努姆神用陶輪為弟弟造了一個妻子。因這個妻子為神造，讓法老一見傾心，帶入宮中。為了能和法老在一起，她唆使法老砍倒了藏有巴塔心臟的雪松，巴塔死去。哥哥伊奈普早上起來喝啤酒時發(fā)現(xiàn)啤酒起沫，于是知道弟弟遇害，急忙趕來援救，找到弟弟心臟，按照弟弟囑咐放之于冷水之中，弟弟復(fù)活。巴塔復(fù)活后化作公牛前往法老宮殿看望妻子，結(jié)果被妻子認出，再次唆使法老殺死公牛。公牛的血滴于地上，長出兩株鱷梨樹，仍召喚妻子，結(jié)果妻子再次唆使法老砍倒樹木。在砍樹過程中一粒木渣飛入妻子口中，使其懷孕，十月懷胎，生下一男孩兒。法老老死，作為巴塔化身的法老之子繼位，審判母親，任命伊奈普為法老繼承人。這是典型的人類早期傳奇故事，學者研究也無太多異議。

美國研究《兩兄弟的故事》的學者蘇珊·托爾·霍利斯(Susan Tower Hollis)繼承古希臘三世紀神話作家猶希麥羅斯(Euhemerus)的神話解讀方法，認為神話既是歷史，《兩兄弟的故事》一定“包含一個真實歷史情形的折射”(Susan T. Hollis, The Ancient Egyptian Tale of Two Brothers: The Oldest Fairy Tale in the World，Oklahoma: University of Oklahoma Press, 1996)。而其“折射”的，根據(jù)蘇珊的分析，是古埃及第十九王朝塞提二世的繼位。塞提二世的父親梅爾任普塔赫法老以打擊海人（sea people常被譯為“海上民族”，不確）著稱，逝世后其子塞提二世繼位。但其繼位卻并不順暢，阿蒙梅斯宣稱登基。阿氏政權(quán)至少在南方實現(xiàn)了統(tǒng)治，當然最終被塞提二世剿滅，連其名字也全部從浮雕壁畫中鏟鑿而去，不再留有痕跡。蘇珊的推理符合西方學者對該傳奇故事的一貫分析，即《兩兄弟的故事》意在強調(diào)王位繼承的合法性。古埃及法老王權(quán)的合法性來自兩個源泉：一為出身的神性；二為相關(guān)女性的王室血統(tǒng)。巴塔在故事中數(shù)次為神所救，顯示其與神的神秘聯(lián)系；而其血化樹最后使其妻以法老王后身份懷孕生下巴塔化身則滿足古埃及法老王位繼承合法性的另一個條件。然而，盡管該傳奇故事中有這些內(nèi)容出現(xiàn)，但其主干卻是兩兄弟之間的故事，為了證明塞提二世登上王位的合法，為什么不像圖特摩斯四世豎起“夢碑”一樣直接宣稱自己繼位的合法呢？舍近求遠迂回曲折并非古埃及人的習慣，因此，覺得對于該傳奇故事的解說該重新來過。

故事的主干有四個主角：兩對夫妻，兩個男人、兩個女人。用道德批評對其評判，兩個男人誠實正直，兩個女人卻正好相反。伊奈普的妻子不忠、欺騙、栽贓、狠毒，而巴塔的妻子盡管為神造，但嫌貧愛富，狠毒異常，為了能和法老生活在一起，不惜余力必置巴塔于死地而后快。當然兩個壞女人最后的下場都很可悲，一個被丈夫殺死，得到應(yīng)有的懲罰；另一個受到法老的審判。被古埃及人無數(shù)詩歌贊美過的愛情在這里變成了陰謀殺戮的屠場。

這是一場性別之戰(zhàn)，其結(jié)果是女性的完全失敗，男性的全面勝利。女性從此壞了名聲，紅顏禍水的罪名從此戴在了女性的頭上。而這一故事確立的基調(diào)在后世人們的思想觀念中生生不息地流傳下來，東方西方概莫能外。從伊甸園開始，亞當便在夏娃的慫恿下犯錯，一錯再錯，延續(xù)數(shù)千年之久。特洛伊十年戰(zhàn)爭源于海倫的美麗，哈姆雷特父王的被弒起于王后的美麗。對此觀念，魯迅有其尖刻的嘲諷，借阿Q之口道出傳承千年的集體無意識：“中國的男人，本來大半都可以做圣賢，可惜全被女人毀掉了。商是妲己鬧亡的；周是褒姒弄壞的；秦??雖然史無明文，我們也假定他因為女人，大約未必十分錯；而董卓可是的確給貂蟬害死了?！蔽覀儸F(xiàn)在知道，將一切災(zāi)難都歸于女性表現(xiàn)的是男人的最大的無能。但此觀念何以具有這么大的魔力，蠱惑了數(shù)千年的人類，古今中外都沒能幸免？全人類這么多不同的文明何以都不約而同地患上同一種病癥不能自拔呢？一定有其必然規(guī)律。

湯因比將文明的誕生歸因于人對自然及人文環(huán)境的挑戰(zhàn)應(yīng)戰(zhàn)。對生存危機的抗爭決定了人類的行為方式、生存方式與價值觀念。所面臨的生存危機不同，其對應(yīng)的方式亦不同。據(jù)此，我們可以進一步思考，歷史階段的不同，人類面臨的生存危機也不會相同，其結(jié)果必然會導(dǎo)致人類在不同歷史階段呈現(xiàn)出不同的行為方式、生存方式及價值觀念。其中有一個階段一定是全人類不同民族、不同文明都目睹了女性從神壇跌落下來的一幕，而這一幕又深深地烙印在人類的集體無意識中，其文字記述必定貶損女性頌揚男人。

人類幼年還極其弱小，周邊的環(huán)境異常惡劣，隨時都有將這幼小的種類從地球上抹去的可能。此時的生存危機落在整個人類身上，對策只有一個——繁殖。生殖成為人類童年最為重要的主題。但由于環(huán)境的惡劣，生殖存活豈是易事，于是能繁殖更多后代且能使嬰兒存活的女人便歷史性地引起人們的無限崇拜。女神就此誕生。文字還沒有誕生，記載女神的文字都是人類此時記憶留存下來的片段。但這是個雕塑的時代，是巖畫的時代，女神形象多有發(fā)現(xiàn)。《兩兄弟的故事》不會誕生于此時，因為其主題與時代聲音背道而馳。

當人類數(shù)量迅速繁衍，不再有被滅之憂的時候，整個人類的生存壓力不復(fù)存在。代之而起的是生存資源的不平衡造成的氏族部落間的覬覦與搶奪，爭奪的結(jié)果是氏族間沖突的愈演愈烈。氏族想要生存下去就必須武裝起來，必須有一位勇者將整個部落安危擔在肩上，守護住自己的氏族不被毀滅，同時試圖搶奪好的生存環(huán)境，不惜毀滅別的氏族的生存。這是一個力量的時代，以武力征伐決定命運的時代。人們崇尚的不再是生殖，而是英雄。正是在這個時代，女性歷史性地失去了受人尊崇的地位，女神為男神所取代，女性在男女性別大戰(zhàn)中被戰(zhàn)敗。其實并不存在性別大戰(zhàn)，這不過是個比喻的說法。自從女性從神壇跌落，幾千年過去，直到今日女人仍是弱勢群體，地位未能迎來第二次輝煌。盡管近年來世界政壇上涌現(xiàn)出越來越多的女性領(lǐng)袖，但女神時代的女性地位還是沒能真正到來。在這個時代，不再那么神圣的女性才會淪落為男人的附屬，才會被人當做物品搶來搶去，賣來賣去。海倫成為特洛伊戰(zhàn)爭的導(dǎo)火索，褒姒成了周亡的替罪羊?！秲尚值艿墓适隆氛Q生于此時才合情合理順理成章，這是生殖崇拜向英雄崇拜過渡時期女人從神跌落為禍水的產(chǎn)物。這是兩個時代的道德選擇，誕生于需要，強化于文化，繼承于傳統(tǒng)。

歷史沒有停留，人類繼續(xù)發(fā)展。氏族間的沖突殺伐吞并毀滅在生產(chǎn)能力不斷提高的背景下出現(xiàn)越來越大的群落，出現(xiàn)了城市，過去部落“英雄中的英雄”統(tǒng)一了一大片土地，國家出現(xiàn)。氏族部落為國家取代，其生存危機隨之而去，生存壓力落在了國家肩上。從此國家的命運成了關(guān)系到每一個國人安慰存亡的第一大事。國家間的利益矛盾跟氏族部落間的并無本質(zhì)的不同，國家比氏族更加強大，其爭斗也更加殘酷。和平只有在兩種情形下才有可能：一為屈服，二為勢均力敵，別無他途。國家也需要英雄維系，但僅憑英雄對抗國家生存危機已出現(xiàn)困難。國家更大，更其復(fù)雜。領(lǐng)導(dǎo)一國發(fā)展壯大不致毀滅，一人力量已遠遠不足。于是出現(xiàn)了政黨，或稱政治利益集團。而維系這些集團的靈魂是主義。于是人類進入主義崇拜時代。無論是什么主義，只要一能強國，二能御敵，便符合時代的要求。國家的生存危機時代持續(xù)很久，這期間各種思潮此起彼伏，最為豐富。只要國家生存壓力沒有消失，這種狀態(tài)就不會改觀。未來的前程也只有兩途：一是所有國家統(tǒng)一于一；二是人類再次面臨共同的危機。否則國家生存危機就不會消失，世界就會競爭，就會動蕩，永無寧日。正確錯誤都以是否強國御敵為標準，于是這便成了我們這個時代的絕對正義。

生存危機時代生殖是人類最高貴的價值，氏族生存危機時代英雄是最高貴的價值，國家生存危機時代強國主義是最高貴的價值。這就是我們這個時代的絕對正義。

正義是分層次的。親情偉大，愛情美好，英雄可崇，愛國可敬；人權(quán)崇高，自由可追，民主可望，博愛可貴。然而，在不同歷史時期，只要生存壓力加重到危機的程度，這一切就都會顯得暗淡無光。解決生存危機是人類的第一要義，位于正義層次的最底層，它支撐著整個正義體系，是正義的基礎(chǔ)。只有當生存危機過去，人類不再有、至少目前沒有生存之虞時，愛情、親情、友情、平等、自由、博愛等崇高價值觀念才得以高舉。有時候符合某一時代精神的主體恰好與這些觀念不謀而合，這些價值便具有了絕對正義的性質(zhì)。然而，歷史證明，強國之道單靠個人甚至以精英為首的一個集團在現(xiàn)今這個復(fù)雜環(huán)境與國際大背景下是很難完成的。去年，北非近東一連串的事件再次證明了這一點。

此次阿拉伯國家發(fā)生的事件，突尼斯首當其沖，由一位青年的自焚拉開了波及許多國家的革命序幕。一個月的時間，本·阿里總統(tǒng)夜逃沙特，之后宣誓就職總統(tǒng)的總理只做了一天的總統(tǒng)就被眾議長取而代之。接著是埃及，穆巴拉克在統(tǒng)治了三十年之后被示威游行趕下了臺。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利比亞半年內(nèi)戰(zhàn)，前總統(tǒng)卡扎菲被擊斃。接下來是敘利亞。英雄時代正在過去，英雄崇拜已經(jīng)抵擋不住以強國御敵為己任的各種思潮，殘留的英雄必將為政黨所取代，不肯退出的，最后都不能逃脫悲慘的下場，此乃世界大勢。在國家生死存亡重于一切的時代，不能強國御敵，便會給國家?guī)頌?zāi)難?，F(xiàn)在這個時代獨裁已與時代精神格格不入。

獨裁者倒臺了，然而這些國家的命運卻并不使人樂觀。強國豈是簡單之事，推翻一個獨裁者就能使國家強盛的樂觀只是夢幻，真正的考驗還在后邊。國家生存危機時代指望依靠世界大潮裹挾進而完成使命是絕不可能的。這是一個國家自私時代，一個處處只為自己著想的時代。在這個時代里，任何民主的輸出、人權(quán)的輸出、好的社會建構(gòu)的輸出都會打上各自國家利益的色彩。無論是伊拉克還是阿富汗，都無法依靠美式武力引進的民主擺脫危機。這不怪美國，不怪民主，時代的主題誰也無法背離。每個國家在國家危機時代都會一切從自己國家的安全考慮，盡一切努力千方百計讓自己的國家不受哪怕是潛在挑戰(zhàn)的威脅，更何況還要強國，要資源，要財富呢。這些國家何去何從，只能自己的事自己管，用更多人的智慧建構(gòu)好自己的政制，發(fā)展好自己的經(jīng)濟，利用好國際環(huán)境，先讓自己強大起來，這樣才有安全。這才是現(xiàn)階段世界各國的絕對正義。

未來怎樣，現(xiàn)在還很難推知。但能源越來越少，疾病全球化發(fā)作等一系列問題的出現(xiàn)卻是不爭的現(xiàn)實，這讓人類越來越多地意識到僅靠一國強大或幾國主導(dǎo)已無力應(yīng)對未來的危機，這是否預(yù)示著新的全人類攜手應(yīng)對人類危機時代的前景呢？我們拭目以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