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建仁,杜 兵
(1.福建師范大學 文學院,福州 350122;2.濱州學院,山東 濱州 256600)
朱熹,江西婺源人,常年僑居福建,閩學代表人物,理學集大成者,中國學術(shù)史上最著名的思想家之一。易學著作有《周易本義》、《易學啟蒙》等,論易又見于《朱子語錄》、《晦庵先生朱文公易說》等。林栗,字黃中,福州福清人,淳熙中官至兵部侍郎,去世后謚簡肅。易學著作有《周易經(jīng)傳集解》傳世,為《四庫全書》收錄。
朱子與林栗辨易,見《晦庵先生朱文公易說》:六月一日,林黃中來相訪,問曰:“向時附去《易解》,其間恐有未是處,幸見諭?!庇钁?“大凡解經(jīng),但令綱領(lǐng)是當,即一句一義之間,雖有小失,亦無甚害。侍郎所著卻是大綱領(lǐng)處有可疑者?!绷謫?“如何是大綱領(lǐng)處可疑?”予曰:“《系辭》所謂‘《易》有太極,是生兩儀,兩儀生四象,四象生八卦’,此是圣人作《易》綱領(lǐng)次第,惟邵康節(jié)見得分明。今侍郎乃以六畫之卦為太極,中含二體為兩儀,又取二互體通為四象,又顛倒看二體及互體通為八卦。若論太極,則一畫亦未曾有,何處便有六畫底卦來?如此恐倒說了。兼若如此,即是太極包兩儀,兩儀包四象,四象包八卦,與圣人所謂生者,意思不同矣?!绷衷?“惟其包之,是以能生之。包之與生,實一義爾?!庇柙?“包如人之懷子,子在母中;生如人之生子,子在母外,恐不同也?!绷衷?“公言太極一畫亦無,即是無極矣。圣人明言《易》有太極,而公言《易》無太極,何耶?”予曰:“太極乃兩儀、四象、八卦之理,不可謂無,但未有形象之可言爾。故自此而生一陰一陽,乃為兩儀,而四象八卦又是從此生,皆有自然次第,不由人力安排。然自孔子以來,亦無一人見得,至邵康節(jié)然后明其說,極有條理意趣可玩,恐未可忽。更詳之?!绷衷?“著此書正欲攻康節(jié)爾。”予笑語之曰:“康節(jié)未易攻,侍郎且更子細,若此論不改,恐終為有識者所笑也。”林艴然曰:“正要人笑。”(記林栗辨易)[1]
又見于《朱子語類》:林黃中來見,論:“‘易有太極,是生兩儀,兩儀生四象,四象生八卦?!鸵回匝灾?,全體為太極,內(nèi)外為兩儀,內(nèi)外及互體為四象,又顛倒取為八卦?!毕壬?“如此則不是生,卻是包也。始畫卦時,只是個陰陽奇耦,一生兩,兩生四,四生八而已。方其為太極,未有兩儀也,由太極而后生兩儀;方其為兩儀,未有四象也,由兩儀而后生四象;方其為四象,未有八卦也,由四象而后生八卦。此之謂生。若以為包,則是未有太極,已先有兩儀;未有兩儀,已先有四象;未有四象,已先有八卦矣!”林又曰:“太極有象。且既曰‘易有太極’,則不可謂之無。濂溪乃有‘無極’之說,何也?”曰:“有太極,是有此理;無極,是無形器方體可求。兩儀有象,太極則無象?!绷钟盅?“三畫以象三才?!痹?“有三畫方看見似個三才模樣,非故畫以象之也。”[2]
孝宗召朱熹進臨安,或欲委以清要之職。此時,林栗任兵部侍郎。六月一日,林栗來訪朱熹,二人辨易。六月八日,孝宗任命朱熹為兵部郎官。林栗正是朱熹頂頭上司。二人學術(shù)見解不同,遂激成意氣之爭。朱熹即借腳疾請退,林栗即上書劾之。結(jié)果,孝宗命朱熹回去任江西提刑官。太常博士葉適上《辯兵部郎官朱元晦狀》為朱熹辯解,胡晉臣亦上書劾林栗。林栗罷兵部侍郎,出知泉州。
深入探究朱熹林栗辨易所體現(xiàn)出來的易學思想,有助于客觀認識二人論易之爭的實質(zhì),了解南宋易學的時代面貌。
在易圖上,朱熹贊成邵雍的先天之學,林栗贊成河圖洛書之說,反對卦爻生成的“加一倍法”。
朱熹釋“易有太極,是生兩儀,兩儀生四象,四象生八卦”:“《易》有太極,是生兩儀”者,一理之判,始生一奇一耦而為一畫者二也?!皟蓛x生四象”者,兩儀之上,各生一奇一耦而為二畫者四也?!八南笊素浴闭?,四象之上,各生一奇一耦而為三畫者八也。爻之所以有奇有耦,卦之所以三畫而成者,以此而已,皆自然流出,不假安排,圣人又已分明說破,亦不待更著言語別立議論而后明也。此乃易學綱領(lǐng),開卷第一義,然古今未見有識之者。至康節(jié)先生始傳先天之學而得其說,且以此為伏羲之《易》也?!墩f卦》“天地定位”一章,先天圖“乾一、兌二、離三、震四、巽五、坎六、艮七、坤八”之序,皆本于此。若自八卦之上,又放此而生,至于六畫,則八卦相重而成六十四卦矣。六十四卦之上又放此而生之至十二畫,則六十四卦相重而成四千九十六卦矣,焦贛《易林》是也。[3]
即為邵雍先天八卦次序圖。朱熹述邵雍“加一倍法”,太極判為兩儀,即陰陽為兩儀,兩儀上加一奇一偶為四象,即少陰、少陽、老陰、老陽為四象,四象上加一奇一偶為八卦,即乾、坤、震、艮、坎、離、兌、巽為八卦。邵雍先天八卦次序圖是宋易最典型最具影響力的易圖之一。
林栗對邵雍先天易圖則力加駁斥:臣竊見古今言易為之圖說者眾矣。臣嘗考之,唯河圖洛書本于自然至理,彰灼不可誣也。其它皆后人旁緣穿鑿,無所發(fā)明,徒使學者溺心于無用之地。故思有所易之,乃作河圖、洛書、九疇八卦大衍總會圖、六十四卦立成圖。[4]
林栗相信河圖洛書之說,認為“本于自然至理”。林栗認為“洛書五十有五”(卷三十五),即一與六居北方,二與七居南方,三與八居東方,四與九居西方,五與十居中央。其數(shù)一至十,合而為五十五。“河圖之數(shù)四十五”(卷三十六),即戴九履一,左三右七,二四為肩,六八為足,以五居中。其數(shù)一至九,合而為四十五。
林栗以朱熹之河圖為洛書,洛書為河圖。朱熹《周易本義》載河圖洛書[5]:“凡天地之數(shù)五十有五,此所以成變化而行鬼神。此河圖之數(shù)也。”“洛書蓋取龜象,故其數(shù)戴九履一,左三右七,二四為肩,六八為足”。[6]
但是,林栗對河圖洛書之外的圖書之說加以摒棄,認為“其它皆后人旁緣穿鑿,無所發(fā)明,徒使學者溺心于無用之地”。只在河圖、洛書基礎(chǔ)上,揉合八卦作一“九疇八卦大衍總會圖”[7],六十四卦生成上反對邵雍“加一倍法”,作“六十四卦立成圖”[8]。
林栗認為:后之學者茍能潛心遜志、發(fā)揮先圣之所未言者,如仲尼之于文王周公,斯亦足矣。而乃剽其膚売,自立門庭,若揚雄之太玄,司馬光之潛虛,邵雍之先天。是皆未明大易爻象之旨,而不原四圣人相為先后推衍,發(fā)明無窮不盡之意。乃欲殊軌方駕,以并騖而爭驅(qū),不亦過甚矣哉![9]
林栗易學主張在于沿襲前圣遺訓,在此基礎(chǔ)上加以進一步提升,“發(fā)揮先圣之所未言”;反對“自立門庭”,與圣人背道而馳。林栗不單反對邵雍先天之學,也反對揚雄的太玄、司馬光的潛虛。這正印證了上文林栗“著此書正欲攻康節(jié)爾”。
朱熹把邵雍先天八卦圖式譽為“易學綱領(lǐng),開卷第一義”,乃“古今未見有識之者”,極為推崇邵氏先天之說。林栗則譏邵雍先天之學為“剽其膚売,自立門庭”。二人學術(shù)觀點分歧涇渭分明。
在易例上,林栗釋易體現(xiàn)了對釋易互體、覆卦傳統(tǒng)條例的沿襲。
林栗釋“易有太極,是生兩儀,兩儀生四象,四象生八卦”:故易之中有太極焉,則卦之全體是也。有兩儀焉,則卦之重像是也。兩儀自太極而判,故曰太極生兩儀也。有四象焉,則初至三,三至,至五,四至上是也。是也四象自兩儀而分,故曰兩儀生四象也。有八卦焉,則上下反復六爻,八卦是也。八卦由四象而別,故曰四象生八卦也。其在大衍七八九六是為四象,九六各一,七八各三是為八卦,亦太極兩儀之所生也。[10]
以六畫卦為太極,卦之上下體為兩儀,二體卦加二互體為四象,加覆卦之二體及二互即八卦。即朱熹指出:“今侍郎乃以六畫之卦為太極,中含二體為兩儀,又取二互體通為四象,又顛倒看二體及互體通為八卦?!绷掷跻源藯l例用于詮釋六十四卦,以釋乾卦為例:今夫天地未判,有物混成,是為太極;清濁既辨,一尊一卑,是為兩儀;東震西兌,南離北坎,是謂四象;乾坤艮巽,補其四維,是謂八卦,學者之所知也。然元氣龕興之象,方維奠位之形,是易之所取非其所有也,易之所藏非其所示也。若夫有而示之,則何以哉?請觀諸易。今之成卦曰乾者,有物混成之象也,是兩儀之所由生也。又系之曰乾下乾上者,一尊一卑之象也,是太極之所生。初為乾,二亦為乾,三為乾,四亦為乾者,四方之象也,是兩儀之所生也。覆而觀之,上為乾,五亦為乾,四為乾,三亦為乾者,八卦之象也。[11]
在釋《乾》卦時林栗指出:“然元氣龕興之象,方維奠位之形,是易之所取非其所有也,易之所藏非其所示也。若夫有而示之,則何以哉?請觀諸易。今之成卦曰乾者,有物混成之象也,是兩儀之所由生也?!薄霸獨恺惻d”,認為世界本原為元氣,“元氣龕興之象”即元氣化生而成之萬物。“方維奠位”,指的是天地定位,“方維奠位之形”仍指天地。林栗關(guān)注的“易有”二字,即易之所有,所顯露出來的。上述天地萬物“是易之所取非其所有也,易之所藏非其所示也”,視元氣化生的萬物和天地為現(xiàn)實存在的實體,易所取像的對象,蘊藏著深沉而又隱約的易理。就如《周易·系辭傳》:“古者包犧氏之王天下也,仰則觀象于天,俯則觀法于地,觀鳥獸之文與天地之宜,近取諸身,遠取諸物,于是始作八卦,以通神明之德,以類萬物之情?!狈耸贤ㄟ^觀察天地萬物之象,仿效其象,而作了八卦,易理就蘊含于其中。伏羲創(chuàng)制八卦是以象征思維來反映世界萬物。林栗認為易所擁有的就是八卦之象,八卦重疊而成六十四卦之象。自然“太極、兩儀、四象、八卦”不能脫離易,也是不能脫離八卦及六十四卦。以《乾》卦為例,即以《乾》卦之六畫卦為太極,而《乾》卦之二體卦、二互體、覆卦之二體二互體都是八經(jīng)卦之乾卦,因此二乾為兩儀,四乾卦為四象,八乾卦為八卦。
“以六畫之卦為太極,中含二體為兩儀,又取二互體通為四象,又顛倒看二體及互體通為八卦”,就是以互體、覆卦之條例釋易,并視為六十四卦之通例。
朱熹視互體為支蔓之學:問:“易中‘互體’之說,共父以為‘雜物撰德,辨是與非,則非其中爻不備’,此是說互體?!毕壬?“今人言互體者,皆以此為說,但亦有取不得處也,如頤卦大過之類是也。王輔嗣又言‘納甲飛伏’,尤更難理會。納甲是震納庚,巽納辛之類,飛伏是坎伏離,離伏坎,艮伏兌,兌伏艮之類也。此等皆支蔓,不必深泥。”[12]
林栗以互體、覆卦釋“易有太極,是生兩儀,兩儀生四象,四象生八卦”,遵循《系辭傳》“仰觀俯察”的取象說,與虞翻、《周易正義》相比僅以互體、覆卦釋之,不容摻和四時、五行之說,表現(xiàn)出更為純粹的取象思維,是典型的象思維的體現(xiàn)。從重象的角度而言,此種釋易之法,當屬于漢易的范疇。
在本原論上,朱熹林栗太極之辨表現(xiàn)為理氣之辨。
朱熹釋“易有太極,是生兩儀”,認為“一每生二,自然之理也。易者,陰陽之變。太極者,其理也”,視太極為“理”。兩儀為陰陽,為氣,指出“陰陽只是一氣,陽之退,便是陰之生。不是陽退了,又別有個陰生?!保?3]而在理氣關(guān)系上,朱熹認為:天地之間,有理有氣。理也者,形而上之道也,生物之本也。氣也者,形而下之器也,生物之具也。是以人物之生,必稟此理然后有性,必稟此氣然后有形。[14]未有天地之先,畢竟也只是理,有此理便有此天地,若無此理便亦無天地,無人無物,都無該載了。有理,便有氣流行,發(fā)育萬物。[15]或問:理在先,氣在后?曰:理與氣本無先后之可言,但推上去時,卻如理在先、氣在后相似。[16]
朱熹認為理在氣先,顯然“認為物質(zhì)世界尚不存在時,其普遍規(guī)律即已存在,這是一種哲學上的客觀的觀念論。”[17]“理在氣的‘先’是指邏輯上的在先,而不是時間上在先。這種邏輯在先的思想,實際上仍然認為理是本、是體、是第一性的,氣則是第二性的?!保?8]
林栗釋“易有太極,是生兩儀”,認為“故易之中有太極焉,則卦之全體是也”,以六畫卦為太極。釋《乾》卦時,指出“今之成卦曰乾者,有物混成之象也,是兩儀之所由生也”,以《乾》為“有物混成之象”?!坝形锘斐伞本褪恰吨芤渍x》“天地未分之前,元氣混而為一,即是‘太初’、‘太一’也”,簡而言之,即混沌之元氣。若以本原論而言,“有物混成”,“物”即指元氣,現(xiàn)實世界由元氣化生而成,太極乃現(xiàn)實世界的反映。而元氣乃“物”,太極為象。林栗認為太極既不是世界本原的“元氣”,也不是朱熹先驗存在的絕對的“理”。太極是“有物混成之象”,是現(xiàn)實世界的象征反映。林栗對太極的理解源于觀物取象的思維,若總而言之,六十四卦總為一太極;若分而言之,六十四卦又各為一太極,表現(xiàn)為對豐富多彩物質(zhì)世界的象征反映。太極乃對現(xiàn)實世界的象征反映,承認物質(zhì)第一性,意識第二性。林栗并未明確論證世界的本體是混沌之元氣,但從其引先儒之說,可見其哲學思想上贊同元氣為世界之本原。
林栗與朱熹辨易時指出:“太極有象。且既曰‘易有太極’,則不可謂之無。濂溪乃有‘無極’之說,何也?”這牽涉到太極、無極之辨。二者作為有宋一代重大的哲學命題,肇始于周敦頤。
周敦頤《太極圖說》:無極而太極。太極動而生陽,動極而靜,靜而生陰,靜極復動。一動一靜,互為其根。分陰分陽,兩儀立焉。陽變陰合,而生水火木金土。五氣順布,四時行焉。五行一陰陽也,陰陽一太極也,太極本無極也。五行之生也,各一其性。無極之真,二五之精,妙合而凝。乾道成男,坤道成女。二氣交感,化生萬物。萬物生生而變化無窮焉。唯人也得其秀而最靈。形既生矣,神發(fā)知矣。五性感動而善惡分,萬事出矣。圣人定之以中正仁義而主靜,立人極焉。故圣人“與天地合其德,日月合其明,四時合其序,鬼神合其吉兇”,君子修之吉,小人悖之兇。故曰:“立天之道,曰陰與陽。立地之道,曰柔與剛。立人之道,曰仁與義?!庇衷?“原始反終,故知死生之說。”大哉易也,斯其至矣![19]
描述了天地萬物生成的模式:太極生陰陽,陰陽生五行,太極、陰陽、五行妙合而后化生萬物。勿庸諱言,周敦頤將道家“無極”概念引入易學。
林栗抓住朱熹“太極則一畫亦未曾有”的提法,認為朱熹是以太極為無,即無極。太極為無,其所生兩儀為陰陽,為氣,則是有生于無,同于道家的虛無之說。
二者辨爭的實質(zhì)在于本原論上理氣之辨。按現(xiàn)代語言而言,到底理第一性,還是氣第一性。換言之,即意識(理)第一性,還是物質(zhì)(氣)第一性。
《宋史》論朱熹林栗辨易以為:栗為人強介有才,而性狷急,欲快其私忿,遂至攻詆名儒,廢絕師教,殆與鄭丙、陳賈、何澹、劉德秀、劉三杰、胡纮輩黨邪害正者同科。雖疇昔論事,雄辯可觀,不足以蓋晚節(jié)之謬也。[20]
觀《宋史》本傳,林栗大是大非,嚴正不茍。如反對與金議和:栗上封事言:“前日之和,誠為非計。然徽宗梓宮、慈寧行殿在彼,為是而屈,猶有名焉。今日之和,臣不知其說也。宗廟之仇,而事之以弟侄,其忍使祖宗聞之乎!無唐、鄧,則荊、襄有齒寒之憂;無泗、海,則淮東之備達于真、楊,海道之防遍于明、越矣。議者皆言和戎之幣少,養(yǎng)兵之費多,不知講和之后,朝廷能不養(yǎng)兵乎?”[21]
面對皇權(quán),直言敢諫。如諫孝宗“躬攬權(quán)綱,不以責任臣下”:栗言:“人主蒞權(quán),大臣審權(quán),爭臣議權(quán),王侯、貴戚善撓權(quán)者也,左右近習善竊權(quán)者也。權(quán)在大臣,則大臣重;權(quán)在邇臣,則邇臣重;權(quán)在爭臣,則爭臣重。是故人主?;紮?quán)在臣下,必欲收攬而獨持之,然未有能獨持之者也。不使大臣持之,則王侯、貴戚得而持之矣;不使邇臣審之,爭臣議之,則左右近習得而議之矣。人主顧謂得其權(quán)而自執(zhí)之,豈不誤哉。是故明主使人持權(quán)而不以權(quán)與之,收攬其權(quán)而不肯獨持之。”……方奉對時,讀至“人主常患權(quán)在臣下,必欲收攬而獨持之”,孝宗稱善,栗徐曰:“臣意尚在下文?!保?2]
林栗平生反對與金人和議,直言敢諫,以賈誼自許,尚有甚多嘉言善政,此不贅述。終栗傳,未見有貪枉之行、欺心之論,史家雖譽之“有治才,善論事”,只因與朱熹學術(shù)觀點不同,因論易而相攻訐,遂使史家黜之,同于陳自強、鄭丙、許及“狐媚茍合,以竊貴寵”之輩,豈不憾哉!
子曰:“君子不以言舉人,不以人廢言?!睂W術(shù)應倡百家爭鳴,即若朱熹本人并不贊成完全摒棄林栗的易說?!吨熳诱Z類》:楊敬仲有易論。林黃中有易解,春秋解專主左氏?;蛟?“林黃中文字可毀。”先生曰:“卻是楊敬仲文字可毀?!保?3]
朱熹的弟子提出林栗的文章可以毀掉,朱熹卻說:“倒是楊敬仲的文章可以毀掉?!彼囊馑季褪橇掷醯摹吨芤捉?jīng)傳集解》,還有《春秋經(jīng)傳集解》可資流傳,不可毀掉。
至于林栗為人方面,朱熹大弟子黃榦作《代祭林黃中侍郎文》曰:嗟往哲之垂訓,曰:剛毅其近仁。茍緝熙以學問,庶德業(yè)其日新。相彼頹俗,與波俱淪,不為丈夫偉特之節(jié),而脂韋軟媚,以效兒女子之態(tài)。不觀圣賢作經(jīng)之意,而剽竊摹擬,徒欲以媒其身。若夫剛正不懼,仕優(yōu)而學,求之斯世,如公幾人?嗟哉我公,受天勁氣,為時直臣。玩羲經(jīng)之文象,究筆削于獲麟。忘齒尊而爵貴,常矹矹以諄諄。至其立朝正色,茍咈吾意,雖當世大儒或見排斥。著書立言,茍異吾趣,雖前賢篤論亦不樂于因循。觀公之過而公之近仁者,抑可見矣。論者固不可以一眚而掩其大醇也。其試吏長沙,低回下陳,辱公見知,相待如賓。雖公事之屢忤,然既久而益親。何一老之不遺?淚瑯瑯而沾巾。承乏仁里,有社有民,小智大謀,危辱旋臻,所望以問政于公者,今不可復得矣。陰相而默護之者,尚有賴于在天之神。[24]
“茍咈吾意,雖當世大儒或見排斥。茍異吾趨,雖前賢篤論亦不樂于因循?!贝司渲v的就是林栗與朱熹辨易之事,“當世大儒”指的就是朱熹,而“前賢篤論”指的就是邵雍圖書之說。黃榦以為林栗“為時直臣”,即若作為朱熹的衣缽弟子,也以為“不以一眚而掩其大醇”,不能因為與朱熹學術(shù)觀點不同而否定林栗,打擊林栗。不嫌詞費將茲文全引于此,可見即若朱熹親炙弟子如黃榦者,亦以為林栗“剛正不懼,仕優(yōu)而學,求之斯世,如公幾人?”《宋史》之論林栗,顯失公允。
平心而論,林栗的易學觀點未見錯處,互體源于漢儒,如京房直至虞翻都以互體視為解易的一種條例;而覆卦更見于《周易》本傳,《周易》六十四卦按一先一后分為三十二對,二卦之間,非錯即綜,綜卦即是覆卦,也稱為反對卦,是指一個卦對應將它倒翻過來所形成的卦,也就是一個卦與它的倒影結(jié)成一對。林栗易說因循多而創(chuàng)見少,其與朱熹論易,容有哲學思辨高下之差異,而未有正確與謬誤之分別。所以清代四庫館臣撰寫《周易經(jīng)傳集解》提要以為:今以事理推之,于時朱子負盛名骎骎向用,而栗之登第在朱子前七年,既以前輩自居。又朱子方除兵部郎中,而栗為兵部侍郎,正其所屬。詞色相軋,兩不肯下,遂互激而成訐奏。蓋其釁始于論易,而其故不全由于論易?!泯S為文公高弟而好惡之公,推許之至若是。然則黃中之易其可不傳鈔乎?[25]
四庫提要撰寫者認為,當時朱子作為一代大儒,聲名遠播,皇帝召他進京(臨安)或準備委以要職,而且朱子因?qū)W術(shù)見解曾與多位學者辯論,信奉“予豈好辯哉,予不得已也!”林栗是朱熹前輩,職位在朱熹之上,性情又直鯁。二人互不相讓,遂造成這一千秋學術(shù)公案。
從宋至清,時光流逝六百年之后①,四庫館臣從學術(shù)的角度,撇開了朱子學為朝廷正學,朱熹是孔孟之后最重要的儒學大師的光環(huán),比較客觀地評價朱熹林栗辨易的實質(zhì),比較公允地給林栗正名,為林栗做了翻案文章,真可謂蓋棺論定之說,實可慰一代“直臣”在天之靈。
朱熹林栗辨易,其實質(zhì)反映了二人對待漢、宋易的對立立場,表現(xiàn)為學術(shù)觀點的差異,反映了南宋時易學演進、漢宋易交揉、思想互相沖撞的局面,反映了以朱熹為代表的閩學在學術(shù)爭鳴中努力前行。二人辨易未涉及道德人品,不足于成為褒貶人物的依據(jù)。由學術(shù)論爭而演變成人身攻擊,未免是一大憾事。
“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敝袊鴤鹘y(tǒng)歷來重視人的德行,強調(diào)德才兼?zhèn)?。林栗德行未虧,功業(yè)尚嘉,而《宋史》撰述者偏執(zhí)一詞,變本加厲,欲將之釘在歷史的恥辱柱上,未免偏激。幸而朱熹、黃榦,乃至清代四庫館臣俱有正面肯定之說,真為林氏大幸。其人物文章,千古沿傳未浼,值得后人景仰推崇。
注釋:
①淳熙十五年,朱熹林栗辨易,公歷1188年。《四庫總目提要》寫定于乾隆五十四年,公歷1789年。
[1][3]朱鑒.晦庵先生朱文公易說[M]//納蘭性德.通志堂經(jīng)解.揚州:江蘇廣陵古籍刻印社,1996:232,228.
[2][12][13][23]黎靖德,王星賢.朱子語類[M].北京:中華書局,1986:1679,1668 -1669,1602,1,3,2985.
[4][7][8][9][10][11]林栗.周易經(jīng)傳集解[M].臺北:臺灣商務印書館,1983:1493,494,497,497,460,3 -4.
[5][6][15][16]乾隆七年和碩怡親王府明善堂刻巾箱本.五經(jīng)四子書周易本義圖說[M].天津:天津市古籍書店,1988.
[14]朱熹,徐德明,王鐵.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M]//朱杰人,嚴佐之,劉永翔.朱子全書.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2755.
[17][18]陳來.宋明理學[M].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4:128 ,1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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