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殘酷是一種力量:試論山姆·謝潑德早中期的“殘酷戲劇”實驗

2012-08-15 00:49劉昌利
湖北開放大學學報 2012年12期
關鍵詞:謝潑德神話阿托

劉昌利

(蘇州工藝美術職業(yè)技術學院,江蘇 蘇州 215104)

當批評家談起“儀式”(rituals)在當代戲劇中的應用時,安東尼·阿托德(Antonin Artaud)通常是首先被提及的名字。在他的“殘酷”(Cruelty)學說影響之下,人們從對夢境和神話的關注逐漸延伸到野蠻之根源和原始文化。

由于自身受到精神紊亂的影響,阿托德極為關注無意識和非理性。他試圖摒棄傳統戲劇那種以語言、合理的情節(jié)、精神導向以及理性理解為中心的做法,轉而追求一種新型戲劇,能夠作用于人的精神和神經。在《殘酷戲?。旱谝恍浴分?,他就開宗明義,指出:

“我們不能再繼續(xù)濫用戲劇觀念了,因為它的唯一價值在于揭示其與現實和危險之間痛苦的、魔幻的關系。”[1]

阿托德把戲劇表演看作一種儀式,通過這種儀式,一些神秘的、宗教的經驗能夠在觀眾心中誘發(fā)化學反應。因此,殘酷戲劇的創(chuàng)立就是為了“恢復戲劇原本充滿激情,能夠引起人內心痙攣的生命之感悟”。[2]正是在這個意義上,舞臺布景的殘酷性和凝聚性才是我們要理解的殘酷之意。

雖然沒有確鑿的證據表明謝潑德曾經有意識的學習阿托德,但阿托德的殘酷戲劇卻明顯地影響了謝潑德的戲劇創(chuàng)作。這體現在作品的情節(jié)、語言、舞臺布置等方面,以及對原始儀式和神話的運用上。這種“殘酷”手法觸及我們的神經和心靈深處,引起了我們的共鳴。

一、殘酷:狹義和廣義

盡管阿托德一再強調,把“殘酷”理解為“無情的流血,冷漠地、無端地追求肉體的痛苦”[3]是錯誤的,至少是片面的。但不可否認,正是暴力和野蠻行為在第一時間給我們帶來視覺沖擊和精神壓力。

例如,在《紅十字》(Red Cross)中,小蟲子在卡羅爾的皮膚之下“抓撓、噬咬”;鮮血從吉姆的額頭汩汩流下。讀到這些文字,想象這種情景,甚或看到這種表演,我們難道不會感到內心酸水翻滾,全身瘙癢?而在《夢馬者的地理》(Geography of a Horse Dreamer)中,醫(yī)生拿著手術刀刺入Cody的后頸,以取得所謂的“夢者之骨”。因為人們相信,一旦“擁有這種骨頭,就會獲得夢者之魔力”。[4]突然之間,一陣冷意刺穿身體,我們情不自禁的會撫摸一下自己的后頸。

這種殘酷之意在《鬧劇》(Melodrama Play)中表現的更為明顯。保鏢皮特(Peter)手持一把手槍和一根短木棍在舞臺上來回走動。他用木棍狠擊杜克(Duke)頭部,使其痛苦伏地。接著又用木棍重擊西斯科(Cisco)和其他人物。他甚至殘忍地向達娜(Dana)開槍。“只聽一聲巨大的聲響,達娜倒在地上”。[5]劇末,當樂隊休止,歌聲停歇之時,德雷克(Drake)仍在走動。這時,“皮特關掉收音機,慢慢站起來,走到門前,猛地一甩,然后面對著德雷克。德雷克立刻僵住,盯著皮特。皮特拿著木棍在掌心輕輕敲著,然后突然揚起,朝著德雷克擊去。這時突然響起了敲門聲……”[6]在謝潑德對暴力行為有意為之的詳盡描述中,一幅血腥的場面映現在我們眼前。想象著或注視著皮特的最后一擊,我們屏住呼吸,然后大喊:“這個人太殘忍了!”是的,殘忍!

當然,舞臺表演畢竟是一種藝術形式,表現暴力行為須當慎重,不宜濫用,而應從廣義上去展現。正如阿托德警告過我們:

“我采用‘殘酷’這個詞是要表達一種對生命的欲望(appetite for life),宇宙的嚴酷(cosmic rigor)和難以平息的需求(implacable necessity)。從認知的意義上說,是一種有生命的旋風,它吞噬黑暗?!疲怂?,行為之結果;惡,普遍之存在也。當暗黑之神欲行創(chuàng)造之時,他遵從創(chuàng)造之殘酷規(guī)律,而創(chuàng)造乃是他自己加于自身。他無法放棄創(chuàng)造之責,因此便不可避免的墮入剛愎之漩渦。邪惡愈加凝重、嗜殺?!盵7]

阿托德意在澄清“殘酷”的真實寓意,但他的解釋卻更加使人難以捉摸。實際上,他反復解釋的是“決定論”(determinism)的含義:“善,人所欲也,行為之結果;惡,普遍之存在也?!?/p>

在《天使之城》(Angel City)中,盡管兔子(Rabbit)在第一幕結束時大喊:“到底是什么在阻止我離開?我可以離開。沒人拿槍指著我的頭?!盵8]但他仍然沒有逃脫被權力貪念多吸引的命運。這種貪念正是來自“暗黑之神”(the hidden god)。兔子最終放棄并承認:“是我!是我自己想留下來!”[9]

又如《牛仔嘴》(Cowboy Mouth),斯利姆(Slim)被卡瓦萊(Cavale)所劫持,想把他包裝成一位搖滾明星。但是,“成為搖滾明星究竟意味著什么?”斯利姆詰問道,“你把我從我孩子和妻子身邊擄走?!銥槭裁床蛔屛易?!我不是搖滾明星的料。那只是你的一廂情愿?!盵10]但最后,他卻愛上了卡瓦萊,他無法掙脫命運的擺布,只能遵從“創(chuàng)造的殘酷規(guī)律”。

從另一個方面看,難道卡瓦萊就是幸運的嗎?“我把自己的夢想放在你的腳下,……而你卻無情的踐踏它。”她告訴斯利姆,“我試圖在河中建起一座堤壩,……誰曾想大雨卻不期而至,傾盆大雨……次日清晨,當我趕到河邊,卻只見大堤潰成一堆爛泥?!盵11]

一個女孩,對生命懷有無可指摘的“欲望”,卻遭遇“宇宙之殘酷”,你能期望她怎么做呢,也許只能“找一無人處大哭一場吧”。

謝潑德所塑造的這些人物的遭遇完美體現了阿托德的“殘酷觀”,并通過桑迪(Santee)(《天使之城》)之嘴,娓娓詮釋:“你有天分,別人有權利,歷來如此?!庇只蚩ㄍ呷R:“過去,人們還有上帝可以依靠?!缃?,我們都是世俗之人,古代圣人無能為力,上帝又離我們遠去,不再救苦救難。”那么,出路在何方呢?“你必須像搖滾明星那樣”,因為“臻于至善之時,他就是救世主”。[12]

二、儀式、神話和夢境

阿托德提醒我們:“重要的是,無論如何要把敏感性(Sensitivity)置于某種深層且更加靈敏的知覺之中(deepened and keener perception)。而這正是魔術(magic)和儀式(rites)的目的,劇場只是此兩者的反映和表達?!盵13]那么,戲劇化的對象是什么呢?神話(myth)!阿托德認為,日常情愛,個人奮斗等生命欲望的價值只與一種因素成正比,這就是他們與抒情性(lyricism)的關系,對神話的嚴酷抒情性(terrible lyricism)。

謝潑德在《天使之城》中,描繪了這樣一個神秘物件:一個帶有四束主要輻條的輪子,其中每一束都指向某個方向:北方代表智慧,南方代表天真與信任,東方代表啟明,能夠讓我們看得深遠。西方的標志是一頭熊,代表“內省”,顏色為黑。正如兔子所言,這是唯一真實的一個,上面還刻有警示:一旦開啟,某種可怕力量就會泄露于世。

這種機關歷經千年才成型,兔子并不知道如何操作。在即將劇終之際,其魔力方才展現。當指向西方的、唯一真實的一束被打開時,一股流動緩慢但卻穩(wěn)定的綠色液體順勢而下,流到舞臺上,那是他們臉的顏色。古代的預言終于應驗:他們看到了自己的內心。這種神話抑或儀式觸動了人的敏感性,從而反耕自省。

《夢馬者的地理》也通過寇迪(Cody)的夢再現了古希臘神話中的神諭儀式。寇迪能夠在夢中預見到賽馬的結果,正如古希臘神話中神給人們諭旨。不幸的是,他的這種能力差點被惡人榨干,從某種意義上說,也是被神收回。善用其才,方不負上天眷顧。

《牛仔嘴》中的神話轉向創(chuàng)神說。在古代,人們憑借自己信仰的力量創(chuàng)造了神。這樣,“當他們無處可去時,他們還可以把自己交給上帝?!盵14]然而,殘酷的現實是,自私的上帝卻“藏了起來”,他不再為我們的痛苦代言,而是讓我們自我拯救,那就是成為一個有著牛仔嘴的搖滾明星!現如今,上帝更是已經死了,我們又該何去何從?對于命運的無可反抗,卑微地屈從于命運的擺布,難道不是更為“殘酷”嗎?

實際上,對于神話,謝潑德有著自己的理解。他認為,所謂神話,應該是指廣義上的某種神秘性,并非一定是傳統意義上的神話傳說。一個人物就是一個由不同神秘性構筑的綜合體,是一個未知數。“我在某個未名之地,看到一個老人立于一輛破車旁。所有這些簡單因素立刻就建立起某種聯系,迫使我追問他到底在那兒干什么?”[15]

《看不見的手》(Unseen Hand)是一部獨幕劇,在1969年首映于拉媽媽實驗劇場(La MaMa Experimental Theater),其意原指一種肌肉無法隨心所欲的伸縮彎曲的綜合癥。在這部獨幕劇中,一個來自諾格蘭德星球(Nogoland)的怪物喚醒了死去的摩芬兄弟(Morphan brothers)(蠻荒西部傳說中的人物),讓他們把自己的臣民從寂寞之主(Silent Ones)手中解救出來,所謂的寂寞之主正是擁有“看不見的手”。在其中一個場景中,一個人類形象和一堆機械殘骸散落于月光下的城市邊際。這使我們立刻對應上謝潑德所言的“不同神秘性構成的綜合體”。

又如在《響尾蛇行動》(Sidewinder Operation)中,阿林(Alien)唱道:

“我的游蕩之路并不遠,

我的行走之時也并不久。

如今我回來了,卻再也見不到曾經的小棚屋。

我栽種的蕪菁也都已消失。

我再也回不到來時的地方,

因為命運最終還是會把我送回這里。

這是我出生、成長的地方,

但,一切都那么陌生。”

(第一幕第八場)[16]

從吟唱中,我們知道,一個年輕的旅行者在尋找記憶中的美國,但現實中的一切讓他無比沮喪。他迷失了,因為那個傳說中的美國消失了。這個場景構筑了另一個“不同神秘性的綜合體”:美國荒漠。

夢,按照弗洛伊的解釋,是人類被壓抑的無意識愿望的偽裝的滿足。在阿托德的戲劇理論中,它起著同神話相似的作用。他認為,思維的形象可以等同于夢,而夢可以通過必須的暴力投射出來,在某種程度上,它與神話同效的。

在《芝加哥》(Chicago)[17]一劇中,斯塔(Stu)深深地陷入白日夢中。他夢見了生命的無情循環(huán):從生到死,由死復生。這一夢境恰恰是通過一連串暴力行為投影到他的腦海中的:溺水、烈火、逃亡……這一切同時也作用于我們的神經和意識,把我們從劇場表演的沉迷中喚醒,然后無語、沉思……

阿托德認為,人們之所以會相信劇場里營造的夢境,是基于這樣一個前提,即:“它讓人們信以為真,而不僅僅是一種屈從于現實的模仿;它使人們能夠從夢境之中解放夢的魔幻般的自由因子。而只有當夢被烙上恐懼和殘酷時,才是可被辨認的?!盵18]通過這種方式,我們把劇場營造成一個可信的現實。身處其中,觀眾的心和神經被施以具體的一擊。這是所有真實感覺所需要的。

阿托德的殘酷戲劇理論深深地影響了當代作家,而謝潑德也有意無意之中踐行了這種理念,并取得了巨大成功。

[1][2][3][7][13][18]Artaud, Antonin, The Theater and Its Double (M),translated by Mary Cardine Richards, Grove Press Inc., New York, 1957.

[4][5][6][8][9][10][11][12][14][16]Shepard, Sam, Fool For Love and Other Plays (M), Bantam Books, New York, 1984.

[15]Rosen, Carol, Sam Shepard: A ‘Poetic Rodeo’ (M), Palgrave Macmillan, 2004.

[17]Shepard, Sam, Chicago and Other Plays (M), Applause Theater Book Pub., New York, 198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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