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嫩生,張西焱
(1.南昌大學客贛方言與語言應用研究中心;2.南昌大學 中文系,江西南昌 330031)
清代書院詞學教育
程嫩生1,張西焱2
(1.南昌大學客贛方言與語言應用研究中心;2.南昌大學 中文系,江西南昌 330031)
詞學教育是清代書院文學教育的一項內容,從生徒的詞學課藝、掌教者的課藝評點以及書院藏書目錄等諸多內容可知,清代一些書院對詞學教育給予了積極支持。除了練習作詞外,清代一些書院也從事詞學研究。學海堂中譚瑩與梁梅的論詞絕句是清代書院詞學研究的重要代表,他們對歷代詞人、詞作以及詞風做了許多鞭辟入里的論析,為中國詞學發(fā)展做出了重要貢獻。清代書院詞學教育中存在著一個普遍現(xiàn)象,很多掌教者對淫詞艷曲進行過口誅筆伐,這既是清真雅正規(guī)范清代書院詞學教育的重要反映,又是道德教化主宰清代書院詞學教育的重要體現(xiàn)。
清代書院;詞學教育;學海堂論詞絕句;淫詞艷曲;清真雅正;道德教化
在清代書院文學教育中,詞學教育沒有詩歌、古文、八股文的教育地位顯赫,盡管如此,但這并不影響本文研究,原因有三:其一,雖然詞學教育地位卑微,但它也是清代書院文學教育中的一項內容,若拋棄詞學教育研究,清代書院文學教育研究就會變得殘缺不全;其二,本研究的重心不是評價清代書院詞學教育成就,而是揭示清代書院詞學教育現(xiàn)象以及剖析清代書院詞學教育本質,即使是一些作為反面教育素材的淫詞艷曲,在本研究中也會有著重要價值;其三,目前學者對于清代書院詞學教育鮮有問津,在此方面進行嘗試很有必要。
一
詞與曲常相提并論,不過在清代書院文學教育中,詞的教育地位要遠軼于曲。由于不少戲曲講述男女風情故事,因此一些書院掌教者認為,觀賞戲曲會誘導生徒沉溺聲色、消磨志氣,使生徒步入歧途,應加以杜絕。如江西象山書院章程規(guī)定,書院為生徒肄業(yè)場所,不得作為官員的公館、寓舍,“此外,城鄉(xiāng)紳衿,更不得借地寓客、演戲、挾妓”[1]。福建鰲峰書院章程規(guī)定,書院為生徒肄業(yè)場所,“不許公宴演戲致妨功課,官府紳士一體禁止”[2]。陜甘味經書院教法規(guī)定,生徒不得出入戲場飯館,“坊肆流品雜沓,士人豈可側足,然少年輕妄,每好嬉游,往往三五成群,往來街市,不恤人言,不畏物議,且自以為名士風流,實屬蕩檢踰閑,敗壞士習,諸生中有不經稟明擅自出入觀戲飲酒者,查出掌責”[3]。
課試是清代書院實施教育的重要手段,清代絕大多數書院從事課試,文學教育常在課試中進行。為了激發(fā)生徒的研習積極性,清代很多書院對一些生徒的優(yōu)秀課藝進行了刊刻。課藝是清代書院文學教育的重要結晶,為我們了解以及研究清代書院文學教育打開了方便之門。清代書院刊刻的課藝主要收錄生徒課試時的各種習作,有時也會有掌教者的些許作品,其中,一些書院課藝收錄了詞學方面的習作。如《求志書院課藝》收錄了湯日贊的《點絳唇·斗花》、《點絳唇·斗草》、《醉花陰·撲蝶會》,朱昌鼎的《南樓令·撲蝶會》、《南樓令·萬花輿》等詞作[4]91-92?!洱埳綍赫n藝》收錄了胡謙的《浪淘沙·刈麥詞》、《風入松·插秧詞》,李堃的《滿江紅·若耶溪采菱曲》、《鵲橋仙·絡緯詞》,王繼臬的《虞美人·若耶溪采菱曲》、《釵頭鳳·絡緯詞》,寧繼武的《滿江紅·絡緯詞》等詞作[5]2?!督浌啪嵴n藝》收錄了惲寶元所作的很多詞作,其中,“己亥詞章”收錄“茅山進香詞”中的《洞仙歌·敘初去》、《洞仙歌·敘已到》、《洞仙歌·敘進香》、《洞仙歌·敘歸舟》,“庚子詞章”收錄“消夏四詠”中的《洞仙歌·雪藕》、《洞仙歌·浮瓜》、《洞仙歌·澆花》、《洞仙歌·芟茅》,“辛丑詞章”收錄《一枝春·春色》、《百字令·春聲》、《高陽臺·春愁》、《洞仙歌·春怨》、《齊天樂·深閨》、《齊天樂·羈舍》、《齊天樂·長門》、《齊天樂·絕塞》等詞作[6]?!对b經精舍三集》收錄了陳灝的《湘月·西湖餞春》、《虞美人·風菱》、《南歌子·風菱》等詞作,還收錄了幾首對宋詞元曲的研究之作(以七律詩的形式)[7]??上У氖?,這些研究之作僅從課藝目錄有所反映,刊刻時未曾刻入。
師之所教,弟子是率。掌教者對生徒課藝進行評點是清代書院文學教育的重要方式,評點對于指導生徒習作有著立竿見影之效。清代一些書院在刊刻課藝時,有時也將掌教者的評點刻入其中,評點多含褒獎之語。如在《求志書院課藝》中,湯日贊三首詞作的評點為:“皆有詞意”,朱昌鼎兩首詞作的評點為:“詞有可采”[4]91-92。在《經古精舍課藝》中,惲寶元《洞仙歌·敘初去》等四首詞作的評點為:“心靈手敏,絕似茶煙閣體物詞。”《齊天樂·深閨》等四首詞作的評點為:“無語不新,無字不煉,名作也”[6]。若仔細研讀課藝,會發(fā)現(xiàn)評點中的褒獎之語洵非虛言,不少詞作有其可觀之處。如在《龍山書院課藝》中,寧繼武的《滿江紅·絡緯詞》為:“試問秋蟲,緣何事,終宵唧唧。料得汝,愁花泣露,御寒無策。軋軋當窗幽女怨,凄凄向壁征人戚。對西風,欲整舊寒衣,繅車急。疏籬下,牽牛側。更欲盡,聲未息。似杜鵑春怨,年年啼血。銀燭光中凄悄夜,碧紗窗外玲瓏月。怪竇家機畔轆轤聲,難成匹?!保?]2該詞敘述一位思婦忙于給遠征在外的丈夫做寒衣一事,作者對思婦的心理刻畫可謂淋漓盡致、入木三分。在《經古精舍課藝》中,惲寶元的《洞仙歌·春怨》為:“僝風僽雨,(宋劉筠《送春詩》‘莫移風雨怨’),早困人天氣,粉盠余香懶重理。(宋薛極詩《春人怨》‘遙夕慵理舊妝臺’)算纏綿,清恨宛轉相思,都被那,一片柳花兜起。(唐杜牧詩《楚管》‘能吹柳花怨’)江南人獨去,題遍殘紅,誰解殷勤付流水。(唐于佑詩‘曾聞葉上題紅怨’,按:即御溝流葉事,《清異錄》謂‘在暮春時’)多事惱啼鶯,好夢驚回,依舊是,箏床空倚。(梁何遜《春怨詩》‘已切空床怨’)拼懸淚,鎮(zhèn)朝立花前。但極目郵亭,(宋楊允孚《春別詩》‘當時不信郵亭怨,始信郵亭怨轉多?!?莫煙無際。(宋辛棄疾《春望詩》‘莫煙怨煞渡江人’)”[6]29作者廣學博識,在創(chuàng)作此詞時旁征博引,或援引典故,或化用前人語句?!皢柷堑们迦缭S,為有源頭活水來。”[7]有了豐厚的學殖作為源頭,詞作創(chuàng)作就會迎刃有余。
書院是中國古代重要教育機構,而教育需要借助圖書這一文本形式,因此藏書對于書院而言不可或缺。藏書是反映書院教育狀況的一個重要外現(xiàn),一所書院要想取得良好的教學效果,就必須具有一定的藏書規(guī)模。與前代書院相比,清代書院藏書宏富,在藏書的數量與類別方面都取得了重大進展,清代就有一些書院重視詞學著作收藏,如湖南箴言書院集部書目分為楚辭、別集、總集、詩文評、詞曲五類,詞曲類著作分別為:《宋名家詞》四十七卷(明毛晉編),《茗柯詞》一卷(清張惠言撰),《詞選》二卷、《附錄》二卷、《續(xù)詞選》二卷(清張惠言編)[8];福建鰲峰書院集部書目分為別集、總集、詩文評、詞曲四類,詞曲類著作分別為:《詩余圖譜》三卷(明張綖撰),《御定歷代詩余》一百二十卷(清康熙四十六年御定),《詞綜》三十卷(清朱彝尊編),《浣雪詞鈔》二卷(清毛際可撰),《草堂詩余》四卷(作者不詳)[9]。從箴言書院與鰲峰書院的藏書可知,詞學教育是這兩所書院的一項重要教育內容。
在清代書院文學教育中,詞學教育與古詩文、八股文教育不同。八股文是清代科考主要文體,研習八股文會大大提高生徒應舉能力。清代科考中也有試帖詩、論策等文體,研習古詩文也會有助于生徒應舉。詞學地位卑微,且不在科考范疇之中,為何一些書院從事詞學教育?原因在于,書院與官學時有不同,書院往往重視素質教育,盡管清代時期書院官學化增強,很多書院重視科舉文教育,甚至一些書院唯科舉文教育是從,但仍有一些書院堅守傳道授學,重視素質教育,因此詞學教育作為文學素質教育的一部分內容會被這些書院所接受。
二
除了練習作詞外,清代一些書院也從事詞學研究,如論詞絕句。與論詩絕句相似,論詞絕句是通過格律詩的形式進行詞學批評。論詞絕句多以組詩形式出現(xiàn),通過組詩這一藝術形式來揭示不同朝代、不同地域中一些詞人的創(chuàng)作情況,為了解中國詞學發(fā)展脈絡提供了方便。論詞絕句在清代大量出現(xiàn),厲鶚、鄭方坤、汪筠、孫爾準、沈道寬、宋翔鳳、周之琦、程恩澤、王僧保、譚瑩、梁梅、潘飛聲等人都曾著有論詞絕句。論詞絕句也出現(xiàn)在清代書院文學研究中,如咸豐九年刊刻的《學海堂三集》收錄了梁梅與譚瑩的部分論詞絕句。譚瑩,南海人,道光二十四年舉人,曾任瓊州教授、學海堂學長(道光十八年三月出任)及端溪書院監(jiān)院,著有《樂志堂文集》、《樂志堂詩集》。梁梅,順德人,優(yōu)貢,擅于作詩,樂于藏書。學海堂中的論詞絕句是清代書院詞學研究的重要代表,為了展現(xiàn)清代書院詞學研究概貌,有必要對譚瑩與梁梅的論詞絕句展開論述。
評價詞人是論詞絕句的一項重要內容,在評價詞人時,往往涉及對詞人生存狀態(tài)以及由此帶來的詞作創(chuàng)作筆調的評價。如梁梅論汪元量詞云:“不與遺民心共頑,墨痕常帶淚痕斑。傷心一闋鶯啼序,哀甚江南庾子山?!保?0]12汪元量是宋末元初詞人,宋亡后創(chuàng)作了一些表現(xiàn)亡國苦痛以及眷戀故國的詞作,梁梅對其生存狀態(tài)及詞作創(chuàng)作情調進行了評價,認為汪元量的代表作《鶯啼序》在表達感傷情懷上不遜于庾信的《哀江南賦》。譚瑩論張孝祥詞云:“紅羅百匹總無嫌,想亦無心學子瞻。至使魏公緣罷酒,一腔忠憤洗香奩?!保?0]16張孝祥是南宋愛國詞人,力主抗金,作品多表現(xiàn)忠憤情懷,南宋抗金重臣張浚讀其作《六州歌頭》后為之罷席,清代陳廷焯稱此詞“淋漓痛快,筆飽墨酣,讀之令人起舞。惟‘忠憤氣填膺’一句,提明忠憤,轉淺轉顯,轉無余味?;蛞嗦柈斖局?,出于不得已耶!”[11]在評價詞人時,有時也會涉及對詞人人品的評價。如譚瑩論葉夢得詞云:“輕詆蘇黃太刻深,倚聲一事卻傾心。流鶯不語啼鶯語,狡獪真憐葉石林?!保?0]16葉夢得在藝術創(chuàng)作上雖受蘇軾影響,但有著貶斥蘇軾的思想,元代方回認為他“專主半山而陰抑蘇黃”[12],譚瑩通過“輕詆蘇黃太刻深”一語來對葉夢得在創(chuàng)作上的陽奉陰違之舉進行了撻伐。葉夢得在人品上也有為人詬病之處,他曾參與炮制臭名遠揚的元祐奸黨案,引來士林一片罵聲,譚瑩通過“狡獪真憐葉石林”一語來對葉夢得的人品進行了批判。
詞論中往往涉及對詞人的詞學成就做出評價,論詞絕句便是如此。如梁梅論李白詞云:“千秋詩圣亦詞仙,逸韻誰堪與比肩。不作人間箏笛響,笙吹緱嶺月當天。”[10]11李白是唐代偉大的浪漫主義詩人,素有“詩仙”之譽。李白也曾創(chuàng)作幾首詞作,而被后人推為詞家鼻祖,梁梅用“詞仙”一語來對李白的詞學成就進行了推崇。譚瑩論張炎詞云:“悲涼激楚不勝情,秀冠江東擅倚聲。詞格若將詩格例,玉溪生讓玉田生?!保?0]17后兩句詩表明,若將詞與詩放在一起比較,那么張炎的詞學成就不遜于李商隱的詩學成就。詩詞相較,前尊后卑,譚瑩將詩詞并提,這會有助于詞學地位的提高以及有益于詞學的發(fā)展。宋代時期,周邦彥、姜夔、吳文英、張炎等一些詞人精通音律,重視將音律之學吸納到詞作創(chuàng)作上來,譚瑩對宋代詞人的這種成就進行過評價,如譚瑩論周邦彥詞云:“敢說流蘇百寶裝,唐人詩語總無妨。移宮換羽關神解,似此宜開顧曲堂”[10]15?!邦櫱谩笔侵馨顝┑木铀嗣蔑@他擅長音律之學,王國維評論周邦彥詞作時曾用“創(chuàng)調之才多”[13]一語對其音律學成就進行了肯定,譚瑩后兩句詩也對周邦彥的音律學成就進行了頌揚。
一談起詞,就會想起豪放與婉約兩種類型,明代張纟延述及詞體時云:“詞體大略有二:一體婉約,一體豪放。婉約者欲其詞情醞藉,豪放者欲其氣象恢宏?!保?4]我們有時也以這兩種類型來對詞人做出劃分,如將蘇軾、辛棄疾劃為豪放派詞人,將柳永、李清照劃為婉約派詞人。當然,這種分野為了解中國詞學概貌帶來了便捷,不過這種劃分不無缺憾,因為歷代很多詞人是詞作創(chuàng)作的多面手,若以一種風格對其定位會有失偏頗,梁梅與譚瑩明確表明此點。如譚瑩論蘇軾詞云:“海雨天風極壯觀,教坊本色復誰看。楊花點點離人淚,卻恐周秦下筆難?!保?0]15譚瑩通過“海雨天風極壯觀”一語揭示出蘇軾詞作的豪放風格,又通過“楊花點點離人淚”一語揭示出蘇軾詞作的婉約風格(語出蘇軾《水龍吟》中的“不是楊花,點點是離人淚”,抒寫離人纏綿悱惻的憂傷之情),而從“周(邦彥)、秦(觀)”二人以及“教坊本色”的襯托中可知,蘇軾在豪放與婉約方面都極為精擅。梁梅論辛棄疾詞云:“大聲鏜鎝小鏗鏘,吊古傷今最激昂。卻為詞家留本色,有時兒女亦情長。”[10]12梁梅通過“吊古傷今最激昂”與“有時兒女亦情長”等語表明,辛棄疾詞作既有豪放一面,又有婉約一面。
基于角度不同,不同評論者對于同一詞人所作的評價往往有別。如對于南唐后主李煜詞作,梁梅論云:“翰林才筆律深嫻,托旨悲涼感艷頑。可惜提鞋詞唱遍,不傳一曲念家山?!保?0]11譚瑩論云:“傷心秋月與春花,獨自憑欄度歲華。便作詞人秦柳上,如何偏屬帝王家?!保?0]14李煜詞作創(chuàng)作以降宋為畛域分為前后兩期,前期多描寫宮中奢靡頹廢的生活,后期多抒發(fā)亡國苦痛及思念故國之情。梁梅主要對李煜早期的“艷頑”而不問政事之舉進行了批判,其中,“提鞋”一語是對李煜與小周后的偷情行為進行了諷刺。譚瑩通過化用李煜后期詞作中的語句來表明李煜具有很高的詞學稟賦,并對命運之神給李煜所開的不當玩笑——讓這位不諳政事的詞學翹楚為人君主——深表惋惜。對于李清照詞作,梁梅論云:“聲聲慢賦雨聲聲,毀者原苛譽過情。自是村姬好風韻,亂頭粗服未裝成?!保?0]12譚瑩論云:“綠肥紅瘦語嫣然,人比黃花更可憐。若并詩中論位置,易安居士李青蓮?!保?0]17針對李清照詞作褒貶不一這一問題,梁梅認為毀者與譽者都有其失允之處,梁梅后兩句詩揭示出,李清照詞作的成功之處在于自然而然、不加雕飾。譚瑩先寓評騭李清照詞學風格于摘錄詞作名句中,后將李清照詞作置于詩詞這一廣袤的領域來對李清照的詞學地位進行肯定。在評述李清照詞學時,梁梅重在破舊說,譚瑩重在立己見。
梁梅與譚瑩的論詞絕句在清代論詞絕句中占有重要地位,而譚瑩的論詞絕句頗為引人矚目,其論詞絕句數量高達一百七十七首(論唐宋詞人一百零一首,論嶺南詞人三十六首,論清代詞人四十首),在論詞絕句史上罕有其匹。梁梅與譚瑩的論詞絕句盡管有不少可圈可點之處,但并非盡善盡美,就是地位稍勝一籌的譚瑩,其論詞絕句也會存在一些瑕疵,清人丁紹儀在《聽秋聲館詞話》中對譚瑩的失當之處做過評述[15]。綜而觀之,梁梅與譚瑩的論詞絕句大醇小疵,他們對歷代詞人、詞作以及詞風做了許多鞭辟入里的論析,為中國詞學發(fā)展做出了重要貢獻。
三
清代書院在進行詞學教育時,重視詞與道德教化之間的聯(lián)系,排斥一些淫穢低俗的詞作。題材影響內容,詞作創(chuàng)作便是如此,對于某些不利于道德教化的題材,作者在作詞時就要多加留神,千萬不可滑入有悖道德教化的歧途。進香活動是歷來詞作創(chuàng)作中的一個題材,進香活動本身有著一定的積極意義,“惟沿習既久,神爽式憑,況以春日之載陽作升平之點綴,鄉(xiāng)儺遺意亦采風者所不遺耳。”[6]48不過,進香活動與嬉戲有所聯(lián)系,此又不利于道德教化,惲寶元在《經古精舍課藝》“茅山進香詞”的序中指出:“茅山進香不見于古,且充街塞陌,聚戲朋游,緇素不分,男女雜遝,非益于化,實損于民,洵江南之薄俗也?!保?]48惲寶元創(chuàng)作了四首“茅山進香詞”,他創(chuàng)作時能較好地把握分寸,雖對進香途中的嬉戲場景有所刻畫,但用筆有所顧忌,未將筆觸滑入淫穢低速的泥沼,正由于此,掌教者評價他的這四首詞作時云:“用意雋,用筆雅,應課之作,只宜如此,再過則嫌佻矣。序亦渾成”[6]49。
由于一些內容淫穢低俗、唱腔靡靡頹廢的詞曲等文學作品不僅無補于道德之學,反而有悖于道德教化,因此歷史上才會有“淫詞艷曲”的惡稱。淫詞艷曲不合于道德教化,不合于清廷推行的清真雅正文體要求,清代很多書院掌教者對這種野狐禪進行過口誅筆伐??滴醵哪辏瑴珌碣R為江西白鹿洞書院撰寫學規(guī)時指出,應舉生徒應重視培植經史根柢,不可研習淫詞艷曲,“惟異端曲學之業(yè)不可謬習,以壞學術也。他如淫詞艷曲最蕩人心,則當一見而即焚之,非士君子所宜入目者也”[16]。雍正年間,高嶐在《東林書院志》“諸賢軼事”中述及張弦所軼事時指出,“性喜讀書,自舉業(yè)家言、古今名家詩文外,酷愛先賢語錄,若稗官小史、淫詞艷曲,鮮所涉獵”[17]。乾隆四十一年,沈清任為四川草堂書院撰寫學約時指出,生徒應重視一些經典著作的研讀,“若夫浮詞艷曲、稗官野史,昏志損神,大喪元德,且非案頭應貯之物,急須屏絕。不遵者,罰無宥”[18]。道光十四年,廣東學海堂章程規(guī)定,學長們在甄別生徒入院時一定要重視品行考察,“諸生等有喜為浮艷誨淫之詞者,無庸舉列;其曾攻刀筆者,亦勿列入”[19]?!对b經精舍課藝七集》收錄費有容《重刻六十一家詞書后》一文,該文對選詞中的四蔽做了重點分析,其中,第一蔽在于選淫詞、鄙詞等一些佻薄之詞:“夫其翠謔紅笑,好搜艷歌,粉怨珠啼,但羅妍唱,溺志丁娘之索,塞耳秀師之訶,雅音不存,哇響競奏,古怨寫意,閑情署題。強須眉之容,涂飾粉黛;襲閨房之語,評騭履舄”。費有容在文末對選詞原則進行了總結,“今茲選錄悉祛四蔽,祖《國風》之好色體,《楚辭》之緣情。山谷、東坡為峭拔縱橫之本,梅溪、竹屋有清新俊逸之神。外如白石道人,尤推絕唱;西樵語業(yè),足媲高風?!辈髮W寄予厚望,“所愿后之斫膾取芳聚珠成,采者引申其琴趣,循守其玉律,而勿為蚓唱蛙歌所淆惑也”[20]。其中,“祖《國風》之好色體”,“而勿為蚓唱蛙歌所淆惑也”等語表明,選詞時不可讓一些淫詞混入其中(司馬遷《史記·屈原賈生列傳》云“《國風》好色而不淫”,此處“祖《國風》之好色”實取“不淫”義,而“蛙歌”指淫邪之聲)。由上論可知,由于遵循清真雅正文體要求,敦崇道德之學,清代一些書院重視將詞學納入道德教化范疇,淫詞艷曲只是作為道德教化的反面素材。
清代很多書院掌教者對戲曲持排斥態(tài)度,即使有的掌教者對戲曲抱以寬容態(tài)度,但這種寬容也得基于道德教化這一前提條件。乾隆初年,鄭之僑在《鵝湖學規(guī)說》一文中指出,書院應重視道德學術教育,“根柢乎孝悌忠信以端其本,講究儒先性理諸書以驗其實,參考乎諸史百家以疏其材,涉獵乎射御書數以博其趣”。如果生徒能以此自律,就會胸襟遠大,不染俗累?!凹椿蚺R流賦詩,可悟出活水之源頭。登高作賦,花鳥禽魚仍是天人性命之借鑒。人情天理,到是一串,非有二事。即如今人逢場看戲,茍能會出忠孝節(jié)義凜然如生處,則惻隱、羞惡、辭讓、是非之心勃發(fā)難已,其于讀書本領未嘗無濟?!编嵵畠S在接受戲曲上雖比一些書院掌教者顯得開明,不過他所接受的也只是一些彰顯“忠孝節(jié)義”以及使人明了“惻隱、羞惡、辭讓、是非之心”的戲曲,道德教化因素于此灼然可見。鄭之僑絕不容忍離經叛道的戲曲存在于書院教育中,他論及古人與今人對待性情時指出,古人重視性與情的統(tǒng)一,“根之于性而后發(fā)之于情”,今人將性與情剝離開來,結果是“放其情、殘其性”[21]。通過對古今性情的對比,張之僑對今人的性情觀進行了強烈批判,其中包括對今人吟唱淫詞艷曲這一畸形現(xiàn)象的批判。
老舍論及中國文學時以“三潮”賅之:一是正潮,指先秦時期文學,雖然此時沒有文學主義的標樹,甚至連文學的認識還不清楚,可是創(chuàng)作者都能盡量發(fā)表心中所蘊,不相因襲。二是退潮,在秦漢直至清末這種長而不猛的潮中,文學只是摹古,沒有多少新的建設,文以載道漸成天經地義。三是暗潮,詞、曲、小說在摹古的潮下暗自活動,這類文學雖非常嬌好,但終居妾位[22]。在中國古代文學發(fā)展中,復古與載道是兩大顯著特征。中國古代文學多與道德之學相關,中國古代文學教育也多與道德教育相連,郭英德先生論及中國古代文學教育時指出,“文學教育不是文學的教育,而是以文學為手段的教育?!保?3]清代書院詞學教育乃至文學教育的精神旨歸往往在于,為社會培植道德人才。盡管道德教化如同緊箍咒語一樣緊緊捆縛著清代書院詞學教育,書院從事詞學教育還是有著重要意義,它打破了高雅文學(如古詩文)及利祿文學(如八股文)統(tǒng)治書院文學教育的局面,使書院文學教育呈現(xiàn)出百花爭妍、欣欣向榮的景象。書院從事詞學教育,有利于改變生徒文學研習中的偏食現(xiàn)象,有利于提高生徒的文學綜合素養(yǎng),也有利于促進詞學在社會中的發(fā)展與傳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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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i Education of Academies in Qing Dynasty
CHENG Nen-sheng1,Zhang Xi-yan2
(1.Research Center of Hakka and Gan Dialects and Language Application,Nanchang University 330031,China;2.The Department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Nanchang University,Nanchang 330031,China)
Ci(melody-matched lyrics in classical Chinese poetry)education was a component of literary education in academies in Qing dynasty.From student’s exercises,teacher’s comments and library bibliotheca we can find that some academies offered full support to Ci education.Besides exercise to create Ci,some academies and scholars were engaged in Ci research.Tang-ying and Liang-mei,two scholars from Xuehaitang academy,reviewed Ci in quatrain form,which is considered the most significant among the academic researches on Ci in Qing dynasty.They made lots of insightful comments on Ci writers,their works and writing styles,and greatly enhanced the development of Ci study.It was quite common that scholars condemned the obscene lyrics and tunes to strictly regulate Ci education with dominating moral enlightenment in academies during Qing dynasty.
academy in Qing dynasty;Ci education;quatrain-form Ci study of Xuehaitang academy;obscene lyrics and tunes;strictly regulate;moral enlightenment
I 207.23
A
1004-1710(2012)01-0029-06
2010-12-27
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重點項目“中國古代文學教育與文學的生成、發(fā)展及傳播”(05AZW001)及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青年項目“中國書院文學教育研究”(08CZW013)
程嫩生(1974-),男,南昌大學客贛方言與語言應用研究中心副教授,博士,主要從事古漢語與古文獻研究。
[責任編輯林漫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