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 丁

（武漢大學 法學院，湖北 武漢 430072）

社會排斥已成為在社會學與公共政策領域越來越受到關注的問題。大多數(shù)研究者認為，法國學者勒努瓦（Rene Lenoir）為首先提出“社會排斥”概念者。1974年，勒努瓦在題為《Les Exclus，un Francais sur Dix》之論著中，用“Les Exclus”（被排斥者）這個概念指那些沒有受到社會保障的保護同時又被貼上“社會問題”標簽的不同類型人群，如精神和身體殘疾者、自殺者、老年患者、受虐兒童、藥物濫用者、越軌者、單親父母、多問題家庭、邊緣人、反社會的人和其它社會“不適應者”等。其后，關于社會排斥中被排斥者的范圍界定不斷擴大，窮困者、失業(yè)者、婦女、移民、少數(shù)族群等逐漸被納入研究范圍。1995年希拉里·西爾弗曾總結(jié)性地指出，在以下方面“人們可能會遭受排斥”：生計，有保障之固定就業(yè)，收入，財產(chǎn)、信貸或土地、住房、最低或普遍消費水平、教育、技能和文化資本、國家福利、公民身份與法律平等、民主參與、公共品、民族或主要種族、家庭關系與社交活動、關愛、尊重、滿足與理解等。阿瑪?shù)賮啞どJ為：社會排斥本身就是能力貧困的一部分，被隔離于某些社會關系之外可能會導致其他的剝奪，因而進一步限制了人們的生活機會。［1］1995年在哥本哈根召開之“社會發(fā)展及進一步行動”為主旨之社會發(fā)展問題世界首腦會議與同年8月在北京召開的第四次世界婦女大會上，均引入了社會排斥這一概念。今天，對社會排斥的治理成為歐盟社會政策之重點，而且該概念逐漸被聯(lián)合國、世界銀行、國際勞工組織、亞洲開發(fā)銀行等諸多國際組織廣泛使用。

在關于社會排斥的邊緣廣闊的研究領域和多樣化的研究范式中，卻存在著某種共同認可的特性，即被排斥者都因被排斥而缺乏對經(jīng)濟、社會、文化、政治等社會系統(tǒng)之參與，從而處于社會邊緣。研究者又進而將社會排斥區(qū)分為不同向度，經(jīng)濟向度通常如被排斥出勞動力市場即失業(yè)、被排斥出消費市場即購買力不足，以及被排斥出土地或房屋等；社會關系面向主要包括被排斥者在家庭關系、鄰里、社區(qū)關系、親友關系中受到疏遠和限制，嚴重者甚至家庭解體甚至無家可歸；政治向度如喪失選舉、司法公正、社會保護、基本服務等項權(quán)利；文化向度指受排斥者難以參加教育、文化、藝術(shù)活動等。因此，社會排斥已經(jīng)被看作具有多種向度的，個體和群體可能經(jīng)歷多重社會排斥，這些向度相互聯(lián)系在一起，排斥效果則會互相加強。［2］

然而，固然阿瑪?shù)賮啞どJ為，“關于社會排斥的研究文獻已是汗牛充棟，而且新的研究文獻還在不斷涌現(xiàn)”［1］，但這些研究大部分集中于社會學領域，而法學領域的回應卻十分貧乏。我們可首先將被排斥者分為若干種類，例如，貧窮者、失業(yè)者、婦女、老人、移民、少數(shù)族群、殘疾人等。使得被排斥者區(qū)別于普通人之原因，通常不外乎如下三類：自然偶然性與社會偶然性，以及特定情況下之個人選擇。因自然偶然性而成為被排斥者，如生而為少數(shù)族群、殘疾人、婦女而被排斥，無法獲得正當性的證明，而因社會偶然性和社會結(jié)構(gòu)而成為被排斥者，如因社會競爭之失敗而失業(yè)或淪為窮人后遭遇社會排斥，同樣是非正義的。即使考慮到其中存在個人選擇的因素，如失業(yè)者可能不夠勤奮，或一個公民因選擇信仰某種被社會主流群體反感之宗教而遭遇排斥，這也不足以為其遭遇排斥提供正當理由。如德沃金所言，由于道德隨機性帶來的不平等是不公正的。然而，如滿足于對社會排斥的道德義憤或?qū)θ跽叩臉闼赝椋瑒t限制了人們對這種廣泛存在之社會現(xiàn)實的反思，更無法用該概念來豐富我們對正義、自由與權(quán)利之規(guī)范性反思。雖則當代社會排斥的政策實踐而已日漸發(fā)達，但如缺乏規(guī)范倫理和法理學上之審慎思考，則政策實踐可能僅僅是某種權(quán)宜之計或?qū)嵱眯酝讌f(xié)，而被視為應急性、試驗性、或許是過渡性之政策，而無法被當作其他辯護主張所援引的先例或標準，因此，法理學反思則可以使社會排斥問題真正成為一關乎社會基本正義之問題，并在此基礎上探討反社會排斥中的人權(quán)問題，最終使得實際妥協(xié)性政策措施上升為關于新法律原則的承諾以及法律應加以保護的人權(quán)。因此，本文試圖從法理學的一些通常視角出發(fā)對社會排斥作出若干初步分析。

一、作為社會排斥的事實：觀察兩種自由的新視角

自1958年伯林劃分兩種自由概念，消極自由與積極自由之分野成為政治哲學中反復辯論之重要問題，糾纏不清的的長期探討每次得到意義重大的澄清時，新的迷霧又隨之而來。通常認為：積極自由是指人在“主動”意義上的自由，即作為主體的人基于自身意志做出決定和選擇，當一個人是自主的或自決的，他就處于“積極”自由的狀態(tài)之中。這種自由是“去做什么的自由”（liberty to）。而消極自由是在“被動”意義上的自由，即人在意志上不受他人的強制，在行為上不受他人的干涉，處于一種“免于強制和干涉”的狀態(tài)（liberty from），這是不受強制的自由。我們嘗試將社會排斥的概念置于消極自由與積極自由的觀念對比中予以討論。

消極自由具有如下特征：其一，消極自由認為“個人自由應該有一個無論如何都不可侵犯的最小范圍”。“在變動不居的、但永遠可以辨認出來的界限以內(nèi)，不受任何干擾”，因此，消極自由建基于自由主義政治哲學之原子化的人的假設，可謂不言而喻。我們可嘗試以“私域”一詞概括之；其二，消極自由著眼于“人類生活的某些部分必須獨立，不受社會控制。若是侵犯到了那個保留區(qū)，則不管該保留區(qū)多么偏狹，都將構(gòu)成專制”，因此強調(diào)外在強制和干涉的免除，因此我們可以“免于強制”一詞概括之；［3］189－199其三，消極自由表明了一種空間，一種機會，即通向某處的大門沒有對你關閉，我們得以“機會”一詞概括之。

社會排斥的事實侵害了被排斥者的消極自由嗎？如果我們將社會排斥的現(xiàn)實置入傳統(tǒng)自由主義的人性假設，則可能發(fā)現(xiàn)傳統(tǒng)自由主義哲學抽象的原子式個人的隱喻被社會排斥的銳角所刺穿。傳統(tǒng)自由主義原子式個人是自我封閉的，他人安守自己的狹窄的私人生活空間，以高墻抵御來自國家權(quán)力的干涉。如此則一個被排斥者，則可能具有標準的原子人特征。他可以安坐于自我封閉和困守狹窄的私人生活空間，與他人互不關心，區(qū)別在于這種自我封閉和困守狹窄的私人生活空間，并非個人選擇之結(jié)果，而是一個遭遇社會排斥而不得不自我封閉和邊緣化的結(jié)果。消極自由要求理性人獨立的追求各種各樣的生活方式、目標、理想及事業(yè)，以實現(xiàn)自己的人格尊嚴和價值。然而，一個遭遇社會排斥的邊緣化的個人，追求自己生活方式、目標、理想及事業(yè)的機會非常狹窄有限，因此被排斥的后果是喪失現(xiàn)其人格尊嚴和價值，并連帶損害其理性能力。因此社會排斥可提供了傳統(tǒng)消極自由的一個扭曲的鏡像，我們看到是一個被外在世界遺棄于陰暗角落的失敗者形象。

積極自由則具有如下特征：其一，積極自由與傳統(tǒng)理性人假設頗有關系，“我希望我是由自己的理性及有意識的目的所推動的，而不是被外來的原因所影響”?！拔蚁Ｍ軌蛞庾R到自己是一個有思想、有意志而積極的人，是一個能夠為我自己的選擇負起責任，并且，用我自己的思想和目的，來解釋我為什么做這些選擇的人?！狈e極自由認為自由意味著理性構(gòu)成人的本質(zhì)，按照理性來生活才是自由，主體的人應當基于自身理性做出決定和選擇，因此我們可以“理性”概括積極自由之第一個特征；其二，積極自由既然強調(diào)人的主動性和自主性，“我希望我的生命及決定是靠我自己的，而不是依靠任何外在的力量”，因此積極自由自然必須關注人為實現(xiàn)目的而應具有的某項能力，因此我們可以用“能力”概括積極自由的第二項特征。其三，積極自由要求“行為者——自己做決定，而不是由別人決定；我希望擁有自我導向，而不是受外在自然力影響”，“我希望我的人性角色，是自己設定自己的目標和決策，并且去實現(xiàn)它們?！币虼宋覀兛梢浴白灾鳌币辉~概括第三個特征。［3］200－204

我們可從積極自由之三個特征討論社會排斥問題：

其一，社會排斥與“理性”的關系。一系列實證研究可以證明，社會排斥確實對人的理性能力造成影響。其一，研究顯示社會排斥嚴重損害個體的認知過程。Gardner等在研究中發(fā)現(xiàn)，社會排斥影響了與個體歸屬有關的認知過程。Baumeister等人的研究表明：社會排斥導致人們思維能力的下降。Twenge等提出，社會排斥導致認知的解體狀態(tài)，其特征是時間知覺的扭曲、過分關注現(xiàn)在而忽略過去和將來、反應遲鈍、回避對自身缺陷的自我覺察。Buckley和Maner等的研究結(jié)果表明，社會排斥影響了被排斥者對自我及對他人的認知評價，主要表現(xiàn)在自尊的明顯降低，對排斥他（她）的人給于更消極的評價。其二，研究表明社會排斥與消極情緒體驗之間的關系密切而復雜。Baumeister和Tice發(fā)現(xiàn)，社會排斥會引起強烈的消極情緒，焦慮是人們對社會排斥的主要反應，社會排斥和焦慮之間存在因果關系。Leary進一步探討了社會排斥與情感反應的關系，發(fā)現(xiàn)社會排斥同時導致孤獨、嫉妒、抑郁、焦慮等情緒。Buckley等通過比較受排斥組與被接納組報告的情緒反應，結(jié)果發(fā)現(xiàn)，社會排斥與悲痛、傷心、憤怒呈顯著正相關。Nolan等以青少年為對象，進行了歷時3年的縱向研究。結(jié)果發(fā)現(xiàn)，社會排斥可預測青少年的抑郁。Twenge等Baumeister在研究社會排斥導致了情緒的麻木和不敏感。Twenge等在2007年的研究同樣表明，社會排斥導致對他人同情心的減少。因此，健康、快樂、幸福與一個人被接納與否有密切的關系，被剝奪了親密社會關系的個體會導致更多消極的身體和心理后果，與具有較強社會關系網(wǎng)絡的人相比，生活孤獨者的身體和精神疾病發(fā)病率較高。Eisenberger的研究認為由社會排斥引起的痛苦所激活的區(qū)域，與身體受傷害而引起的活躍區(qū)域非常相似。社會排斥造成的痛苦與身體受傷害的痛苦可能具有共同的神經(jīng)機制，社會排斥導致了被排斥者身體上的痛苦，損害了被排斥者的身體健康。DeWall和Baumeister的研究證實，社會排斥激發(fā)了與身體痛苦有關的神經(jīng)系統(tǒng)的反應，這個反應和身體受傷害的反應有很多共同之處。同時，社會排斥還可能導致一種生化反應，這種生化反應使人對身體痛苦暫時麻木，即對身體痛苦不敏感；同時，對身體痛苦的麻木也與情感不敏感這一情緒反應有關。Cacioppo等的研究表明，社會排斥降低了被排斥者的免疫系統(tǒng)功能，潛在地損害了被排斥者的身體健康。其三，社會排斥對行為的影響則在如下研究中得到揭示。Baumeister等的研究證明：社會排斥損害了個體的自我調(diào)節(jié)，導致自我調(diào)節(jié)能力的下降。Twenge和Campbell在2003年的研究證實了社會排斥增加被排斥者的攻擊行為。Buckley的研究表明，社會排斥和社會接納影響個體的行為表現(xiàn)，社會排斥會增加被排斥個體的反社會行為或攻擊行為傾向。Twenge等的研究表明，社會排斥導致了無意識的自我損害行為，如選擇具有高風險的行為，選擇不健康的行為等，破壞了對他人的習慣性幫助和與他人合作，最終減少了親社會行為。［4］積極自由所關注的理性，是“我希望我的行為出于我自己的理性、有意識之目的，而不是出于外來的原因”，理性意味著“更高層次的本性”，“真實的”、“理想的”自我，“表現(xiàn)得最好時候”的自我，支配著“較低層次的本性”——非理性的沖動、不受控制的欲望、立即樂趣的追逐以及“經(jīng)驗界的”、“被他人或別種律則支配的自我”，然而，這個理智的、自我支配的、積極的自我的理性，在社會排斥的過程中，卻被全面的、顯著的、不可逆轉(zhuǎn)的破壞了。

其二，社會排斥與“能力”的關系。社會排斥與能力的關系已經(jīng)得到了越來越多研究的重視。阿瑪?shù)賮啞ど凇墩撋鐣懦狻分?，即將社會排斥與能力的剝奪聯(lián)系到一起?！耙粋€人不應該被排斥于某些社會關系之外，從這層意思上說，社會排斥本身就是能力貧困的一部分”?！耙坏哪芰Σ蛔愕慕嵌葋砜创鐣懦猓敲?，我們可以說社會排斥已經(jīng)是一個幾百年來（事實上幾千年來）被闡述和研究的重要問題。一個被排斥者全部或部分的失去了按照自己的意愿去追求自己的人生目標的能力。”［1］。消極自由一向把能力的缺乏解釋為自由的價值實現(xiàn)的問題而非自由本身有無的問題。在社會排斥這一視角下，人們很容易將這種解釋視為一種理據(jù)牽強的托辭。

其三，社會排斥與自主的關系，相對于被排斥者失去參與經(jīng)濟、社會、政治、文化生活實現(xiàn)自己目標的能力，更為本質(zhì)的問題是被排斥者被剝奪了自主選擇、決定與安排自己生活的能力，其結(jié)果是影響到其命運的決策之處，被排斥者卻沒有能力發(fā)出自己的的聲音。因此，一個被排斥的人肯定無法達到一個積極自由觀念中所要求的“我希望成為我自己意志行動的工具，而不是別人意志的工具；我希望成為主體，而不是他人行為的對象；我希望由我自己的理性、有意識的目的所驅(qū)使，而不是出于外來人的某種原因”。［3］200－204他不是一個自主的人，而是一個其生活完全被外在力量和偶然性支配之人。

可見，社會排斥的現(xiàn)實與積極自由的觀念存在內(nèi)在沖突，一個被排斥者顯然是全部或部分失去積極自由的人。然而，社會排斥與消極自由的沖突，表面上卻不似其與積極自由那般水火不容，它們之間的內(nèi)在緊張，卻是同樣深刻的。我們通過觀察社會排斥對積極自由和消極自由的同樣傷害，可以看到自由主義個人假設中怡然自得的魯濱遜，已經(jīng)被還原成遺棄于孤島茍延殘喘的棄兒。因此社會排斥這一種新的視角，可以豐富我們對傳統(tǒng)消極自由與積極自由觀念的進一步反思。

二、反對社會排斥的實踐：自由主義國家進路或福利國家進路

傳統(tǒng)自由主義國家觀內(nèi)含三重預設：其一，如諾齊克主張，最弱意義的國家意味著國家的作用僅限于防止偷竊、搶劫、欺詐和違反契約等有限職能，守夜人國家必然意味著一個弱的政府。其二，如哈耶克認為：國家行為的合法性主要體現(xiàn)在制止任何他人對私域的侵犯，只有這種侵犯發(fā)生時，國家才對這種情形進行強制。其三，如羅爾斯強調(diào)的，國家應中立于各種不同的善觀念，政府不應通過對某些善觀念的價值進行排序，作為其施政的依據(jù)，更不可將政府認為是最好的觀念強加于公民。為了討論的方便，我們不妨將以上預設歸結(jié)為有限、消極和中立。

當今世界上大多數(shù)工業(yè)化和正在工業(yè)化的國家都是福利國家，也即政府通過提供和補助某些商品和服務以減少人們的貧困和不平等的國家，福利的作用通常在于抵消市場出于種種原因給那些難以滿足基本需要的人所造成的負面影響，因此是一種處理人們一生中遇到的如生病、殘疾、失業(yè)以及老年等危機的辦法。福利國家一般推行包括教育、保健、住房、收入支持、失業(yè)以及退休金等方面的福利。［5］通常而言，福利國家之目標在于保障社會成員達到取得最低生活標準的權(quán)利；幫助個人和家庭能夠應對某些導致危機的事件（如疾病、老齡和失業(yè)）并控制其后果；以及通過再分配促進社會公正和平等等。

我們不妨檢視各國反對社會排斥的政策選擇，以探討這些政策實踐對這兩種國家觀念構(gòu)成之挑戰(zhàn)。

我們可以觀察到，反對社會排斥的政策對國家職能提出了更多的要求，國家的作為有時需要進入我們傳統(tǒng)所理解的個人私域的范圍。例如，鑒于女性在勞動力市場中時常被排斥，女性承擔的家庭角色成為性別平等和反排斥政策的主要出發(fā)點。歐盟理事會認為，只有采取使“男女協(xié)調(diào)其職業(yè)和家庭責任”的措施，才能實現(xiàn)機會的完全平等。［6］歐盟理事會1992年3月31日第92／241／EEC號建議第一條第一款提出的成員國采取和鼓勵的初步措施包括：男女之間在兒童監(jiān)護方面共同承擔職業(yè)、家庭和撫養(yǎng)責任，包括根據(jù)第6條的規(guī)定鼓勵男性增加參與兒童監(jiān)護的時間以便達到男女更平等的分擔做父母的責任。傳統(tǒng)自由主義國家觀將家庭視為毫無爭議的個人私域，夫妻之間如何分配撫養(yǎng)兒童的時間，是政府絕對不容置喙的，否則是非常嚴重之權(quán)力越界。然而如以社會排斥的視角觀察，女性在家庭中承擔的過多責任，不僅導致女性在勞動力市場受到排斥，而且使女性參加社會交流與文化生活的機會大為減少。因此，政府采取措施干涉家庭中男性與女性撫養(yǎng)兒童的時間分配，是反對社會排斥，促進性別平等的必要手段。然而，這類措施尚不是這類政策對自由主義國家觀念的最重大挑戰(zhàn)。當社會排斥被視為個人與社會的社會聯(lián)結(jié)紐帶的一種斷裂時，人們便認為社會排斥當成一種社會粘合與社會福祉的損傷，這時國家不僅被要求采取反對社會排斥的政策，更被看做一種社會團結(jié)的象征。這時國家所采取的反對社會排斥的政策措施，自然具有了增強社會凝聚力，加強國家與公民之間聯(lián)系的意義，換言之，國家不是參與者，而是有自己善觀念并據(jù)之行事的參與者，這與自由主義式國家的中立主義存在巨大的緊張。

從表面上看，反社會排斥的實踐似乎更容易納入福利國家框架之中，這一方面是因為反對社會排斥的，通常出現(xiàn)于就業(yè)、教育、人力資本投資、醫(yī)療、住房、社區(qū)服務等方面的公共政策，常以福利國家通常的福利構(gòu)架為基礎；另一方面，反對社會排斥的政策目標，亦內(nèi)含于福利國家所追求的社會平等與公正的基本目標之中。然而，兩者在觀念上之雷同，卻與兩者實踐中之沖突相伴隨，而這又與福利國家觀念中二個存有巨大爭議的問題有關：其一，福利的普遍性總是相對的，通常只能提供為符合某種標準的社會成員，而將不符合該標準的社會成員排除于享受福利的范圍之外，或者對符合不同條件的社會成員提供不同之福利。而這類福利標準之設定與執(zhí)行，又不可避免的受政策目標、治理技術(shù)、社會氛圍、個人能力等種種內(nèi)外因素制約，難以完全公正合理。因此，福利的發(fā)放，不僅可能加劇對一部分社會成員的排斥，甚至本身可能構(gòu)成對一部分社會成員的排斥。Peace經(jīng)過對歐洲社會政策文獻的研究歸納出的諸種社會排斥類型中，即包括被福利國家排斥這種類型。［7］而Siver和 Wilkinson（1995）指出，就戰(zhàn)后轉(zhuǎn)移支付的資格是建立在社會類別或早先的供款來說，福利制度完全可以成為社會排斥的一個源頭。［8］其二，從搖籃到墳墓的福利制度可能造成福利依賴，并因而減少社會成員個體主動性和自給自足，而轉(zhuǎn)而依賴國家的救濟。當某些社會成員在物質(zhì)或心理上依賴福利制度時，他對于經(jīng)濟、政治、社會關系、文化方面的參與的可能性反而大大減少了，自己和家庭隔絕于社會生活的可能反而大大增加了。因此，福利制度在某些情況可能養(yǎng)成某些社會成員的自我排斥。然而，這兩個方面則只是某一更深層次問題的表象：如果我們將社會排斥看成一種社會參與機會的匱乏，則福利國家集中通過科層制政府官僚體制自上而下的分配社會資源，始終存在著窒息社會的自生自發(fā)活力與創(chuàng)造性的危險，這種危險即使未惡化到“通向奴役之路”之嚴重程度，也同樣可能減少人們積極和建設性的參與多元社會生活的機會和動力，這時資源分配過度集中于政府，反而可能筑起將社會成員排斥在有意義的公共生活之隔離之墻。

三、社會融合權(quán)：是否必要和可能？

社會融合作為一種社會政策概念來源于對社會排斥之研究和反對社會排斥的公共政策。如前所述，被排斥者遭遇排斥或由于個人無法改變的先天因素如種族、性別，或由于不可避免的生命歷程如衰老，或由于超出自我控制的偶然性如疾病、后天殘疾，或由于某種特定的社會安排如失業(yè)、貧窮。期間即或有個人自身障礙或應對能力不足的因素，但這種影響同樣深受出生、天賦、運氣等自然偶然性與社會偶然性塑造，同樣無法證成個人遭受社會排斥及隨之而來之痛苦之正當性?？释麣w屬某一社會群體，參加某一社會關系，被社會和他人接納、與他人形成積極、穩(wěn)定、持久的伙伴關系，為人類最基本和普遍的需求之一［4］。這種需求的滿足，更是人類不可剝奪的尊嚴之應有之義。如羅爾斯所言，一個合乎正義的社會體系，應該“使任何人都不會因為他在自然資質(zhì)的分配中的偶然地位或者社會中的最初地位得益或受損”。因此，在公平的正義里，人們同意相互分享各自的命運，以應對每個人命運中的偶然因素?！盀榱似降鹊膶Υ腥耍峁┱嬲耐葯C會，社會必須更多的關注那些天賦較低和出生于較不利社會地位的人?！保?］被排斥者作為羅爾斯所關注之社會安排的最少受惠者，理應獲得社會的尊重、保護與特殊照顧，他們被排斥的事實，因此意味著其他社會成員應承擔起保護他們尊嚴與平等待遇的特殊責任。如阿馬蒂亞·森所言，社會排斥分為積極排斥和消極排斥。社會不僅應根除對被排斥者的積極排斥，切不可通過制度和政策故意剝奪某些人的機會的排斥；更要控制和減少對被排斥者的消極排斥，即那種在社會發(fā)展進程中自然產(chǎn)生的而非人為造成的排斥。

這意味著社會成員主張一種社會融合權(quán)起碼在道德上是可能。我們可以將社會融合權(quán)理解為一種社會成員全面參與社會生活的經(jīng)濟、政治、社會、文化等各個向度，與其他社會成員有效互動并融入社會之權(quán)利。該權(quán)利意味著社會必須制止對特定社會成員與社會群體的排斥與歧視，并逐漸去除阻礙其融入社會的壁壘。

與傳統(tǒng)人權(quán)相比，社會融合權(quán)是一種針對社會排斥事實的權(quán)利，它具有如下新穎之處：其一、傳統(tǒng)的權(quán)利常以某種資格為要義和前提，例如，一國公民的資格取得，本身可能有社會排斥的成分，社會融合權(quán)要求享受資格更具有開放性，以促使某一社會成員能較少限制的獲得該資格。其二、傳統(tǒng)的權(quán)利通常只關注該社會成員是否具有進入某一領域的自由，而社會融合權(quán)不僅關注其是否有進入該領域的自由，更關注其在該領域的參與是否是有意義的和深度的。因此，如果該社會成員在該領域的參與是表面上的和缺乏實際意義的，則其參與也被認為是不真實的，其社會融合權(quán)沒有得到必要的保障。其三、該社會成員在某一領域的參與需要得到社會和其他成員的回應和互動，當該社會成員的主張被置之不理，或被其他社會成員故意漠視時，我們認為該社會成員的社會融合權(quán)并未獲得尊重。與前述特征相聯(lián)系，社會融合權(quán)將大大拓寬社會成員在特定社會領域的權(quán)利范圍，例如在政治領域，即使沒有來自對政治和人權(quán)的限制，但缺乏政治代表和被排斥群體的影響力弱小也可以被理解為社會融合權(quán)受到限制；在經(jīng)濟領域，即使在傳統(tǒng)經(jīng)濟與社會權(quán)利并未受到限制的情況下，社會融合權(quán)反對人們所遭遇到的被剝奪、長期貧困以及無法獲得其他社會成員可輕易獲取的資源，例如消費、儲蓄、就業(yè)、保險等；在社會領域，它強調(diào)社會關系紐帶的穩(wěn)固，社會成員應當獲得家庭、親友、社區(qū)的互動、關注和支持；在文化領域，它則針對社會成員在擁有自身文化符號、意義系統(tǒng)、儀式和自我表達等方面被邊緣化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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