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彬
(南開大學法學院,天津 300071)
法律解釋的認識論困境及其消解
王 彬
(南開大學法學院,天津 300071)
在主客二分的認識圖式下,法律解釋的目標是追求具有客觀實存性的立法者意圖或者文本意圖,然而方法論意義上的法律解釋難以擺脫其在認識論上的主觀性與客觀性、歷史性與非歷史性的悖論。對法律解釋的認識論目標進行哲學檢討,可以得知方法論意義上的法律解釋犯了真理符合論的謬誤,因在本體論意義上對真理錯誤的預設(shè)導致了認識論目標的謬誤。所以,必須對法律解釋的目標重新檢討,將法律解釋的客觀性與有效性區(qū)分開來,而法律解釋的有效性是通過融貫性和共識性共同保障的。
法律解釋;認識論;客觀性;有效性
自薩維尼提出法律解釋理論的基本框架以來,西方傳統(tǒng)法律解釋學就被納入認識論或知識論的范圍,法律解釋學成為一種實現(xiàn)法律真理的科學方法論,從而方法論意義上的法律解釋學也是在哲學認識論的理論框架下探討法律解釋的目標問題。隨著哲學解釋學對傳統(tǒng)認識論哲學的深刻批判,“解釋學轉(zhuǎn)向”被稱為人文社會科學領(lǐng)域的哥白尼革命,西方古典哲學的認識論框架也遭到哲學解釋學革命式的顛覆。因此,有必要在哲學解釋學的理論關(guān)照下重新檢討法律解釋的目標問題。
近代以來,隨著法律的世俗化、理性化和法典化,為維護法律的客觀性、確定性和至上性,西方法治國家逐漸發(fā)展出一整套獨立自治的法律解釋技術(shù),法律解釋從而開始與西方原有的神學解釋、語文解釋、歷史解釋等解釋傳統(tǒng)相分離,而逐步發(fā)展為一個專門學科。作為一種專業(yè)化的法律解釋技術(shù),法律解釋方法論成為法律職業(yè)共同體壟斷法律話語權(quán)的重要工具,法律解釋學從而日益成為西方法學的主流。事實上,關(guān)于法律解釋的目標問題,法律解釋的方法論在學科內(nèi)部并不存在統(tǒng)一認識,有著主觀解釋論和客觀解釋論的理論爭論。主觀解釋理論認為,法律作為立法者的作品,法律的意義總是由立法者所賦予的,法律解釋的目標只能為恢復立法者的主觀心理意圖??陀^解釋理論則認為立法者主觀意圖無法復原,“它要求如果一項法律規(guī)定不明時,應按照法律頒布時的社會對它的普遍理解來加以解釋,也即法律是特定的歷史精神,這是其合法性淵源,因而具有決定現(xiàn)在理解的力量?!保?]站在立法者的立場上去審視這兩種理論,確實存在著“主觀”與“客觀”的差別,但是,這兩種理論均要求司法者透過法律文本或歷史資料去探尋惟一的、客觀的理性決定。因此,無論是法律解釋的主觀論還是客觀論,在解釋學上均代表了認為作品意義固定且惟一的客觀主義解釋態(tài)度。
客觀主義的法律解釋方法論是以自然科學為楷模,以主客二分的認識論為理論框架,以維護法律的權(quán)威性為理論旨歸的。首先,這種理論完全消解了解釋者的歷史性,而肯定了人的理性能力的普遍性。根據(jù)這一論斷,解釋者憑借無差別的理性能力完全能夠進入認識的“澄明之境”,完全摒棄歷史在主體思維中所形成的“先見”,客觀無誤地對認識對象進行精確反映,因此,法律解釋也不摻雜解釋者的任何主觀因素,法律解釋的過程無非是解釋者對法律文本的文字“解碼”過程,或者是對法律文本客觀意義的釋放過程。其次,這種理論是將法律作為邏輯嚴謹、語言精確、體系完備的科學體系為前提的。根據(jù)這一前提,解釋者總能發(fā)現(xiàn)具有確定性和普遍性的法律命題,任何案件的解決總能在法律體系內(nèi)部發(fā)現(xiàn)惟一正確的解決方案。最后,這種理論認為法律解釋的過程是一個邏輯演繹的思維過程。法律解釋的目標在于發(fā)現(xiàn)具有普遍意義的客觀法律命題,這一法律命題在邏輯上能夠完全涵攝案件事實,從而產(chǎn)生客觀無誤的司法判決結(jié)論。
法律解釋的方法論與認識論哲學保持著理論上的高度一致,主張在主體與客體截然分離的理論前提下探討法律解釋問題,試圖完全摒棄解釋者的主觀性從而實現(xiàn)法律解釋的客觀性,這實際上是以自然科學意義上的客觀性作為驗證法律解釋正當性的標準。然而,如同認識論哲學所陷入的理論困境,方法論意義上的法律解釋學也陷入主觀性與客觀性二律背反的理論困境中。就主觀解釋理論而言,立法作為合眾為一的公共選擇過程,絕非是人格化主體的獨立創(chuàng)作過程,如何通過解釋實現(xiàn)一個客觀的整體機構(gòu)意圖是主觀解釋論面臨的首要責難;主觀解釋理論主張通過解釋者的“想象性重構(gòu)”進入作者的心理世界復原作者的真實意圖,要求解釋者完全不受現(xiàn)在觀點的影響重構(gòu)過去,又否認了解釋主體是歷史參與者的基本事實,事實上,傳統(tǒng)勢必是解釋者理解歷史的當然前提,解釋者不可能跳出歷史重構(gòu)一個完全客觀的歷史。就客觀解釋理論而言,法律的文本意圖是由客觀的歷史精神來保障的,在一個共同的歷史文化環(huán)境中必然存在一個客觀的理性決定,所以,“事物的本然之理”、“多數(shù)人的共同觀念”、“客觀理性”、“法律的歷史精神”等都會成為法官解釋法律的客觀依據(jù)??陀^解釋理論采取一種功能主義的態(tài)度去對待法律解釋,根據(jù)適用者的“客觀性”觀念進行法律解釋,又很難將法律續(xù)造和法律解釋區(qū)分開來,因為解釋者往往在客觀解釋的名義下行造法之實。所以,在魏德士看來,無論是拉倫茨和卡納里斯的“客觀目的”說,還是施坦因的“法律共同體意志”說,這些客觀解釋理論都面臨著一個共同的問題,即誰來為客觀目的或者共同體意志下定義,或者誰有權(quán)力為之下定義[2]338-340?
主觀解釋論和客觀解釋論作為兩種截然對立的解釋論點,為解釋者設(shè)定了不同的解釋目標,這實際上體現(xiàn)了不同的價值追求。大致而言,主觀解釋論以實現(xiàn)立法者原意作為解釋目標,堅持了民意至上原則對立法者原意的強調(diào),體現(xiàn)了民主價值的優(yōu)先性;而客觀解釋論以制定法的“客觀精神”、“理性目的”、“法律內(nèi)存的理性意義”等作為法律解釋的目標,概而言之,其主張法官不應拘泥于立法者的原意而為當下問題提供合理的解決方案,體現(xiàn)了正義價值的優(yōu)先性。在立法者原意和法律內(nèi)存意義具有客觀性的前提下,主觀解釋論和客觀解釋論都將法律的確定性作為優(yōu)先價值進行維護,法律解釋的主觀論主張超越法律語詞的范圍去考察立法者的主觀意志,對法律文本背后的立法者主觀意志進行考察,通過法律解釋的民主正當性維護法律解釋的確定性;法律解釋的客觀論主張?zhí)綄し晌谋境尸F(xiàn)出的語義原意,或者將法律文本作為脫離于立法者的獨立本體進行對待,要求解釋者局限于法律文本的范圍之內(nèi)進行客觀解釋,主張按照社會或者法律共同體對法律條文所形成的語義共識進行解釋,通過追求共識意義上的形式正當性維護法律解釋的確定性。但是,法律解釋在認識論上的悖論,使主觀解釋理論和客觀解釋理論都難以通過認識論意義上的客觀性維護法律的確定性。就主觀解釋論而言,一方面立法者的主觀意圖難以復原,另一方面作為社會規(guī)范的制定法在制定后將與立法意圖分離,代表民主正當性的立法原意未必有助于當下案件個案正義的實現(xiàn);就客觀解釋理論而言,客觀的“歷史精神”又容易淪為法官司法專斷、任意造法的幌子,勢必會形成對法律安定性的破壞。
可見,傳統(tǒng)方法論意義上的法律解釋學總是在法律解釋的客觀性與主觀性、歷史性與非歷史性、安定性與合目的性的二律背反中左右搖擺。在認識論哲學的主客二分模式中,法官始終面臨著哈姆雷特式的兩難困境而成為“鋼絲上的舞者”,法官要以維護法律的安定性、法律解釋的民主正當性而將立法者意志作為其真理般的追求,然而,法律的妥當性、法律解釋在當下語境中的合目的性又成為懸在法官頭頂上的達摩克利斯之劍讓其惴惴不安。
用哲學認識論的話語來表達,方法論意義上的法律解釋學在哲學認識論上其實屬于真理符合論。真理符合論無疑是哲學上最經(jīng)典的真理理論,所表達的是主體與客體、思想與實在之間的符合關(guān)系,這種理論以人的理性思維或知覺經(jīng)驗的可靠性作為邏輯前提,而以解決真理的客觀性作為理論目的。古典哲學中的符合論是從人類的認識能力入手去探討主體與客體之間的符合關(guān)系的。先驗論的符合論從人類的理性思維能力出發(fā),認為對事物的理性把握才是認識的目的,因此,在先驗論哲學那里,理性思維與客觀對象的符合就成為檢驗真理的標準。而在經(jīng)驗論哲學看來,感覺經(jīng)驗是一切知識的來源,只有能夠被人類經(jīng)驗所感知的知識才是可靠的,評價認識客觀性的標準就在于感覺之真實與知識之真實之間的一致性。隨著西方哲學的語言學轉(zhuǎn)向,語言與實在的關(guān)系成為真理符合論所思考的主題,語言哲學家不再像經(jīng)院哲學家一樣,從人類的認識能力與現(xiàn)實世界的主客體關(guān)系中去探索真理,而是把哲學研究的界限框定為語言的界限,將哲學活動視為通過語言分析和邏輯分析判定命題真假的活動,認識客觀性的判定標準則由認識主體與認識對象的符合轉(zhuǎn)變?yōu)檎Z言陳述與客觀實在的一致性。
真理符合論堅信人類自身的認識能力,對認識的客觀性毫不懷疑,屬于認識論上的可知論,但是,這一理論自始至終都面臨著懷疑論(不可知論)的責問。就先驗論的符合論而言,該理論從人的理性能力出發(fā),認為真理是經(jīng)過人的理性能力驗證的各種命題,以及根據(jù)先驗命題演繹推導出來的一切命題。先驗論繼承了自然科學的演繹法,試圖在哲學上建立一個邏輯嚴謹?shù)墓眢w系,但是,對于懷疑論者的質(zhì)疑和追問,先驗論只能借助于所謂“不證自明”的命題或者借助已經(jīng)被選用的命題進行循環(huán)論證。就經(jīng)驗論的符合論而言,該理論借助自然科學的歸納法,試圖將知識的可靠性建立在人類的經(jīng)驗基礎(chǔ)上。但是,為了證明經(jīng)驗命題的可靠性,經(jīng)驗論者又必須提出另外一個經(jīng)驗命題,經(jīng)驗論者因此遭到懷疑論的質(zhì)疑而陷入無限倒退的理論困境。對于古典認識論哲學的理論困境,語言哲學試圖以語言與現(xiàn)實的一致性去拯救認識的客觀性,語言哲學的轉(zhuǎn)向也因此被稱為是西方哲學的哥白尼革命。語言哲學上的真理符合論則試圖通過語言的邏輯分析和語義分析來判定命題的真假,但是,語言哲學的分析手段卻無法判斷語言中的意義問題,它只能將意義問題剔除出自己的研究范圍,并未從根本上解決人文科學意義上的客觀性問題。
方法論意義上的法律解釋學對于法律真理的追求同樣面臨著真理符合論的窘境。法律解釋的主觀論以語言能夠與主客體分別建立緊密、精準的關(guān)系為前提,認為通過運用文義、體系、歷史等解釋方法,通過對法律文本的語言進行考察就能夠發(fā)現(xiàn)法律制定者的主觀意圖。在這個意義上,法律解釋的主觀論對客觀性的理解與法律實證主義理論是一致的。法律實證主義理論對法律解釋的客觀性追求是與其對法律確定性的理解所分不開的,傳統(tǒng)的法律實證主義理論要求法律解釋的結(jié)果必須通過特定的歷史事實和經(jīng)驗事實加以驗證才視為認識上的正確,這同樣是以真理符合論的標準來檢驗法律真理。盡管現(xiàn)代分析法學引進了語言哲學上的語義學理論,但是,語義學理論仍然無法解決法律解釋在認識論上的困境?!罢Z義學意義上的客觀性指一個陳述(statement)是語意上客觀的,若且唯若它是一個有關(guān)于在世界中特定客體的陳述(a statement about a certain object in the word)”[3]??梢姡軐W上的語義學傳統(tǒng)是在意義與指稱問題上定義客觀性,從而語義學在對某個單詞或短語意義的界定是通過兩種渠道進行的:一是說話者對該單詞或短語意義相關(guān)聯(lián)的屬性的描述(意義的描述性理論),二是該單詞或短語的外延僅僅限定于與該屬性相聯(lián)系的東西(意義決定指稱)。因此,現(xiàn)代分析法學所主張的對法律進行的語義學解釋,可以通過內(nèi)涵加外延的方式進行,而且某術(shù)語的外延是指滿足該描述的實體。但是,語義學理論在指稱問題上存在著缺陷。該理論不能在語言的“能指”與“所指”之間作出恰當?shù)膮^(qū)分,“不允許我們使用指稱和一般性術(shù)語來指涉那些我們不知道或者誤信的個體或?qū)傩??!保?]在語言的使用上經(jīng)常存在“詞不達意”的情況,對于這種現(xiàn)象,語義學理論是無法解釋的。同時,語義學理論不允許人們對語言所指涉事物的本質(zhì)存在不同的看法,語義學理論盡管用“語義窮盡解釋”的方式消除了人們在解釋問題上的爭論,但是,這不符合日常生活中的實際情況,人們在語言的具體指涉上實際上經(jīng)常存在著分歧,這就是我們所說的“詞不盡意”的情況。另外,語義學理論對于語言中的評價性命題更無任何解釋力,對于法律解釋中的價值條款和不確定性條款無任何助益??梢姡Z義學上的客觀性標準只是語言哲學上的真理符合論,在語義模糊的法律“邊緣結(jié)構(gòu)”中,其無法為法律解釋提供客觀性和有效性的標準。在法律規(guī)范的邊緣結(jié)構(gòu)中,分析法學不得不接受法律現(xiàn)實主義關(guān)于法官造法的觀點,最終依賴于法官的“自由裁量權(quán)”來進行法律解釋,而淪為法律真理觀上的“真理相對論”。
客觀解釋理論引進了客觀目的性標準作為法律解釋的依據(jù),這符合自然法的思維模式。不同研究進路的自然法論者都堅信在實在法背后存在著某種客觀的應然法標準,這種永恒不變的應然法標準是檢驗法律命題正確與否的最終根據(jù),也是實現(xiàn)法律解釋客觀性的根本保障。在自然法論者看來,“真正的法是與自然契合的正確理性……對于真正的法,其神圣性不可能被貶損,其合法性不可能被扭曲,其效力不可能被廢止……若是真正的法,就不會因國別、民族、時代的不同而有所不同?!保?]自然法思維將實然法與應然法的符合作為檢驗法律真理的標準,實際上是認為在實然法之上存在一整套科學的價值體系,并將之作為檢驗法律命題真假的標準。這實際上是在價值問題上也貫徹了真理符合論思維,用事實上的真假判斷來驗證法律上的評價性命題,從而將事實問題與價值問題相混同,將描述性判斷與評價性判斷相混同。然而,“評價性的命題不具備可驗證的可能性,因而就客觀真理性的角度只是‘沒有認知意義的語言’?!保?]價值問題的不可驗證性最終也導致無法實現(xiàn)自然法對法官解釋的有效制約,反而成為法官任意解釋法律的口實。這個意義上,魏德士對客觀解釋理論提出了尖銳的批判,他認為,客觀解釋理論以臆想的客觀性、方法誠信的缺乏、裁判可監(jiān)督性的缺乏,造成了法律對解釋者約束的松動,“‘客觀的’解釋方法其實不是用它的標準為法律解釋服務,而是為法律適用者所希望的對法律的背離或者修正服務?!保?]341因此,對于法律中評價性命題的客觀性我們無法在真理符合論意義上為其尋找形而上的基礎(chǔ)。用德沃金的話來說,“我們使用客觀性這個語言,并不是用來賦予我們通常的道德或詮釋性主張以不尋常的形而上基礎(chǔ),而是用來重復那些主張,或許精確地講,就是用來強調(diào)或限定(qualify)它們的內(nèi)容?!保?]
方法論意義上的法律解釋學試圖以自然科學的方法來研究法學,而忽略了法學作為人文社會科學的實踐品格,以自然科學的模式錯誤地為法律解釋設(shè)定方法和任務,這無異于鏡中求花、水中望月,這實際上與傳統(tǒng)哲學認識論陷入了同樣的理論困境。傳統(tǒng)哲學的認識論以自然科學和數(shù)學為榜樣建構(gòu)自己的理論體系,以主客二分作為認識模式,將人與世界先分離開來,將認識歸之于主體的某種能力,堅信通過認識主體的理性能力能夠達致確定性的認識,從而形成了基礎(chǔ)主義的認識論。基礎(chǔ)主義的認識論將知識的確定性建立在某種自明的基礎(chǔ)之上,以避免懷疑論者對知識無窮追溯式的追問,但是,基礎(chǔ)主義認識論自明性的基礎(chǔ)僅僅是對認識主體自身而言的,它無法將這種自明性由自我擴展至他人。為了解決這一問題,傳統(tǒng)認識論哲學中的先驗論和經(jīng)驗論都以人類理性或者經(jīng)驗的同質(zhì)性,根據(jù)人同此心、心同此理的外推法由己及人地實現(xiàn)知識的普遍性和有效性。因此,基礎(chǔ)主義的認識論從主體出發(fā)進行理論建構(gòu),是一種主體性哲學,具有唯我論的性質(zhì)。哲學家笛卡爾的“我思故我在”奠定了傳統(tǒng)哲學的阿基米得基點,以“我思”作為出發(fā)點解決主客體的關(guān)系,也由此建構(gòu)和發(fā)展傳統(tǒng)形而上學的前提和根基。然而,傳統(tǒng)主體性哲學在方法論上的唯我論,也造成了其在認識論上的“自我中心困境”。所謂“自我中心困境”,在美國學者培里看來,就是指人不能離開他和事物的關(guān)系去認識事物,人不能把自身排除在認識活動之外去實現(xiàn)認識對象的認識,意識總與意識的對象糾纏在一起[8]。因為不能通過自在的客觀之物來確保認識的客觀性,認識者不能通過認識來確認認識對象的存在;即使認識的事物存在,認識者也無法通過認識來驗證認識的結(jié)果與認識的對象是否一致,因為認識的結(jié)果都是經(jīng)過主體意識所處理的認識對象,都帶有主體性的色彩;因為不同認識主體對事物存在不同的認識,認識的主體也無法與他人溝通??梢姡^認識論上的自我中心困境,實際上是指因認識的主體性所造成的客觀性的危機。所以,當以認識論哲學的知識框架對法律解釋進行定位時,也無法逃離認識論哲學中的這一“自我中心困境”。
從根本上來說,認識論上的困境根源于傳統(tǒng)哲學在本體論意義上界定認識對象的客觀性問題,從認識主體自身去探索人類的認識能力問題,這實際上是一種無法驗證的虛假理論預設(shè)。當我們根據(jù)認識論哲學的理論預設(shè)認識法律解釋時,法律解釋的過程也成為主體去認識客觀實體的過程,法律解釋自然也因為認識的主體性無法達致絕對主義的客觀性。為走出哲學上的認識論困境,西方哲學理論發(fā)生了語言學轉(zhuǎn)向和解釋學轉(zhuǎn)向,西方哲學的語言學轉(zhuǎn)向和解釋學轉(zhuǎn)向?qū)崿F(xiàn)了西方哲學從科學世界向生活世界的回歸,在科學世界里,認識論哲學以主客二分為認知模式,認識的普遍必然性和客觀有效性以犧牲主體的能動性為代價;而生活世界確立了交往性的思維方式,以增強認識的公共性為核心命題和基本使命,認識論不再關(guān)注主體的認識能力和客體的真實性等真理的可能性問題,認識的模式不再是主客模式而是主體間模式。在主體間的認識模式下,法律真理并非是自然科學意義上的客觀真理,而是具有歷史性、建構(gòu)性、實踐性的詮釋學真理;法律真理并非是通過摒除解釋者的主觀性來實現(xiàn),在解釋學那里,解釋者的“先見”作為解釋的主體因素構(gòu)成了解釋的起點;法律解釋的過程也非主客符合的認識論過程,而是讀者、作者與文本視域融合的過程;驗證解釋結(jié)果的有效性標準不再是認識的客觀性,而在于通過主體間的對話、交流與商談所形成的主體間性標準。
在認識論的框架下,法律解釋的過程是對法律真理的探究過程,這實際上忽略了法律解釋的應用特征。對于法律解釋而言,由于司法作為定紛止爭的實踐理性,并受到訴訟程序的限制,法律解釋無法采取像歷史詮釋學一樣的研究態(tài)度,更無法以認識論上的標準來衡量法律解釋的正誤。所以,只有在理解法律解釋應用特征的前提下,才能澄清法律解釋中的認識論迷霧,避免法解釋學上先驗的理論爭論。
正如恩吉施所說:“如果解釋的語詞、概念和本質(zhì)未作出對我們的問題的決定,那么,將完全不能先驗地對理論爭論做出明確的解釋?!诜蛇m用上,何種方法是正確的,取決于解釋的法律功能,取決于解釋者對制定法各自的立場,甚至是根據(jù)法律秩序結(jié)構(gòu)的情況,取決于實證法律的規(guī)則?!保?]112法律解釋方法的應用取決于解釋者對制定法的立場,而解釋者對制定法理解的立場往往來自于一國憲政體制的要求,“一般的憲法學狀況影響到詮釋學的制定法理解,在一定程度上是正確的?!保?]115也就是說,解釋者對立法者意志或者法律文本客觀含義的服從,是一國憲政體制賦予解釋者的政治義務和政治道德,對立法原意的遵從體現(xiàn)了民主政治的要求,而對法律文本含義的維護則體現(xiàn)了維護法律權(quán)威的政治訴求,解釋者采取主觀解釋還是客觀解釋的立場完全是由一國具體的憲政制度決定的,因此,法律解釋主要不是認識論的問題,而是一個政治學的問題[10]。在這個意義上,不同的法律解釋目標事實上是旨在賦予不同的法律解釋方法以不同的權(quán)重,而這由一國特定的法律文化和憲政體制所決定。具體而言,如果堅持法律解釋的主觀論,則賦予立法者意圖在解釋規(guī)則中的優(yōu)先地位,在英國法律解釋就是圍繞立法者的意圖而進行的;如果堅持法律解釋的客觀論,則目的解釋在解釋規(guī)則中就具有優(yōu)先地位,美國的法律文化注重法官司法能動性的發(fā)揮,制定法的目的解釋在理論上就占據(jù)一定優(yōu)勢??梢姡忉屢?guī)則的有效性是在具體的憲政體制中,通過對解釋規(guī)則進行排序來設(shè)定的,司法過程很大程度上并非是追求法律解釋客觀性的過程,而是法律解釋有效性在具體憲政體制下的實現(xiàn)過程。因此,要澄清法律解釋的認識論迷霧,必須將法律解釋的客觀性和有效性區(qū)分開來。
按照真理符合論的理論進路,法律解釋的結(jié)果必須符合某種經(jīng)驗的立法事實或某種先驗的價值命題,這意味著法律解釋的有效性是通過認識的客觀性來保障的,簡而言之,只有真實的才是有效的。阿爾尼奧據(jù)此指出:“法哲學上的唯實論(真理符合論)之觀點是企圖將(法律的)效力與可用經(jīng)驗證明(be verified empirically)的社會現(xiàn)象(societal phenomena)結(jié)合。精確一點說,就是與人類行為(human behavior)的概念有所連接?!保?1]430但是,對于立法意圖是否存在,法律規(guī)范目的如何發(fā)現(xiàn)是讓人心存疑問的,理解和解釋作為語言應用的過程,法官的解釋活動不僅僅指向文本意涵更指向現(xiàn)實生活,法律對法官的制約性力量首先并不是來自于立法者或者立法事實,而是來自于法律語言,所以,法律解釋的有效性并不是建立在語言陳述的真實性上,而是建立在語言陳述的有效性上。為此,阿爾尼奧將法律解釋的規(guī)范性立場和解釋性立場區(qū)分來看,規(guī)范性陳述是表達某一規(guī)范是否存在的描述性立場,而解釋性陳述則是表達某一規(guī)范是否正確或是否接受的解釋性立場。在阿爾尼奧看來,法哲學上的唯實論將法律解釋的客觀性建立于法院依據(jù)經(jīng)驗作出的規(guī)范性陳述之上,實際上是將法律解釋的客觀性與有效性混淆起來,“一個規(guī)范命題之真假的基礎(chǔ),并非確定無疑的,一方面法規(guī)范的效力無法只用經(jīng)驗的方式去加以界定,另一方面從經(jīng)驗方式得出的效力判斷標準,也會造成許多理論問題?!保?1]179
如果采取反唯實論的進路,法律解釋的客觀性則由同一走向分殊。站在反唯實論的立場上,法學的性質(zhì)并非是通過經(jīng)驗觀察或者測量計算來進行的自然科學或社會科學,而是主要探討規(guī)范意義的“規(guī)范科學”。作為規(guī)范科學與人文科學的法學,是一種關(guān)于理解的學問,也是一種對人們的行為進行規(guī)范、評價和判斷的學科,而法律解釋是實現(xiàn)法學實踐任務的重要手段,所以,法律解釋不可避免地帶有實質(zhì)評價的實踐特征,法律解釋的目標絕非在于實現(xiàn)自然科學意義上的客觀性,而在于實現(xiàn)法律規(guī)范的有效性?!芭c法規(guī)范的有效(或無效)與否及其內(nèi)容(意義內(nèi)涵)有關(guān)的陳述,其并非就可察覺的、透過觀察及實驗可予證實的‘事實’所為之陳述?!保?2]在司法場域中,法律規(guī)范的有效性是通過作為“語言游戲”的論辯來實現(xiàn)的,我們無法以經(jīng)院哲學的方法來確定法律解釋的有效性問題?!胺深I(lǐng)域中的價值問題處理從根本上說是一種在特定的制度、程序與技術(shù)所構(gòu)成的實踐性場域?qū)υ?、辯論、說服、說明理由等中所進行的,這種客觀性并不意味著終局性與絕對性,而帶有詮釋學所謂之‘視線轉(zhuǎn)移’之特征?!保?3]這樣,法律解釋絕非是一個主客符合的認識論過程,而是一個司法程序中的法律論證過程;法律解釋的客觀性就不是自然科學意義上的客觀性,而是在法律論證中通過商談和論辯而實現(xiàn)的約定客觀性。
反唯實論的理論進路為我們探求法律解釋的有效性問題提供了新的理論路徑,提出了新型的檢驗法律解釋有效性的標準。這些標準體現(xiàn)為:其一,法律解釋的融貫性。融貫論并非關(guān)注語言陳述與外界事物的對應關(guān)系,而是更為關(guān)注觀念與觀念之間、命題與命題之間的一致性,并依此作為對法律解釋有效性的檢驗。“融貫的標準主要有兩個,也分別是觀念之間不互相矛盾,或者稱作一致性;另外一個是觀念之間可以相互推演。”[14]但是,整體性融貫只能作為法律人的職業(yè)追求目標,在現(xiàn)實的司法裁判實踐中,只可能存在局部融貫,即價值融貫只能存在于法律體系的局部范圍內(nèi)。其二,法律解釋的共識性。解釋主體之間的共識同樣是一種理想意義的標準,這是以“理想言談程序”的存在和解釋主體的“先驗共識能力”為前提的。對于理想言談程序,哈貝馬斯的真理共識論從語用學的角度對每個話語言談者的話語表達提出了可領(lǐng)會性要求、真誠性要求、正確性要求、真實性要求,并要求言談結(jié)構(gòu)不存在來自于外界偶然的或者是來自內(nèi)部結(jié)構(gòu)的任何壓迫。對于解釋主體的“先驗共識能力”,考夫曼則寄望于司法場域中言談主體的良知與自律,只有具備此種素質(zhì)的言談主體在充分的交流中才會形成合意。所以,在考夫曼看來,“法律效力的標準根本沒有事實的共識,而是共識能力?!保?5]
站在反唯實論的立場上,法律解釋的方法并非是達致認識客觀性的手段和工具,而是在商談程序中論證法律解釋有效性的基本論據(jù)。在法律論證的過程中,根據(jù)不同的解釋方法往往會得出不同的解釋結(jié)論,文義解釋、體系解釋、歷史解釋、目的解釋等解釋方法只是列舉出支持某種解釋的理由,而解釋的正確性只有在排除了反對理由之后才能證明,這樣,解釋的正確性就無法僅僅通過傳統(tǒng)的法律解釋方法來保障?!敖忉屝枰谡摀?jù)而在眾多解釋性方案間進行選擇。通過論據(jù)來證成或證立所選的解釋,要與獲得結(jié)果的實際過程區(qū)分開來?!保?6]在法律論證的理論框架下,法律發(fā)現(xiàn)和法律證立就這樣被區(qū)分開來,法律的發(fā)現(xiàn)過程是法官對法律淵源進行尋找的心理過程,法律的證成過程則是對判決進行正當化的邏輯過程。在法的發(fā)現(xiàn)和證成進行二分的理論前提下,就需要對法律解釋方法進行重新定位,法律解釋方法并非是保障解釋正確性、實現(xiàn)法律客觀性的決定性手段,而只是證成某種主張、實現(xiàn)法律有效性的“要素”或“規(guī)準”。
哲學理論在法學研究中的運用,無疑為法學帶來了極大的知識增量,法學的發(fā)展與進步離不開哲學思維的促動。當法律解釋放置于認識論的哲學視野下,就為法律解釋學確立了基礎(chǔ)主義的知識體系,試圖為法律解釋的確定性尋求某種知識論的支持或依靠。但是,哲學的思辨同樣把我們引向了認識的迷宮,思辨的哲學思考讓人們完全脫離了法律解釋存在的制度語境和學科語境,這使法律解釋的客觀性問題淪為一個沒有答案的偽問題。因為,哲學理論的誤用讓我們完全遺忘了法律作為實踐理性的學科性質(zhì),對法律解釋目標的探索完全不同于認識論哲學對宇宙和人生根本問題的反思與求索。視角轉(zhuǎn)換是解決困境的途徑,回歸法學的語境對法律解釋有效性的探索或許是走出困境的路徑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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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pistemological Puzzles and Elimination in Legal Interpretation
WANG Bin
(Law School,Nankai University,Tianjin 300071,China)
Under the subjectivity and objectivity of epistemological schema,the purpose of legal interpretation is to achieve the objective and factual intention of legislators or in legal texts.However,the legal interpretation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methodology can hardly escape from the paradox of subjectivity and objectivity and the paradox of historical and non-historical views in epistemology.Philosophically examining the epistemological purpose of legal interpretation indicates that the legal interpretation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methodology commits a fallacy of correspondence theory of truth,in which an ontologically false presupposition for truth induces a wrong epistemological objective.Therefore,the objective of legal interpretation should be reviewed to distinguish the objectivity of the interpretation from the validity of the interpretation.And the validity is guaranteed by coherence and consensus.
legal interpretation;epistemology;objectivity;validity
D 90-051
A
1004-1710(2012)01-0073-07
2011-09-30
南開大學2009年度人文社會科學校內(nèi)文科青年項目(NKQ09031)
王彬(1980-),男,山東鄒平人,南開大學法學院講師,博士,主要從事法律解釋學研究。
[責任編輯王 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